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什麽?


    小隼去書房找爸爸玩時,發現他正在研讀一本厚厚的大書。大眼睛好奇地眨呀眨,他爬上爸爸的腿,摟著爸爸的脖子探頭瞅了一眼,哇,好多好多密密麻麻的字哦!


    男孩問:“這麽多字,爸爸你是怎麽看下去的呀?”


    “書是個好東西。”老人樂嗬嗬捏了捏小兒子的臉蛋,“淘氣鬼,今天的識字書又沒看夠五頁吧?”


    “因、因為今天沒出太陽,所以隼不想看書!”


    “嗯嗯,爸爸的隼不想看就不看吧,沒關係。”


    “爸爸最好啦!”幼童歡唿雀躍,隨即又撇撇嘴抱怨道,“可是爸爸你剛剛到底在看什麽呀?那麽認真,都沒有抱抱隼……”


    黑羽家的家主麵上依舊是個溺愛過度的傻父親,完全看不出他正在心裏大肆嘲笑某個世交:“我隻是在欣賞一種有趣的觀點,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哈哈,我們都知道呐,死亡是指喪失生命,停止生存,是生命係統所有本來維持其存在屬性的喪失且不可逆轉的、永久性的終止——可是按照書裏的說法,有些家夥追求長生,追到最後連人都不是了,哪怕求得壽命延續,那不同樣是一種死亡嗎?”


    書房的燈光威脅性暴閃兩下,小隼皺眉捂住眼睛,鬧騰著大喊讀書果然沒意思。


    怎麽會有正常人覺得死亡有意思呢?


    人類畏懼死亡,研究死亡,賦予死亡各種定義價值,但對於黑羽隼這樣的年輕人而言,死亡好比一隻斑斕猛虎,他謄抄菜譜時在電視上見過它,他坐出租車時在廣播裏聽說過它,他會為那些遭遇不幸的人扼腕,他會為那些破碎的家庭歎息,不過說到底,他也隻是在腦海中留下了一個“老虎吃人”的可怕又模糊的印象。


    如今這個朦朧的概念隨著媽媽的離世崩塌了,老虎跳下屏幕,老虎躍出電波,獠牙上沾滿至親的血,利爪裏殘餘家人的肉,從此雛鳥直麵猛獸的血盆大口,幼崽嗅到駭人的腥臭。


    死亡一刀刀捅破那層薄薄的窗戶紙,而黑羽隼毫無準備。


    年輕人緊緊抱住好友痛哭不止,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阿熏被隼醬嚇壞了,他不知道為什麽隻是去挪一下車,迴來摯友就哭成了淚人,但他知道,隼醬很痛苦,所以他得陪著他。


    警察阿姨氣喘籲籲跟了上來,她進門看見明顯同樣是學生的長澤熏立馬聯想到小黑羽口中的“阿熏”,難免有些失望擔憂。但正是這位可靠的警官,為阿熏解釋了地下車庫發生的事件。


    阿熏、阿熏人都傻了,他繼續輕拍朋友的背安撫對方,自己卻死死咬著嘴唇,隻恨自己為什麽當初不陪著隼醬下樓。稍稍換位思考一下吧,如果今天是他一個人看見了母親的……身體,該有多害怕、多崩潰。


    他們是單親家庭,“母親”一詞幾乎注定比尋常人家擁有更加不可替代的重量。


    “聽說阿熏先生是黑羽先生的好友。”麵目慈愛的警官望著阿熏,目光懇切,“請問黑羽先生還有其他可以趕過來幫忙的親屬嗎?”


    阿熏吸吸鼻子,艱難地踮著腳把腦袋從隼醬的懷裏擠出來,甕聲甕氣指揮警察阿姨從電話簿翻出了隼醬父親辦公室的電話。


    他不是沒聽說過黑羽家複雜的關係,但是,阿熏天真地想,怎麽會有人忍心叫自己的骨肉獨自處理這種事呢?


    可惜隼完全哭到聽不見外界的任何動靜了,否則他一定會、哦,也不需要他特別提醒,因為那位接起電話的秘書先生已經按照老板的意思客客氣氣轉告警察,隼少爺是沒辦法,他們會接手照料直至成年;至於周防喜琴小姐,很遺憾聽到她離世的消息,不過周防小姐的條件並不符合黑羽財團慈善計劃中的任何一項條款,請警方自行處理。


    阿熏聽了一耳朵,簡直頭皮發麻。周防阿姨是孤兒,離婚後更是與所有朋友斷絕了關係……警方自行處理?警方除了隼醬還能找誰處理!這是人能說出來的話嗎!


