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妍深深看了幾眼。


    畫中人鮮眉亮眼,妍姿豔質。漆黑如墨的眸裏映著格外高遠的碧草藍天,整個人就如同一團熊熊燃燒著的火焰,隻星星點點,足以燎原。


    看得出,這是個熱情爽朗的草原女子。


    初見時若覺得自己與她形似,細品便能發覺,她們是截然不同的。


    至少顧妍從不曾有她這樣的隨肆恣意,她的性子顯得有點沉悶壓抑。


    難怪方武帝看著她的眼神總不一樣……除了這副皮囊,剩下的,他其實一點兒都看不上吧!


    顧妍目光沉了沉,很快移到斛律長極身上。


    那人還處在興奮邊緣,她挑起眉淡淡地道:“是啊,我是與她長得像,且我也有完顏部落的東西……那又如何?你不由分說地擄人,算個什麽意思?”


    心裏不是不惱的。


    可對著姓斛律的,她確實硬不起來。


    不提此人日後的豐功偉業,便論上世二哥到遼東參戰,傳迴了戰亡消息,之後卻在大金南下時帶頭衝鋒陷陣……二哥的一條命,是他們救的,這份情,她必須記著!


    蕭瀝淡淡看了她眼。


    不知道是不是他敏感,總覺得顧妍對這些人貌似格外寬容……


    斛律長極這時就有些解釋不清楚了,他囁嚅了好一會兒,這才道:“我不知該怎麽說,麻煩姑娘與我走一趟建州吧,我阿爸定會給姑娘一個完整的答案。”


    他一雙眼明亮,拍著胸脯信誓旦旦。


    顧妍忽的不知該怎麽接。


    斛律長極的父親,可是昆都倫汗啊……


    那是個天生的王者,自二十五歲起便戰無不勝攻無不克。若說平生唯一一次敗績,便是輸在了蕭瀝的授業恩師袁大將軍手上,隨後鬱鬱而終。


    下意識地便往蕭瀝那個方向瞅了眼。


    驚覺他還在定定看著畫上的少女,眸光瀲灩,有諸多情緒翻滾,如憶往昔。


    心中忽的“咯噔”了一下。


    這時候蕭瀝的目光她十分熟悉……方武帝常常就是用這樣的眼神,透過她的眼睛追憶別的。


    蕭瀝也識得這個畫中人?


    一如在方武帝眼裏。顧妍是這位完顏公主的替身。那麽在他看來,她又算什麽?


    這樣的認知,讓顧妍覺得不好受。


    蕭瀝敏銳地察覺到她的視線。轉過頭來。


    那人卻已經別過臉,隻留給他一個白玉無瑕的側顏。


    他微怔,全不知道自己哪兒又錯了……


    斛律長極還在那邊喋喋不休:“姑娘,煩請和我走一趟。我斛律長極以巫神的名義起誓,絕不會傷害姑娘一分一毫!”


    “走走走。要走你自己走去!”


    門外由遠及近傳來一陣罵咧聲。


    顧妍聽得出是外祖父。


    既然來撫順,西德王總有自己的事要去做的,那些商號和生意往來,不能沒人去管。他不可能時時刻刻顧著顧妍。


    但一聽說這小丫頭要見斛律長極,西德王趕忙就扔下手裏東西就趕過來了。


    呸!這群蠻子,給三分顏色就開染坊。這是想拐了他的小外孫女?


    想得美!


    斛律長極看見西德王,心中不由哀嚎。


    這老頭子不好對付。他知道的……


    斛律長極畢竟是女真人,不是很懂大夏的規矩禮儀,卻有耳聞大夏對女子約束極多。他要帶顧妍走,不容易……


    西德王將才站定,就欲開罵,一眼瞧見畫裏那個如火般耀眼燦爛的少女,眸子便刹那定住了般,怔了好一會兒。


    顧妍隻看得見外祖父僵硬的肩膀,和一瞬便弱下來的氣勢。


    “這畫……哪來的?”西德王低啞喃喃。


    顧妍心生怪異,斛律長極訥訥說:“完顏部落的公主,每到笄年便會有畫師為其拓像,這是一份拓本。”


    西德王沉默著。


    良久,“哦”了聲,再沒下文。


    他緩緩坐到太師椅上,慵懶地倚靠著彈墨軟靠,捋捋蓬亂的胡須,道:“你走吧,阿妍腳傷未愈,不能去建州。”


    是不能,而不是不會。


    顧妍感到西德王對斛律長極的態度緩和了不少,甚至沒有直接拒絕他的要求,還保留了一分餘地。


    斛律長極很為難,看了眼顧妍的左腳,懊惱地扒扒頭上的皂羅巾。


    他迴身去和自己的隨從說話,都是顧妍聽不懂的女真語,她毫無頭緒。


    隻看得到其中一個高個漢子與斛律長極說過幾句之後,他沉吟了半晌,最終點點頭。


    “那姑娘好好休息,長極改日再來拜訪。”斛律長極拍拍胸脯,帶著一行人魚貫而出。


    顧妍不明所以:“外祖父?”


