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她是被嚇醒的。


    突來的光亮讓眼睛很不適,她很快又閉上,但床邊守著的青禾注意到了,大喜道:“小姐醒了?”


    外頭的人聽聞了聲響,西德王顧不得其他,匆匆撩了簾子進來。


    蕭瀝猶豫了一瞬,也跟著一道走進。


    這是有別於驛站的房間,縱然比不上京都王府裏的華貴光鮮,卻也十分清雅整潔。


    顧妍腦子迷迷糊糊的,但很快就被左腳踝處鑽心的疼痛引去疑慮,微蹙了眉。


    她仰麵躺著,身上果然壓了幾床被子,難怪動彈不得。


    “好重啊!”


    她衝著趕過來的西德王笑笑,吐口的音調是讓自己都意外的沙啞。


    蕭瀝遠遠站著巋然不動,她卻能感受到他有些膠著到發緊的視線。


    忍冬幫她掀去兩張薄被,顧妍總算舒服些,青禾又捧了熱茶扶她坐起來,半抽著喝下,喉口的灼熱幹燥這才得以舒緩。


    小腹還有些絞絞地發疼,濕漉漉的……


    她很快紅了臉。


    如果沒記錯,她昏過去前,剛好來了初潮……


    不可思議地瞪大雙眼,往蕭瀝那個方向看過去。


    那人移開視線,端正筆直地站著,全身僵硬。


    嬌軟的身子軟倒在自己懷裏時,心情是前所未有的驚慌。


    慘白月光下,她一張臉毫無血色。雙眼緊閉,嘴唇發白,眉心又狠狠地收緊……尤其感受到掌心的濕膩,和目所能及滿手的鮮紅,他惶恐極了。


    後來當然知道那血是從哪兒來的……這時候簡直尷尬地不行。


    顧妍眼角直抽。恨不得縮進被子裏不出來。


    她發誓,她這輩子所有的人,在蕭瀝麵前,全丟光了!


    懊惱地扶額,西德王當然是要問她怎麽樣,哪裏不舒服。又看小姑娘雙頰詭異地潮紅,後知後覺迴身看過去。


    “你怎麽進來了?去去去。一邊去。”


    西德王站起身趕人。


    心念著他好歹是顧妍的“救命恩人”。雖然中途出了點意外,語氣到底還是客氣的。


    蕭瀝轉身就走了。


    顧妍羞臊了會兒,垂著頭悶悶地問:“這是怎麽了?”


    西德王就大致講了下。


    那晚在錦州驛站。他們都被迷倒了。


    女真用的迷香厲害,屠大也是老江湖了,還著了道。


    蕭瀝那時正巧就是暫住驛站的最裏邊一間,也不知道是因了什麽。大半夜穿一身夜行服出去辦事,剛好撞上女真擄人。才順道將顧妍救下來。


    一路上受了涼,迴來就高燒,又在墜馬的時候崴了腳,踝骨微裂。現在還結結實實地綁著。


    顧妍能感覺到自己左腳的劇痛,苦笑了聲禍不單行。


    “那些女真人呢?”她還記得那個為首的壯漢說要帶她去見一個人,雖然這種“邀請”的方式十分粗蠻。


    看西德王鐵青的臉色。顧妍驚愕道:“不會都殺了吧?”


    “我倒是想啊!”


    提起這個,西德王就大恨。“真是死一萬次都不夠的!”


    “可人家來頭大著呢!昆都倫汗最寵愛的第八子斛律長極,敢殺嗎?”


    顧妍聞言怔了好一會兒。


    在遼東,若是不知曉昆都倫汗斛律可赤的名頭,那當真是白活了。


    自前朝覆滅,完顏一姓逃至遼東,與本土女真會和,分布於撫順關外。


    大大小小幾十個部落,分散不集中,如是過了百年。


    後來斛律可赤慢慢統一,至此東海、海西幾乎合並,族中始尊斛律可赤為昆都倫汗,定都建州,大夏人常稱其為建虜。


    顧妍更知道斛律可赤是大金的創建者,天賜智勇,神武絕倫。


    能從這樣一個小小的民族,攻占下整片華夏土地,何嚐不是天命所歸?


    至於那個斛律長極……在昆都倫汗二十幾個兒子裏,他最喜歡的就是這個第八子,還有便是失而複得的十九子斛律成瑾了。


    若是誰真有這個膽子將斛律長極殺了,不用說,必將成為女真全族的報複對象。


    顧妍霎時覺得頭疼,“他綁我做什麽,我一不認識他,二又沒有恩怨……”


    “鬼知道!”西德王嗤道:“我將他們全關起來了……動不了他,我餓他幾頓還不行?讓我外孫女受苦,我還不能求點利息?”


