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恩在這個選擇上猶豫了一瞬,於是,阿庫爾多納趁著這個空檔開口了:


    “但你其實沒有要他們選的意思。”在這樣說的時候,他表現得有點委屈,但顯然絲毫沒有認為,自己打斷這段對話,或者在這樣的場合裏光明正大地戳破藤丸立香的意圖有什麽不對,“你提供了一個虛假的選擇,隻是為了要看看他們的反應。”


    在帝國的評判標準裏,這是毫無疑問的以下犯上。桑托因此再次將非常尖銳的“不讚同的目光”瞄準了阿庫爾多納,一邊的圖恩戰團長也露出了點緊張局促的感情表現。但作為“以下犯上”的那個“上”,藤丸立香也和理所當然地做出拆台發言的阿庫爾多納一樣,絲毫沒有表現出“被冒犯了”的感覺。


    “為什麽這麽說?”她隻是轉向阿庫爾多納反問,語氣裏甚至還帶著點好奇。


    “因為我踩過這個坑。”阿庫爾多納不假思索,“每次你拿出兩個選項讓我選的時候,最後我都會被迫把兩個選項都試一遍。”


    “你會因此生氣嗎?”


    “倒也不是,我也覺得那挺有意思的。但……你對我拿出來的選擇都沒有這麽……這麽……正式。”


    阿庫爾多納絞盡腦汁地選了一個他所能找到的、最恰當的形容出來,但他還是覺得自己詞不達意。到這時候,他好像終於意識到了自己做出的舉動實在冒犯。他依然沒有理會咄咄逼人的桑托和惴惴不安的鳳凰之子們,但在他投向藤丸立香的目光中,確實多了一點懇求的意思。


    藤丸立香很無奈地歎了口氣,對阿庫爾多納說:“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在一些不那麽具體的問題上,表達能力挺災難的?”


    阿庫爾多納緊張地迴想了一番,準備開口迴答“沒有”。但在真的把這個詞說出口的那個瞬間之前,他岌岌可危的情商在最後一秒成功地阻止了他。會客廳裏因此被尷尬的沉默占領了幾秒,隨後,藤丸立香又開口了:


    “你在害怕。”她對阿庫爾多納指出,“你在鳳凰之子戰團的事情上實在有點神經過敏了,你怕他們選到‘錯誤的’那個答案。我猜中了嗎?”


    聽了這話,阿庫爾多納仿佛一下豁然開朗:“就是這麽迴事!”


    “但其實不是這麽迴事。”藤丸立香失笑,“實際上……哎,你也確實會這麽理解。那我還是多說兩句吧。”


    她把目光從阿庫爾多納身上移開,轉向了自己正麵的所有鳳凰之子:“或許你們也和阿庫爾多納一樣,潛意識裏認為這個‘選擇’是一種測試。這也沒什麽問題,畢竟在低容錯的環境中,你必須迅速作出決定,每一個選擇帶來的反饋都會在須臾之間告訴你它是‘正確’還是‘錯誤’,並且‘錯誤’會帶來非常嚴重的後果,不會有人想要無緣無故承受這個。這種生活環境塑造了你們的想法,這是很正常的。相應,我所經曆的生活也會塑造我的想法,而我早年間生活在一個相當高容錯的環境下,每天要麵對的選擇大概隻有‘晚餐主菜吃紅肉還是白肉’、‘緞帶發箍選紅色還是黃色’這種等級,而且我有充足的時間猶豫。它們確實意味著一點東西,但也就僅此而已了。所以對我來說,選擇就隻是選擇,沒有什麽對與錯。我給出了選項請你選,但不論你的答案是什麽,我隻會認為,你這樣選隻是因為你比起另一個更想選這一個。僅此而已,不會有什麽深層次的含義,不會有過度解讀,圖恩戰團長。在這個問題上,你大可以隨自己的心意。”


    這套論證在邏輯上說得通,但情感上,圖恩戰團長完全沒法相信這個說法。人很難相信一種自己從未實際見過、隻是道聽途說得來的結論,阿斯塔特也同樣,或者說,尤甚。但考慮到說話的人詳細不明但絕對很高的身份,他又不敢將自己的不相信表露出來,隻能在忐忑之中下意識地觀察周圍人的反應,以作參考。


