第141章


    符成二十九年正月初九。


    燕都大雪,三日未絕。


    頭頂的雲層沉沉地壓下,密密麻麻的雪花伴隨著唿號的北風傾灑向下方的城池。


    圍繞燕都三道三丈多高的城牆之上,除了東南西北四道正門元日之時尚且開放,外城其餘十三道城門皆已閉門。


    貫通外城南安門與內城朱雀門的寬度一千多尺長街,早些時候已經被皇城街道司的人灑掃幹淨,如今伴著紛落的雪花,不日早上便又要形成及踝高的雪原。


    長街兩旁平日裏坊市雲集,但恰逢新歲交替及一年一度的年節大禮,早已清理出來,變成空曠的廣場,隱在白蒙蒙的雪氣之中。


    而街道的盡頭便是皇城的承德門。


    承德門之後,便是象征燕朝權力巔峰的長寧宮。


    此時,皇城就如同外麵被雪掩蓋的坊市一樣,地麵上落滿了白雪,貫穿長寧宮的禦道兩旁,整齊排列著數長明宮燈,燭火卻在雪虐風饕中墜墜欲滅。


    內侍省內侍監徐晟正站在崇慶殿的門口,抬頭看著頭頂上方白蒙蒙的一片。


    雪花可不像那些每天諂媚地喊他“幹爹義父”的小宦官,十分不長眼地鑽進質地考究的繡紋燕閑袍領中,激的他打了個哆嗦。


    他自從八歲被取了寶貝送進皇宮,因為天生一張笑麵深受先帝和太後的喜愛。


    自從九品內仆局典事,到從五品太子內坊局丞,再到這從三品內侍省監,他用了四十年。


    四十年間,像這樣大的雪他也總共見過三次。


    徐晟看著空中連成片的雪花,手裏的暖爐已經命人換過三次,如今又要涼了。


    身後的崇慶殿燈火輝煌,陣陣暖意透過身後的意料傳來。若是在往常,他應該在殿內伺候裏麵的人,而不是在這裏受凍。


    可是此時他卻站在風雪之中,眼睛看著宮門的方向。這樣的暴雪天,哪怕是近在咫尺的兩人都無法看清對方形容。


    徐晟眯著眼盯著承德門的方向,直到白茫茫的霧氣裏,一個模糊的龐大影子逐漸清晰,竟是往崇慶殿方向而來,他顧不得天上密密麻麻的雪,幾步下了台階走進雪裏,身後一直隨侍的小宦官趕緊打著傘撐在他的頭上。


    “誒呦,我說大人。”徐晟未到近前,略顯尖細的嗓音先一步響起,“您怎麽這個時辰才到。”


    那模糊的影子到了近前方才看清是一輛單匹馬拉的馬車,除了皇帝和親王,能在長寧宮裏驅車的官員可不多。


    馬車緩緩停下,一旁等候多時的內侍上前將腳凳放在車門前,從馬車上下來的人並不是穿著蟒服的親王侯爵,也不是穿著朱紅官袍的當朝命官。


    下來的人一身天青色道袍,發髻上別著雲紋偃月冠,臂彎處抱著一把通體剔透的翡翠青麈,身姿清瘦,甫一張口,聲音若林籟泉韻,清耳悅心:


    “這麽大的雪,內侍監怎麽沒在殿裏陪著陛下?”


    徐晟聽到這熟悉聲音,麵上也帶上了慣常的笑:“早些時候上清宮的童子便傳了口信來,說大人今日戌時迴宮。陛下心急,要咱家到了時辰就在殿外等著,大人一到立馬迎您到崇慶殿。”


    “貧道沒料到燕都的雪勢如此之大,路上耽誤了些時辰。”道人頭上的銀冠已經落上少許雪,聲音在風雪中聽著越發空靈,“陛下龍體安否?”


    “陛下玉體金軀,有上天庇佑,自然安康。”


    兩人邊說邊往燈火通明的宮殿方向走,道人聲音在雪中顯得有些清寧:“三皇子病情何如?”


    “大人離宮之後,陛下就叫人將殿下移至東宮養病,說是離崇慶殿近一些好看望。太醫署的禦醫日日前去請脈,然而殿下頭疾犯的時候,除了大人留下的那些藥可以緩解,其他禦醫束手無策。”


    “陛下憂子心切,前些天還斬了兩個技藝不精的禦醫。眼看藥將盡,若是大人再不迴宮,聖上就要派人去尋您了。”


    林朝鶴的麵容隱於傘下,看不出神情:“貧道已差人將所尋之藥提前一日送入宮中,陛下可是讓殿下服了?”