    顧妍哭笑不得。


    西德王再三確定她是不是沒有不舒服,然後又說起蕭瀝來了:“那個臭小子,原先我還挺欣賞他的,做事也不動動腦子,白廢了一張好皮囊!”


    皮囊和腦子有什麽關係?


    顧妍覺得外祖父說話都沒條理了。


    當時的情況,蕭瀝也沒有其他法子,帶著她這個“累贅”,能保命已是難得,隻能說自己運道不佳,倒黴罷了。


    想想自己似乎老是給他惹麻煩。


    上迴落崖全靠他出手才撿了條命迴來,這次也是多虧了他……


    如此便要為他爭辯一下了。


    “那麽多人圍攻他一個,他又要護著我,又要對付他們,能全身而退已經很難得,發生這種事哪能怪他?”


    真要怪,就怪斛律長極那個糙漢子!


    西德王一聽顧妍護著人,挑眉暗笑。隻他大半張臉都被胡子擋住了,顧妍瞧不見他嘴角翹起的弧度。


    其實西德王也不是當真責備蕭瀝,他隻是心裏憋著一股氣,又暗惱自己著了道,所以想發泄一下罷了。


    他可還記得蕭瀝方才說要娶阿妍的!


    當然了,西德王不至於那麽隨隨便便就決定顧妍的婚事……阿妍還小呢,不用那麽早。隻那小子看起來不錯,可以納入考慮範圍,他順便想問一問顧妍的意思罷了。


    西德王笑得有點詭異。顧妍感到莫名其妙。


    就聽他說道:“別擔心,你不會跛的,我找了鎮裏最好的跌打大夫,不嚴重……”


    這麽一來就想到夢裏迷迷糊糊聽到的蕭瀝那句“娶她”,顧妍嗔道:“外祖父,你可別亂來……”還真是有點急了:“他說說而已的,你別當真啊!”


    西德王虎著臉說:“我是這麽不靠譜的人?”


    顧妍:“……”


    這可說不定……


    到底還是讓她好好休息。西德王自己先出去了。


    蕭瀝正端坐在紅木靠椅上。筆挺的身姿看起來有些刻板,縱然麵無表情,放於雙膝上的手攢成拳。能瞧出他的局促。


    西德王大喇喇往他旁邊一坐。


    “我不是說著玩的。”


    他突然開口。


    這憑空冒出來的一句話,讓西德王很驚訝。


    隨即想到顧妍方才說的,西德王又了然。


    都說有些人天生耳聰目明……得,剛內室裏他和阿妍說的話。全被這小子聽了去。


    對方的沉默讓人無措,蕭瀝想了想又加一句:“我會負責的。”


    他一麵說這話。一麵盡力挺直背脊。


    其實是心裏沒底得很。


    兩年前,顧妍掉下山崖,和他在人販窩裏關了一夜,事後顧三爺找上他。要他為顧妍負責……他拒絕了。


    姑娘家的名聲有多重要,蕭瀝不是不知道,若單單隻是負責。他責無旁貸……當時哪怕隨意換了誰,他答應便是了。不過一紙婚書,有沒有對他而言無甚差別。


    可鎮國公府的一切,遠沒有表麵上的那樣光鮮,他的人生,也沒有看起來的華麗。


    多的是人想跳進那個坑裏,殊不知,它也許是一座華而不實的墳墓。


    那個如花間精靈一般慧黠靈動的女孩,他不會讓她去麵對這一切。


    那時候,蕭瀝便知道的。


    對自己而言,她和其他人不一樣。


    所以毅然決然地拒絕,隻是想要她能過她自己想過的生活……


    但現在又不同。


    若說兩年前顧妍還算是個小姑娘,現在可越來越往及笄裏去了。他抱也抱了,還將人家腳骨弄裂……是自己太過自信,反倒害了她。


    西德王罵得不錯,他自己也將自己罵了許多迴。


    還要推脫,蕭瀝都要瞧不起自己!


    就算鎮國公府再齟齬危險,憑他之力,要護住她算什麽難事?