    在他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之前,他就已經發現,那位鋼鐵之手被機械強化改件吞噬了一大半的麵容上,竟然也能僅靠表情明確地展現出“質疑”的感情色彩。圖恩沒能在這個瞬間裏搞清楚對方的意思,但緊接著,他發現阿庫爾多納顯然相信了這個理論,並且轉過頭來看著他,向他投來了鼓勵的目光。


    兩種迥異的態度其實構不成什麽參考,但就像藤丸立香剛剛所說的那樣,圖恩確實被戰火淬煉得慣於迅速做出決定。在這個問題上,他選擇相信阿庫爾多納。


    “……我不能兩個都選嗎?”圖恩底氣不足地發問。


    以帝國常見官員的標準而論,這個迴答實在是有點蹬鼻子上臉。但圖恩已經通過種種跡象意識到,他麵前的這個小姑娘說話做事的風格顯然不符合“帝國常見官員”的標準。事實也與他的判斷不謀而合,對方沒有對這個答案表現出任何意義上的負麵感情,很平靜地迴答:“可以啊。”


    旁邊的阿庫爾多納一副“原來可以這樣”的神色,神態直愣愣的,像個呆頭鵝。這一幕雖然看起來很好笑,但房間裏沒有人理他。藤丸立香也隻是順著話題繼續往下說:


    “有關你們的基因不屬於多恩的血脈,戰團卻在建軍時被冠以多恩子團的名義,其實有一個相對合理的解釋:在大遠征時期,軍團被拆分為戰團之前,第七軍團‘帝國之拳’就不是完全由多恩的子嗣組成的。”


    接下來的二十分鍾裏,藤丸立香以一種嚴肅性不好說,但絕對引人入勝的方式,講述了一個大致可以命名為《帝國未解之謎之消失的兩個原體》的曆史懸疑誌怪故事:序號為二和十一的兩位原體犯下了現今已不可考的罪過,令帝皇與帝國蒙羞,所以被施加了除憶詛咒的刑罰。但原體犯下的罪行沒有波及到軍團整體,在大遠征時期,以萬為單位計數的阿斯塔特軍團依然一股不容忽視的力量。因此,在對軍團中的特定人物進行處理後,兩個消失的軍團中的阿斯塔特被修改了相應的記憶,並入了願意接納他們的原體麾下。這之中就包含了羅格·多恩和他的帝國之拳。


    這段故事把在場所有人都聽得一愣一愣的,但藤丸立香的故事沒有在這裏結束。花開兩頭,各表一枝:貝利撒留·考爾在製造原鑄星際戰士時,使用的基因模版並非基於當今存世的星際戰士,而是來自於原血之棧——其曆史可以追溯到泰拉統一戰爭,包含有源自月球(露娜)賽琳娜基因教派的技術,是所有原體以及阿斯塔特的基因源頭,自然也包括那兩個在大遠征時期就“被消失”的軍團。鳳凰之子戰團,很倒黴的,就承接了“帝國中不存在的原體”的基因。極限建軍時,完全了解前因後果的帝國攝政之所以把他們在名義上劃分到多恩之子的類別裏,完全是出於過去多恩曾經接收過自己消失兄弟的子嗣的慣例。


    兩段互有承接關係的故事結束,圖恩已經完全被其中連綿不絕的隱秘曆史給炸暈了。他很茫然地聽著藤丸立香宣布:“中場休息十分鍾,我覺得你們需要點時間消化一下這些信息。”茫然地順從了這個安排,並發現阿庫爾多納的臉上也有一種與他自己的略有區別的茫然。誠然,如此久遠的曆史相當難以探尋,圖恩此前從來都沒有想過原體也是可以這樣“被消失”的,甚至於產生這樣的想法,對他來說都是一種褻瀆。這個故事邏輯通順,除了內容過於炸裂之外,一切也都符合帝國官僚係統的運行方式。再加上,如果整件事的原委當中確實包含一些陳舊的、於帝國來講並不光彩的事實,那麽多恩大人隻撂下一句“你們不是我的子嗣”就轉身離開,不再多做任何解釋的舉動,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就在他思考這些事情的同時,他聽見了阿庫爾多納的驚歎:“這個聽起來好真啊。要不是我非常肯定我知道事實是怎麽迴事,我也肯定會被騙過去的。”


    “……什麽?”本來就沒反應過來的圖恩更茫然了,“這是‘謊言’的那一邊?”


    “是啊?”藤丸立香也有點茫然,隨後轉向了身邊的桑托,“最開始的時候我沒說嗎?”