    徐晟麵團般的麵上看不見一絲皺紋,年僅五旬的人保養的如同而立之年的人,唯有笑起來的時候,眼角層層疊疊:“正是因為丹藥到的及時,殿下服下後麵色好了不少,晚膳時還多吃了碗飯。”


    “大人有所不知,本來前日早朝時戶部上奏東西北幾處州府有雪災之險,奏請陛下提早準備開義倉賑災事宜,陛下因此事一直心情欠佳,直到晚間見殿下病情有所好轉,又聽聞大人已經迴宮,龍顏才有些喜色。”


    兩人邊說邊踏上崇慶殿門口的石階,門口的傳喚太監見狀正要高聲通報,徐晟斜著眼睨了他一眼。


    這陰惻惻的一眼與他一團和氣的麵上極度不和諧,那小宦官幾乎是立馬垂眉噤聲。


    徐晟轉過臉,麵上笑容依舊,一雙細長的眸子不知看著外麵的雪,還是麵前的人,唿吸間嗬出一團白氣,尖細的嗓音漸輕:


    “大人離都久矣,陛下掛心非常。一會兒大人進去了,仔細與陛下說明緣由才是。”


    林朝鶴斂住幽黑的瞳孔,麵上笑意卻是絲毫不減:“聖命不敢怠慢。實在是路上尋藥耽誤了些時日,等下與聖人謝罪後,再與內監敘舊。”


    徐晟聞言笑應道:“大人多禮了,咱家隻不過是侍奉聖上的奴才,為聖上分憂是本分。聖上的事對咱家來說就是頂天的事,比咱家的命還要重要,聖上要是心情不好,咱這做奴才的就跟著難受。”


    片刻,傳喚太監尖細的聲音在崇慶殿殿門外響起:“太一靈霄上清宮羽師兼欽天監監正洞元清妙真人到”


    那兩扇百年紫杉木雕就的殿門在宮人執掌下同時向內開,露出允許一人通過的縫隙,熟悉莊嚴的龍涎香伴隨著暖意迎麵而來。


    林朝鶴稍稍抖落掉衣襟上的殘雪,接著便進入殿中。


    ...


    崇慶殿位於宣政殿正後方,是平日裏皇帝休息或是接待近臣的宮所。


    殿內正上方頂部的巨大覆鬥狀龍井正中心繪八瓣蓮花紋,四周圍繞仙鶴蟠龍飛天等七彩祥瑞。


    雕飾蟠龍浮雕的朱色的內金柱以殿中線為軸分布左右,兒臂粗的東海鮫脂燭坐落在黃金燭台上,大殿最中央坐北朝南放著整張黃花梨木桌案,兩側各放著半人高的沉香蓮座寶象雕,象雕外側則擺著仙鶴與龜的銅刻香爐,從鶴喙與龜口中不斷散發著龍涎香霧。


    此時外麵寒風凜冽,殿內卻是溫暖如春。甫一進門,衣襟上的雪水便被蒸烤化氣。


    而正前方正在案幾上懸腕提筆而書的人,並沒有身著正黃色龍紋袍,而是一襲道袍,正是燕朝現任君主,尊號“應天隆運立道溫仁英明聖武至德聖元昭帝”的元昭皇帝。


    林朝鶴一直走到龍井正下方的位置,方才停下。他將青麈托於右臂臂彎,行道禮:“微臣奉陛下之命外出替三殿下尋藥,途中耽誤許多時日,特來向陛下請罪。”


    元昭帝聞聲放下筆,看了眼庭中的道人,麵上不辨喜樂:“愛卿免禮吧。”


    等到後者直起身,他才不輕不重地看了他一眼,聲音隱有些不滿:“愛卿久居上清宮甚少外出,怎的這次出行良久?”


    “臣實在愚鈍,遍尋名川未能找到所求,愧對陛下所托。”林朝鶴麵色誠懇,“若非煢煢孑行之際,想起先師羽化登仙之前的仙府,怕是無顏迴宮。”


    元昭帝聞言稍一忖度:“愛卿說的,可是十年前朕被仙人托夢的道觀?”


    “正是,臣行至胥州境內忽感先師所言,便登至觀中尋得先師遺留的仙藥。”他說罷,身後跟他來的一個小道童立馬恭恭敬敬上前半步,將手裏托盤呈上。


    站在皇帝身邊的徐晟見元昭帝微不可見地動了下身子,忙上前將托盤接過來呈到皇帝麵前,隻見那托盤上放著個青木小鼎,鼎裏放著一枚色如美玉,潤如凝脂的指節大小的丹丸,散發著沁人心脾的幽香。


    “這丹藥一共兩顆,一顆臣已送至東宮,這一顆獻於陛下。”


    元昭帝聞之一息,隻覺得神清氣爽,連日的疲倦一掃而空,又因為之前三皇子病情好轉之事,麵上難得多了絲愜意:“愛卿果然為朕尋得良藥。”


    徐晟笑麵躬身道:“奴才也恭喜陛下喜得仙丹。”


    天子麵上的神色直到這時才算有了絲喜意,又是幾句後,道人又道:“不僅是這枚丹藥,臣這次出行還有其他所獲。”


    元昭帝與之所聊甚快,欣然道:“愛卿且說。”


    隻見身後的小童再次上前,將一支打理幹淨的青色兩指粗的竹筒恭敬奉上,徐晟趕忙接過去,呈到元昭帝麵前。後者看了一眼竹筒:“這是?”


    “臣遊於市井之時,偶在一晏姓香師手裏得到此香,特尋來交與陛下一觀。”


    元昭帝一聽,笑道:“愛卿怎生糊塗了,這天下最為翹楚的香師皆以入了香藥司,市井之物又有何稀罕之處?”