    盡管怒火中燒,但長澤熏感受著懷裏黑羽隼的體溫,突然感覺無比慶幸,慶幸摯友沒聽到這不要臉的答複;慶幸自己的母親在外出差,暫且沒法迴來;慶幸高中管理鬆散,放學很早;慶幸補習班老師臨時請假,無法上課。這無數個小幸運使他鼓足勇氣欺騙母親,第一次蹺掉母親規定的晚自習,第一次將讀書的事往後放放,連續幾天日日夜夜陪在隼醬身邊,陪他跑前跑後給周防阿姨開死亡證明,注銷戶口,給各種證件、銀行卡銷戶,以及最重要的,陪他接受了另一個暴擊。


    在愈發兇險的日本,警察們太久沒見過這樣條理明晰的案件了,死者手邊的座椅椅背上用口紅歪歪扭扭寫著幾個大字,“自殺,周防喜琴”。


    還有比這更簡潔的聲明嗎?


    女性警部收到匯報實在不甘心,執著地多查了一夜。然而事實就是事實,第二天早上,她盡量委婉說辭,向死者家屬轉達了遺書內容。


    怎麽會有這麽簡潔的聲明呢?


    手被抓得生疼,阿熏張了張嘴,什麽話都沒說。


    憑什麽是這麽簡單的絕筆啊?


    隼,意外地迅速平靜了下來,他甚至鬆開手,不好意思地衝朋友笑了笑:“把你弄疼了吧,對不起哦。”


    阿熏伸手抱住摯友,這種時候,他寧願他大哭大鬧。


    “黑羽先生?”警察阿姨擔憂地注視著這個孩子。


    “我沒事。”


    母親的筆跡他怎麽會認不出來?這就是她寫的,警察們沒有判斷錯。黑羽隼垂眸,他沒有哭,不是因為哭不出來,而是一下子不想哭了,大抵悲憤被更加巨大的悲涼壓製就是這種感覺吧?


    少年說:“她的眼裏從來沒有我,我知道。”


    日子在奔波中平平淡淡地過去,這是寒潮結束的第一天,也是周防喜琴躺在殯儀館的最後一天。就在這麽一天,阿熏的母親長澤愛子終於結束了她此次堪稱漫長的差旅工作,迴到了大阪。


    “你今天一個人迴家睡沒關係嗎?”阿熏十分擔憂。


    “沒關係。”隼依然平靜。


    學校天台的風很大,他靠在阿熏的肩膀上,發現摯友的臉頰有些涼。兩個人緊緊依偎在一起,體溫慢慢恢複。隼一直都明白,阿熏能抵抗住對長澤小姐根深蒂固的恐懼,陪他那麽多天已經非常了不起了。


    可阿熏總是愧疚的,他覺得隼醬還在難過,而自己做得太少。小矮子啃著手指,不放心地叮囑大高個:“那你答應我,要是不開心了,一定要來找我哦?不要一個人憋在心裏,我知道,那樣會越想越難過、越想越容易做傻事的。”


    隼望著遠方的烏雲,玩著阿熏的衣角哼哼:“我這幾天已經慢慢習慣了,還有什麽能刺激到我呢?”


    “但是我依然會擔心你呀?”阿熏頓了頓,拍拍他的肩膀,“生活還在繼續,會好起來的,好好吃飯,好好睡覺,我們明天見。”


    “嗯……”


    黑羽隼照例將摯友送到家門口才離開,長澤熏打開房門,久違地在家裏見到了母親。長期在外奔波,長澤愛子疲憊至極,眼角多了細紋,發間更是多了幾縷刺眼的雪白。


    “阿熏,快過來吃飯。”


    “媽媽,你辛苦了。”


    莫名的衝動驅使阿熏脫口而出,他這話說得尤為真情實感,說得母子二人都是一陣恍惚。多久了呢,他們這對世間最親的人之間隻剩下了無盡的恐怖與責罵,記憶稍微有些模糊了,似乎是來到大阪之後吧?


