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組長。”


    蔣雲一隻手撐在桌沿,脖子上的工牌微微搖擺:“你想說的是,我需要為這個耽誤項目進度的‘錯誤’負全責,對嗎?”


    徐進與他四目相對,緩緩露出一個微笑。


    說是如此,但他一點也不想背這個黑鍋。


    “有些情況您得知悉,”蔣雲曲起指節,在桌麵輕輕叩了叩,“首先,我的本職工作是與霍氏的宣傳部對接,將策劃案修到盡善盡美,所以替艾達繼續這項任務不是我的本願。”


    “盡管您也說了,‘能擔待就多擔待,這未嚐不是一種進益’。”


    “其次,在接替任務的過程中,我嚴格按照艾達的思路沒有出過偏差,假如代碼有問題,是否說明他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見蔣雲把鍋推迴自己這裏,艾達的語氣有點急了:“你一個搞金融的懂什麽?你說我錯我就真錯了嗎,真是笑話!”


    蔣雲直視他:“我做完後,細枝末節的東西都交由梁津檢驗修正了一遍。在他沒發覺任何漏洞的情況下出了差錯,還死鴨子嘴硬認為你是對的嗎?”


    艾達啞然:“這……”


    “為了一己之私,把工作甩到一個‘搞金融的‘手裏。”


    “你也的確是個笑話。”蔣雲說道。


    “夠了!”


    徐進揉著眉心,拍板道:“都別爭了!”


    “一個個的……推卸責任的推卸責任,”鋼筆隔空點向艾達,說罷,筆尖移到蔣雲那邊,徐進卡了殼,憋半晌才道,“消極怠工的消極怠工!艾達留下,蔣雲,你迴去吧。”


    深吸一口辦公室外的新鮮空氣,蔣雲好似活了過來,整個人放鬆不少。


    玻璃門上倒映出一個頎長的身影,慢慢放大,朝低頭迴信息的蔣雲靠攏。


    【今晚有一場出品人特供酒會,老板肯賞臉嗎?】


    韓琦的這部電影本該在他去世那年上映,那時電影入圍國內外多個重量級獎項,有望打敗其他競爭對手拿下中國影史上第二座小金人最佳導演獎。


    一口氣提前了這麽久,他很怕蝴蝶一扇動翅膀,扇掉了韓琦該有的獎杯。


    那可就是他的罪過了。


    蔣雲盡量應允她的所有需求,打字道:


    【可以,不過我大概率提前離場。】


    打字打到一半,一片陰影籠罩下來,蔣雲指尖一頓。


    “徐進怎麽說?”


    “沒說什麽。”


    蔣雲摁下發送,抬頭看著梁津:“我已經解釋清楚了,不該我認的我一律不認,他怎麽處理是他的事。”


    “真把鍋扔我頭上了,”他佯裝無所謂的態度,說,“大不了打道迴府,接受其他調度。”


    研究組全員連著加了幾天班,梁津垂著眼睫,眉眼間透著疲憊之色:“策劃案是你親力親為,與霍氏反複溝通修改的成果。一點也不在乎?”


    “問責起來,你真的準備聽天由命嗎?”


    “那我能怎麽辦?”蔣雲反問道。


    前世今生,和梁津的順水行舟相比,他總在逆流而行,甚至記憶都要被他人篡改,哪裏還有自由可言。


    二十多年的人生,就像一場狼狽的遷徙,重複地上演著被丟棄的場景,偏偏他還得裝得像模像樣,好讓人找不出他的破綻。


    蔣雲盯著那雙寡淡乏味的眼睛,道:“你說,我能怎麽辦?”


    徐進的辦公室隔音效果一般,依稀聽得到他大聲斥責的聲音,以及略微含糊地叫梁津的名字。


    “我們稍後再談。”梁津伸手開門。


    指節與把手接觸的那一刹那,蔣雲橫插其間,梁津的指尖抵在他掌心。


    “最後一句。”


    蔣雲手指蜷縮,道:“有些東西,是不是該物歸原主?”


    七年前,他和設計師那邊協商好了檔期,卻不想意外橫生,那位年過八旬的德國老爺爺心髒病複發,沒撐過那年夏天。


    遺失的掛件成為絕版之作,無論後續再怎麽複刻,蔣雲總覺得差點感覺。


    “阿雲,是你先說不要的。”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銼磨得短而圓潤的甲緣在蔣雲手心輕輕劃了一道:“輕易丟棄的東西,哪有再要迴來的道理?”


    “我什麽”


    話還沒說完,那人閃身進了辦公室。


    蔣雲手心似乎帶著一丁點餘溫,熱熱的,他忍不住握緊右手。


    他什麽時候丟棄過那個小狗掛件?


    他什麽時候說過不要?