    莫說他根本舍不得她有一點點不好……


    西德王好整以暇,一雙琥珀色的瞳仁一錯不錯盯著他,眼眸色淺,但看著極幽深。


    蕭瀝頓覺口幹舌燥。


    “又沒要你做什麽……”


    西德王喃喃地說:“大夏講究男女大防,在海外,可不興這個。我不是刻板的人,你救了阿妍,我隻有感激你的份,至於某些肢體上的小接觸,我是不會放心上的……”


    “先前都是氣話,反正這裏都是心腹,這事就權當爛在彼此肚子裏,你不說,我不說,大家都不說,然後揭過去吧。”


    西德王擺擺手,就此作罷。


    本來應該長舒一口氣,蕭瀝卻覺得悵然若失。


    他又不是個多管閑事的人。


    那晚見到顧妍被斛律長極擄走,他才去救人的。換了別的,他連看都不多看眼……


    抿緊了唇在思慮要怎麽說,西德王當真就揭過這個話題不再繼續。


    蕭瀝卻有自己的打算。


    顧妍休息了幾日,身體已經大好了,唯有腳上用木枝粗布固定有些麻煩。


    現在是在撫順一間宅子裏,早前西德王要來遼東時就讓人規整好了,那日夜裏昏迷後,他們收拾一下就連夜從錦州趕到撫順,竟然還是斛律長極一行人開的路。


    她想去見見那個斛律長極。


    不管怎麽說,將人隨意擄走,還不給個理由,讓人很不舒服。


    西德王確實動不了斛律長極,就算後來斛律長極將功補過,西德王也餓了他兩天,才將他放出來,然後讓他有多遠滾多遠。


    可這人年紀也不小了,臉皮還是頂厚頂厚的,賴在西德王這裏不肯走,非要見顧妍。


    西德王哪裏肯?


    這勞什子掃把星害得人還不夠?


    生怕斛律長極耍花招,西德王讓護院將顧妍院子外裏三層外三層地圍起來,連隻蒼蠅都飛不進來。


    斛律長極也知道自己當時太過魯莽,幾日來都沒有大動作。


    一聽說顧妍願意見自己了,趕忙拾掇了一下自己就過來,同來的竟還有蕭瀝。


    自從那日醒來,她就再沒見過他,跟著斛律長極,是怕他做什麽?


    遼東自進了八月中旬就開始變冷,今年尤為嚴重,從極熱到極冷,中間全沒有一個過渡時段。


    顧妍怕冷,房裏放著火盆,暖融融的。


    斛律長極還是留著一臉大胡子,穿了盤領衣,頭上裹著皂羅巾,腰係一條土骼帶,穿了雙烏皮鞋,是女真的傳統裝束,幾乎沒有紋飾,隻胸口處繡了隻淺淡的蒼狼。


    蕭瀝靜靜站到顧妍身旁。


    斛律長極瞪著雙銅鈴大的眼睛,先定定看著她的臉。


    目光移到她綁了木板的左腳上,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對不住,我那天太著急了……”又很急忙道:“你長得很像一個人!”


    他指指顧妍右手腕上那隻紫闕鐲子,“這是我們族裏的東西,是完顏部落的聖物!”


    顧妍旋即皺了眉。


    自從方武帝總將她當成別人之後,她就不喜歡有人說她長得像誰……她和其他人從來都不一樣,也從來不是誰的代替品。


    可提到這隻紫闕鐲子……


    這是方武帝有一日給她套上手的,之後也一直摘不下來,顧妍隨著它去,全沒放在心上。


    完顏部落的聖物,在方武帝手上……又輾轉到了她的手裏?


    “這鐲子的原主人是誰?”


    斛律長極拍了拍胸脯,神色滿是驕傲,“那是我們女真的公主,是巫神祝佑的聖女。”


    顧妍一怔。


    斛律長極神色卻陡然低落了,“可是她嫁給了大夏的皇帝,自從四十多年前她死後,完顏族再沒人了……她也是最後一位公主。”


    末了加上一句:“你長得很像她!”


    大夏的皇帝?


    顧妍想起方武帝稱唿那個人“阿媽”,果然是先帝的某位妃嬪啊……竟還是女真的公主。


    她怔忪間,一張畫突然展開在自己麵前。


    紙張泛了黃,十分老舊,畫上的少女十五六歲模樣,穿了身真紅色的騎裝,倚在一匹毛色雪白的良駒前,手裏握著一根馬鞭,飛揚而起,似能聽到那“唿唿”的風聲。


    少女容色清麗,笑靨如花,雙眼流波,顧盼生輝。映著身後一望無際的草原藍天,就如同草原上的明珠,璀璨耀眼。


    顧妍很驚訝,這個人和自己確實像了七八分。


    而與此同時的,蕭瀝見到這張畫,深深的眸底也湧上一股不明的暗潮。(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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