    長澤愛子對這溫情深感別扭,她繃緊臉,拳頭鬆開又攥緊,從頭到腳仔細打量明顯不對勁的兒子,隨即醒悟,大步上前狠狠擰他胳膊,厲聲喝問:“你是不是出去偷玩了?還是看了雜書?跟你說過多少遍不許做那些與學習無關的事,聽不懂人話是吧!我在外麵辛辛苦苦……”


    阿熏安安靜靜低著頭忍痛聽訓,他不敢伸手摸胳膊,更不敢辯解,他隻是盯著地板出神,想隼醬現在在做什麽呢?吃飯了嗎?一個人在家千萬別餓著肚子。


    可憐的阿熏注定願望要落空了,隼盤腿霸占阿熏家外麵的公園秋千,在眾多小孩羨慕的目光中抱著書包發呆。書包裏裝著骨灰盒,沉甸甸的,母親曾提過一嘴,希望自己死後能夠進行海葬,他本該按照母親的意思做,但是從火葬場出來後,隼突然身心俱疲,就順從自己的渴求來了這裏休息。


    才下午四點,他抬頭,隻見白雲垂涎三尺,貪婪啃蝕太陽,他想,休息一小會兒再去海邊也來得及。然而一直到月上公寓樓,公園裏其他小孩被父母長輩招唿著迴家休息,隼愣是沒動過一下。


    小朋友們戀戀不舍地與彼此道別,嘻嘻哈哈拉著大手往家走,撒嬌賣癡說自己想吃蛋糕冰淇淋。


    “吃吃吃!就知道吃!晚飯你沒吃飽嗎!”


    “媽媽,天氣好熱,我真的好想好想嚐嚐冰淇淋呀!”


    “……就一個哦?”


    “好耶,夜宵夜宵!媽媽最好啦!”


    對了,我還沒吃飯呢,不好跟阿熏交代,隼起身,順道踢開一隻被忘在沙坑裏的玩具狗,慢吞吞地想,公寓沒有蛋糕,但應該還有冰淇淋吧?


    大阪市的晚高峰尚未過去,馬路上擠滿了行人汽車,吵鬧非凡,氣味混雜。隼雙手插兜,嫌棄地聳聳鼻子,正要轉頭向阿熏抱怨,卻發現身邊空空如也。他一愣,原本挺拔的身形萎頓下來,拖著腳繼續往公寓走。


    打開房門,因為忙活了幾天到處找證件,沒收拾,公寓亂糟糟的。隼隨手丟下書包,將骨灰盒塞進鞋櫃——眼不見心不煩——他在一屋子雜物中跋山涉水,總算從冰箱裏摸出一根冰棒。他撕掉包裝紙,啃起冰棍當晚餐,找了半天垃圾桶才在茶幾下麵找到它。


    “生活還要繼續。”


    他想起阿熏的話,麵無表情揉了把臉。


    閑著也是閑著,把公寓收拾一下吧。


    隼叼著冰棒迴到玄關,坐在地板上,把倒在門口的一大堆重要材料跟證件分門別類重新裝好。母親的東西都裝進一個大紙箱,其他的則塞迴附近抽屜。這麽一收拾便到了深夜,母親的房門他始終不敢打開,看來那個大紙箱隻能等阿熏在的時候拜托他幫忙拿進去。


    掛鍾忠誠地顯示出時間,不知不覺十二點了,該睡了,明天周末不上學,可以爬窗戶去找阿熏。


    想到朋友,隼稍微振奮了一點,丟掉嘴裏一股木頭味的木棍,隨便洗漱一番躺在床上卻翻來覆去怎麽都睡不著,滿腦子都是警方在車裏搜出的那張簡單過了頭的遺書。


    “自殺,周防喜琴”。


    透明的證物袋,粗糙的座椅套,紅得純粹的口紅。


    就這樣嗎?怎麽能就這樣呢?丟下我、丟下我一個人,她到底為什麽要尋死,死前有沒有想對我說的話?自顧自留下這樣巨大的謎團,然後毫不猶豫地離開人世,真是不負責任,但她就是那樣的家夥。


    風在高樓間徘徊哀鳴,電梯公寓樓底藏在草叢中的蟲子實在惱人,叫聲顯得臥室愈發空曠寂寥。


    起來看會兒電視吧。


    隼妥協了,爬起來赤腳走出房間。他本來真是這麽打算的,結果等電視機亮起,主持人浮誇聒噪的聲音響徹耳畔,少年又突然沒了興致,懶懶散散窩在屬於自己的那個小沙發上,一邊抱著腿走神一邊聽。


    “……黑羽家家主豪擲千金,為新歡買下一座熱帶小島。當家主母對上懷孕情人,究竟還能撐多久……”


    好熟悉的話啊,他抬起眼皮瞅了一眼,哦,是那天迴來電視上播放的節目,畫麵都一模一樣,自從……今天還是第一次開電視,竟然還在炒冷飯嗎?所以那些個破事到底有什麽值得來迴討論的必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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