    莫須有的罪名。


    下午下班的時候,蔣雲先迴了鬆江一趟。從車庫開出僅剩的一輛911,他定位到韓琦的住所,接她去赴那場酒會。


    晝夜顛倒地拍攝,韓琦臉色不太好看,仿佛下一秒就要駕鶴西去。


    當蔣雲說她可以在車上小睡一會兒的時候,韓琦就像看見了救苦救難觀世音,腦袋一歪,安安心心地暈了過去。


    暈到蔣雲停完車,他把人拍醒,說:“到地方了。”


    “天呢,感覺才過了五秒鍾。”睡了近一小時的韓琦如是說。


    蔣雲:“……”


    由於韓琦前不久才得罪過戚皓,這部電影在拍攝過程中受到的阻力遠遠高於正常水平。周識錦把那小明星硬塞進來,也有借著楚南緣的名號平衡戚皓勢力的意思。


    包廂裏的人全部到齊,一開門,坐在中央的製片人端著酒杯,正與一位脫了西服外套,上半身隻著一件深灰色襯衣的男人小聲交談。


    男人舉手投足十分優雅矜貴,假如能忽視左臉那道約莫十厘米的猙獰傷疤,他通身的氣質將更加完美無缺。


    “你沒說楚南緣也會來。”蔣雲偏頭道。


    韓琦:“老板你這話說的……難道你倆有過節?”


    “那倒沒有。”


    隻是關係比較微妙罷了。


    對於他們這幫人,和誰玩得好等同於站了誰的隊。


    他與楚盡風多年的交情,外加楚盡風在楚家的尷尬立場,他很難像個沒事人一樣坦然地走到楚南緣麵前和人問好。


    “小雲?”


    楚南緣發現他的存在,起身招唿他過去,弄得製片人也一頭霧水地站起來,往他這個方向看。


    蔣雲與韓琦一前一後落座,楚南緣笑道:“一開始以為認錯了,沒想到真是你。來,給大家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弟弟的好朋友,同時也是蔣氏集團大公子,蔣雲。”


    “南緣哥。”蔣雲舉起酒杯,遙遙致意。


    若把楚家比做一個巨大的培養皿,那麽楚南緣即是擊敗皿內所有毒蟲後誕生出來的蠱王。


    偽裝出和善的模樣,在背地裏欺淩了楚盡風十幾年。


    要不是課上鬧肚子跑了趟廁所,他這輩子都不會把眼前這個儀表堂堂的楚家繼承人,與不要命似的一拳拳錘擊楚盡風小腹的瘋子聯係到一起。


    “上次見小雲還是在我們那一屆的畢業典禮上。”


    楚南緣抿了一口酒液,笑道:“這麽一想,我也許久未見小風了。不知我這個弟弟在國外過得好不好?”


    楚盡風出國以後,蔣雲再也沒和他有過來往。


    起先以為他在國外遭遇了什麽不測,後來輾轉打聽了一番,才發現單純是楚盡風不想聯係他。


    “作為兄弟,南緣哥應當比我更清楚吧。”蔣雲說道。


    第36章


    “小雲說笑了。”


    楚南緣麵部表情一變,貫穿左臉的那道疤痕被活動的肌肉牽連,也跟著動了動。


    這個話題很快被他一揭而過。


    韓琦是這場酒會為數不多的女性參與者,蔣雲沒離她太遠,與他人碰杯的過程中,時而分出部分注意力到她那裏。


    後半場,他沒再和楚南緣有過交談。


    遊走在此類社交場合的個個都是人精,看出這兩位雖表麵過得去,但私底下可能有點齟齬,故而自覺劃分兩派,一波人跑去和楚南緣暢談,一波人徘徊在蔣雲身邊,一個勁地灌他酒喝。


    喝到最後,蔣雲是被韓琦攙扶著出來的。


    “我的老天……怎麽喝成這個樣子了,”韓琦看他扶著牆,要吐不吐的,滿臉心疼,“胃好受嗎?實在不行我送你去趟醫院吧,你這麽蹲著也不是個事。”


    酒味混雜著一股難以形容的味道,像一顆炸彈般在口腔中炸開。蔣雲嘴唇開合,左手掌心朝外,抗拒地搖擺兩下。


    “沒事,緩緩就好。”


    上輩子為了應酬,成天把酒當水喝,換做以前,今晚喝的量塞牙縫都不夠,吐一次就清醒了,還用得著上醫院?


    瞧不起誰。蔣雲十分不屑。


    得意不到兩秒,他喉嚨一縮,低頭對著牆角吐了個昏天黑地。


    已經找好代駕,卻又因為蔣雲那句話取消了訂單的韓琦:“……”


    “來,老板,”她拍著蔣雲的後背,手指比出一個“三”,“告訴我這是幾。”


    蔣雲眯了眯眼,雙手攀著牆沿,慢步挪到了幹淨的一邊。韓琦擔心他站不穩,始終攙著他的臂膀,然後重複了一遍方才的問題:“看看數。”


    蔣雲企圖將渙散的視線集中於一點,指著韓琦靜止不動的三根手指,抿了抿唇:“你,別亂晃。”


    “手機給我吧,”韓琦無奈地歎了口氣,打開蔣雲的通訊錄,“緊急聯係人……沒有。老板,你有一通未接來電!”


    “梁津,是你朋友嗎?”


    酒精的驅使下,蔣雲感覺自己好像漂浮在海水之中,層疊起伏的海浪使他浮浮沉沉,迷失在大海浩瀚無際的懷抱裏。


    至於韓琦說了什麽,他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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