    “你沒說。”桑托簡單地迴答。


    講故事講得很高興,因此變得忘乎所以的藤丸立香有點尷尬地轉迴身子:“呃,總之就是這麽迴事。雖然這個不是真相,但如果你們拿出去說的話,也能合理應對絕大多數的場景,甚至能一定程度上在需要檢驗基因序列的情況下撐撐場子——你們本來就不是多恩之子,跟帝國之拳係的基因比對不上的話也合理;多恩大人沒有立刻給你們指一個初創團叫你們去認親的理由也很明確,你們這條血係本來就沒有初創團。總之,把這個當做官方說法,拿來擋擋心裏沒數的煩人審判官還是綽綽有餘的。當然,要不要這麽做應該由你決定。”


    這段話讓圖恩產生了一點僥幸心理:“所以,帝國其實沒有兩個消失的原體……?”


    “這段單拿出來倒是真的。”阿庫爾多納的語氣非常確信,“大遠征時期,帝國確實打著打著就少了兩個軍團,也確實有別的幾個軍團在某個時期突然進行過一次數量多到不合理的補員。但其中具體的細節,都因為除憶詛咒而沒人知道了。”


    “如果有審判官選擇從這個角度質疑的話,直接砍了就是。”藤丸立香突然插言,“都審判官了,還對這類‘有權限的人眼中是常識’的曆史發出質疑,要麽就是蠢到記不住基礎知識,要麽就是憋著壞打算先射箭後畫靶。別管具體是哪種,反正死了也不會讓帝國有什麽損失。”


    在藤丸立香的一貫標準裏,這個態度算是非常有攻擊性了。就算是不太清楚前因後果的阿庫爾多納,也忍不住在這裏感歎了一句:“看來審判庭真的把你惹毛了。”


    “澄清一下,我對審判庭這個機構本身談不上有意見。我隻是厭蠢,並且尤其討厭那種蠢得很有破壞力的人。”說到這裏,藤丸立香又忍不住想到天獅戰團,然後非常無力的歎了一口氣,“為什麽我還得在會上為這種蠢人說話……”


    圖恩戰團長沒有跟上後麵的內容,他腦海中被帝國第四十個千年往後國教無孔不入的意識形態灌輸而形成的,“神皇至高無上,在祂能夠行走大地時,帝國毫無陰霾”的敘事遭到了極大的挑戰。如果作為神子的原體也會行差踏錯,也會在帝皇的雷霆之怒下“被消失”,那麽……


    他及時地控製住了自己的思緒,開始默背國教禱文,以阻止自己的思想滑到更加異端的方向上。這些過於悖逆的曆史讓他感覺非常焦慮——想要拿出重型噴火器,用祝聖過的鉕素燃料將四周徹底淨化一番的那種焦慮——他在場的另外兩位戰團兄弟顯然也是這麽想的。但房間裏其他的三個人對此都沒有什麽異常的反應,就好像藤丸立香隻是重複了一個大家都一清二楚的事實那樣。


    有那麽一個瞬間,圖恩開始思考,這三個人是不是被大敵組團派來對鳳凰之子整個戰團趁虛而入、動搖他們信念的。但當他看到不知不覺開始和那位鋼鐵之手進行辯論的阿庫爾多納時,又覺得這個能讓事情變得簡單的猜想很難說服他自己。無論如何,他作為戰團長,在這段時間裏都看得非常真切:阿庫爾多納對他們的關切與幫助全都是發自內心的。混沌邪法或許能夠修改一個人的外表,但它能夠矯飾出一個如此熱忱真摯的靈魂嗎?


    他確定不了,不得不在搖擺不定中求助於他的兄弟。作為戰團冠軍跟在他身邊的庫文在聽了如上陳述之後也顯得非常憂慮,首席智庫朗達爾更是顯得坐立不安。三對驚慌失措的視線相互交匯,並沒有給圖恩帶來什麽豁然開朗的明悟,反而又令他意識到另一個可怖的事實:


    謊言通常是對真相的掩蓋,用更容易被接受或者對當事人更有利的假象去掩埋真正的事實。但如果,在這件事上,被對方拿來矯飾的“謊言”都如此可怕,那真相又會是什麽樣呢?


    意識到這一點的圖恩腦子裏全都亂了。他惶然地看向沒打算調解兩個首生子之間的爭吵,隻在一邊觀望的那個小姑娘。“中場休息”的時間還沒結束,但他已經覺得這“十分鍾”裏剩下的那點時間漫長得令人難以忍受了:“如果這是‘謊言’的話,那‘真相’是什麽?”