    西德王不鹹不淡應了聲,掀起眼皮瞟一眼蕭瀝,蕭瀝知曉何意,微頷首也退了出去。顧妍順道將青禾忍冬一道打發走。


    偌大的次間裏,隻有祖孫二人。


    西德王說:“畫中的女子,和你外祖母一模一樣。”


    顧妍驀地一驚,西德王又道:“但她不是你外祖母。”


    不是外祖母,卻長得一模一樣?


    難不成與她和衡之一般,還是雙生子?


    腦中突然好像有個念頭一閃而過。


    西德王這廂歎道:“有件事你不知道,連你娘和舅舅都不清楚……其實你外祖母不是江家的女兒,她是江家二老撿來的孤女……”


    江家的祖上就是個撫順的小挑貨郎,幾代單傳了,到柳江氏父親這一輩,僅剩一根獨苗苗。


    二老的生活一直和和美美,唯一的遺憾就是一生無子無女。江老爺子不肯納妾,等到江老太太年近四十了,二人都放棄了希望,又從遼東遷往江南。


    柳江氏嫁給西德王之後沒幾年。江家二老也相繼去世,江老爺子臨終前對他們說起過柳江氏的身世。


    江家遷徙的那天是個寒冬的清晨,他們路過一片小樹林,有聽到嬰孩啼哭聲。


    江家二老循著聲音找到一個裹在繈褓裏的女嬰,看著剛出生的樣子,發著高燒,臉色通紅。周圍卻沒有大人。


    二老都喜歡孩子。可他們自己沒有孩子,這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女嬰,就像是上天賜給他們的寶貝。二老喜不自禁。帶著孩子一道去了金陵,從此這個孩子成了江家唯一的女兒,也便是柳江氏。


    柳江氏長至五歲的時候,江家又從金陵搬到了姑蘇。後來便定居於此,也終了於此。


    江家二老十分疼愛柳江氏。將她當做親生女兒,可臨終前,江老爺子到底還是心懷有愧。


    當時撿到了孩子,他們以為她是個被遺棄的孤兒。將她帶在身邊,前往了遙遠的江南。多年的陪伴當然是感情深篤,然偶爾想想。若柳江氏並非遺嬰,孩子的父母之後再來找人。沒有尋到該有多麽難過?


    這種困擾折磨了江家二老多年,他們不想將這個秘密一直帶進墳墓,死前告訴了女兒女婿真相,並叮囑了柳江氏,有朝一日能認祖歸宗,他們二老在九泉下也能心安。


    二十多年過去了,再去追查當年撫順關處遺落女嬰的下落,何其之難?


    柳江氏的生身父母是否健在?他們有無遷徙?


    一無所知。


    柳家本來在遼東沒有任何產業,但為了不放過一絲希望,商號一路開到了這窮鄉僻壤的撫順,隻為時時將能打聽來的消息傳迴。


    可惜結果是讓人失望的。


    再後來西德王出海了,“遇難”了,柳江氏更沒有心思去考慮認祖歸宗。直到終了,她依舊不知自己究竟是誰……


    顧妍不知原來外祖母的身世有這樣一段離奇曲折的故事。


    她細聲問道:“那外祖父覺得,外祖母與畫上人有關係?”