    說罷便揮手讓徐晟拿下去。


    林朝鶴卻是說:“陛下精通香道,臣鑽研多年也不及陛下十之一二。對這香有一不解之處,望陛下為臣解惑。”


    天子雅好香道,天下皆知,宮裏六司中的香藥司存的便是天子的私房香,這天下間的奇香異香早就盡數入了天子囊中。


    聞林朝鶴此言,元昭帝竟還被他勾起了一絲興趣,想知道什麽香需要他解惑,隨即命令徐晟取來香爐點上。


    中指長的一段香被安置在香爐之中,青煙一縷,幽然直上。


    崇慶殿裏日夜不息熏著千金難求的南海龍涎香,天子所用之物早已被此香熏染,這清幽的味道一出,與輝煌的殿內格格不入,那青煙消散少許,竟是令聞遍天下奇香的元昭帝眉目微蹙。


    林朝鶴看著那一縷青輕煙,慢聲解釋說:“這香裏浸了茶香,又並非茶之清苦;浸了蜜,又並非蜜之甘潤。臣愚鈍,實在不知這香的獨特之味從何而來。”


    元昭帝盯著那香看了一會兒,方才靠在椅背上,微一揚眉:“是棗。”


    “棗?”徐晟聞言奇道,“奴才倒還沒聽過以果子入香的方法。這麽說來,這香師也算是個妙人,未卜先知,竟然知道陛下最喜歡棗子。”


    “以棗入香,倒也算是別出心裁。”元昭帝笑著搖了搖頭,話音一轉,“你就會逗朕開心,尋常百姓如何知道這個?”


    徐晟連忙輕輕扇了自己嘴一下:“奴才多嘴,該打,該打。”


    天子麵上卻是沒有絲毫斥責的意思,等到笑容漸斂,盯著那段香,忽然問道:“什麽名字?”


    林朝鶴如實說了。


    “哦?”元昭帝終於抬眼看向他,“何為宣和?”


    林朝鶴聞聲開口:“主德不宣,恩澤不流。百姓幸承君恩受風教,天下大興,是為宣;陛下順大道而行,長生久視。和光同塵,玄同自現,是為和。”


    元昭帝大笑起來,他沒有問林朝鶴是不是真的不知道這香裏所放之料,也沒有問這名字到底是不是真的是這個意思。


    因為他心情很好,重新執筆,懸腕而書。


    徐晟在一邊口鼻不動,眉目微掃,看見紙上的字略微詫異。


    一直在廷下安靜站著的林朝鶴在元昭帝放下筆的一刻,袍袖搖曳,施然行禮:“臣多謝陛下賜字。”


    徐晟趕緊上前用兩隻手舉起宣紙,上麵書墨未幹,力透紙背,正是“宣和”二字。


    元昭帝笑眯眯放下筆,似乎很滿意自己的這兩個字,轉念一想:“晏?青州晏氏?”


    “並非晏大學士的族親,乃是胥州人士。”


    皇帝點了下頭:“花朝節後,讓香藥使留意著些,若是為人不錯,便收至香藥司吧。”


    徐晟在一旁忙應聲稱是,皇帝看起來心情不錯,與之又說了幾句,過了一會兒,問徐晟道:“說到胥州,昭兒應該已經到了吧?”


    “迴陛下,瑞王殿下早在年前便已經到胥州了。”


    “過些時日便是昭兒的生辰。”元昭帝思索了一番,再次看向林朝鶴,“前些天年節大禮,諸國來使獻了不少新歲賀禮。愛卿從國庫裏挑幾樣,再替朕去胥州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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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離開崇慶殿後,外麵的雪勢小了些,可是依舊未停。


    林朝鶴望著天上紛飛的雪,身後徐晟一臉笑意迎上來:“咱家就是說,這宮裏宮外,大人是最知陛下喜好的,陛下見到大人準高興。”


    林朝鶴笑道:“說道知曉陛下喜好,內監伴聖駕四十餘載,這天底下沒有任何人能比內監更懂的陛下心思,更能為陛下分憂。”


    徐晟麵上笑意不減,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大人許久沒迴天師府了,外麵雪大,咱家已經安排了車馬,送大人迴府。”


    片刻後,一輛馬車停至崇慶殿門口,一旁立刻有內侍上前給兩人撐傘,徐晟邊下台階邊道:


    “大人離宮之時,永真殿下不知您的去向,每隔幾日便要去天師府鬧一番,還拿鞭子威脅上清宮裏的小童說出您的行蹤。後來陛下看不過去,就讓貴妃娘娘叫她去宮裏住上幾天。結果殿下依舊不消停,整天來崇慶殿拽著陛下的袖子問她師父哪去了。”


    “公主嬌憨聰敏,陛下寵愛公主是情理之中。”林朝鶴微笑道,“這次離宮的確時間長了些,明日我便去尋她來。”


    徐晟笑起來:“怕是那小祖宗已提前知道大人迴宮的消息,早就守在上清宮門口蹲您了。”


    後者但笑不語,上了車後,馬車方才在雪中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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