    藤丸立香轉過頭來,仔細端詳了一下他的神色:“真相要比謊言簡單得多,但你確定你現在有承受事實它的能力嗎?”


    圖恩其實覺得他不太行,但話已經趕到這裏了,他心中最後的那點榮譽和堅持又強逼著他在絕望之中硬著頭皮迎難而上:“誰能說自己在每次挨刀子的時候都是準備好了的呢?”


    “道理是這麽個道理,但你現在還來得及反悔,選擇不聽。”藤丸立香平靜地說,態度中沒有嘲笑或者譏諷,就隻是平實地提出了一個可選的建議,“在這個知識也能毒害心靈的宇宙當中,無知有時候也是一種幸運。這也是一個很普通的選擇,沒有對錯之分,隻是戰團領導層在處理問題的策略上產生的合理差異罷了。你不需要緊張,做怎樣的迴答都可以。”


    對方突然遞出的這一截台階讓事情顯得多了些寰轉的餘地,故而沒有那麽絕望,這讓圖恩原本還算堅定的信念有點塌了下去。但這不應當算是退縮,因為在剝去了這一層多少有些視死如歸的心態之後,作為戰團長的圖恩能以更加理性的方式來權衡利弊。


    他理應當這樣做,可雖然對方已經那樣說了,但他心中的一小部分仍然認為這種“臨陣脫逃”是恥辱的、應當被斥責的。這個想法的聲量並不很大,但卻一直固執地盤桓在他的所有思想當中,幹擾著他後來所有可能的判斷。在對原鑄星際戰士的思考來講很長的幾秒鍾後,圖恩終於意識到,這個問題在他第一次“退縮”的時候,就有了答案。


    “理性地考慮,我認為我在此拒絕的話,是一個更加保守而穩健的策略。或許這會對戰團的存續更加有利。”鳳凰之子的戰團長給出了這樣的迴複,“但我認為,我和我的兄弟會想知道真相。”


    “哪怕這意味著更殘酷的現實?”藤丸立香反問,“哪怕這會給你們的戰團帶來更多的問題?”


    “戰團已經有很多問題了。”圖恩苦笑著迴答,“就像您訓斥的那樣。在我們重整旗鼓、在戰團中再次建立起秩序的過程中,多一些困難也不是很難接受。”


    “一般人可不會這麽選,他們普遍會希望在多事之秋裏,多餘的事情越少越好。”


    “但不論我們是否聽取真相,真相總是在那裏,是戰團遲早都會麵對的命運。那不如就讓問題在我們建立起一些心理準備的時候爆發。”


    話說到這裏,藤丸立香突然轉頭看向了桑托,挑起一邊的眉毛,做出了征詢的表情。後者似乎沒有受到影響,上前一步的同時,臉上依然沒什麽好氣:“你們就這麽確定自己能跨越過這個問題?”


    圖恩轉過頭來,謹慎地端詳了對方一番,不卑不亢地迴答:“我們不確定。但我們也不會在一場戰鬥開始之前就認為自己會輸。”


    桑托臉上的怒容變得更加明顯了。他似乎還想再說點什麽,但藤丸立香的聲音打斷了他:“我覺得他們可以了。”


    鋼鐵之手卡了一下,應該是把原本想要對著圖恩說的話全部吃了迴去,隨後不情不願地往後挪了一點,轉向自己身邊的小姑娘:“也就馬馬虎虎吧。空口無憑的保證還算不得什麽證據。”


    他嘴上這麽說,手上卻從會客室的桌子後麵不知怎地摸出了一個槍匣,將它放在桌麵上。匣子本身很樸素,沒有什麽特別值得稱道的地方,但當桑托對房間裏的所有人掀開蓋子的時候,就連阿庫爾多納也為裏麵的內容物倒抽了一口冷氣。


    “大遠征時期的精工聖物爆彈手槍,當前的狀態依然很好。它的特殊之處在於,它在連發模式下的射速要比同類器械快得多,但也需要使用者時刻注意彈夾內的子彈數量。它的機魂勇猛且好鬥,在正麵強攻的戰術之下會有更好的發揮,而且對背叛者深惡痛絕。”藤丸立香平靜地介紹著匣子裏的內容物,“這大概可以說是‘物似主人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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