    無緣無故長得一模一樣,至少顧妍覺得這種幾率實在太小了些。


    心中其實是有個猜測的。


    畫中的完顏公主是方武帝父皇的某位妃子,算算年紀,與自己外祖母應該差不多般大。長相一模一樣,興許二人便是雙生姐妹呢。


    在大夏,雙生子十分罕見。


    顧三爺曾經就懷疑柳氏不貞,顧妍和顧衡之不是他的孩子。


    因為無論是在顧家、柳家或是江家,根本沒有出現過雙生子的先例。


    可若外祖母不是江家女,那也便說得通了啊……尤其在出現一個和外祖母長得一模一樣的完顏公主情況下。


    都說顧妍長相像柳江氏,那她長得像完顏公主就不足為奇了,方武帝總將她當做完顏公主,說不得便是這層緣由。


    西德王摸著下巴,幾經思量:“或許吧……但具體如何,還得問過斛律長極。”說著便眯起一雙眸子,低喃道:“他會迴來的。”


    還會帶迴來一條大魚……


    西德王開始守株待兔。


    顧妍的腿腳恢複地不錯,西德王找個木匠給她做了根拐杖。


    這小丫頭有時候坐不住,骨頭裂了還不安分點,忍冬就背著她四處走,現在又開始懷念腳踏實地的感覺……偏偏骨頭裂了又不是一天兩天修複的事。


    本來西德王隻打算在撫順待上半月,事情處理完了帶顧妍隨便逛逛,然後啟程迴京,這麽一來,少不得是要耽誤了。


    西德王隻好寫封信迴京去報平安,然後動用了一下手裏的資源,去打聽完顏公主的事。


    很可惜,完顏族的人太少了,本來前朝皇室就被蒙古族滅得丁點兒不剩,逃出來的一支苟延殘喘至今,十分不易。有關完顏部落的事,知之甚少。


    斛律長極大約離開了半月,又迴來了,這次來時的隊伍比上迴壯大許多,有諸多強壯的武士維護左右。


    這般陣仗,顧妍已猜到是怎麽迴事。


    昆都倫汗來了。


    由斛律長極陪同著,大步跨入了他們暫住的宅院。


    昆都倫汗已是年逾花甲的老人,鶴發童顏,體格強健,虎虎生威,看著比他兒子斛律長極還要精神。


    鷹隼一般的雙眸,並非年少氣盛時的銳利高傲,而是千帆過盡之後沉澱的高華。


    西德王在海外同樣做了十多年君主,對昆都倫汗,很有種誌同道合之感。


    大抵英雄惜英雄,便是如此。


    昆都倫汗與西德王打過招唿,要求見顧妍。


    當小姑娘端坐在自己麵前,他竟有種恍若隔世之感。


    曾經高高在上,被全族人捧在手心的公主,殞命於異地,這是所有女真人的悲哀,更是昆都倫汗一輩子的傷痛。


    那時大夏強盛,女真卻獨立分散,猶如一盤散沙,年輕的昆都倫汗立誌要統一女真,這是完顏公主的願望……數十年下來,他果然做到了,但再沒有那個人與自己共享這份成功的喜悅。


    昆都倫汗一時哽住了咽喉,說不出話來。


    看到小姑娘綁著木枝固定的左腿,二話不說拿起馬鞭就抽在自個兒兒子腿上。


    可憐見的。


    昆都倫汗這一鞭子實打實,斛律長極又毫無防備,一下就跳了腳,驚叫一聲。


    兩父子竟旁若無人地吵起來……說吵也不至於,不過是昆都倫汗單方麵教訓兒子。


    當然了,什麽內容顧妍完全聽不懂,她隻是覺得不可思議。


    真當這個傳說中的人物站在自己麵前時,頭腦還是暈暈乎乎的。


    終於平息下來,說起正事。


    顧妍指著自己手腕上的鐲子道:“這是大夏的方武帝給我的,應該是公主的遺物。”


    昆都倫汗連連點頭,雙眸微紅,“是的,公主最喜歡這隻鐲子了,這是前朝便傳下來的寶物,自小便跟著公主。”又看著顧妍與完顏霜十分相似的麵容,喟歎一聲:“這是緣分,就大夏的一句話講,冥冥中自有天定。”


    西德王蹙起眉。


    他不想聽這些寒暄客套,他隻想完成亡妻生願。


    抿了抿唇,西德王問:“完顏公主……是唯一的公主嗎?”


    昆都倫汗渾身一震,雙眸陡然沉斂。


    “此話何意?”


    西德王卻知道這裏頭有隱情,淡笑一聲,氣勢絲毫不弱地迴望過去,“大汗應當明白。”


    兩人目光在空中交匯,撞出劈裏啪啦許多火花。


    昆都倫汗望進西德王一雙堅決的眸子。


    想到顧妍這酷似故人的麵龐,忽的雙眼鋥亮。


    “……是大公主的後人?”


    顧妍與西德王對視一眼。


    聽昆都倫汗的意思,看來他們先前的猜測*不離十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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