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讓一個幾乎是憑空冒出來的凡人就這麽插入原體的談話是一件很困難的事,但狄格裏斯做到了。這當中自然包含了許多複雜而精妙的政治、社交手腕,以及對於一言不發地戳在一邊的西吉斯蒙德的狐假虎威,但對於一個足夠優秀的極限戰士來講,這還不算什麽。


    首席智庫非常清楚,真正的挑戰才剛剛開始:藤丸立香之前表示的“說到一半被扔出去”或者“身上多了一個洞”這類擔憂並不是沒道理——一方麵是,他現在確實感覺自己有些預測不到多恩之子會怎麽作出反應,另一方麵是,藤丸立香自己的表現也不能說是……百分之百地穩定。


    他也知道,自己把阿斯克勒庇俄斯的行為無意識地算在藤丸立香身上這一點不太對勁,但事實就是,狄格裏斯的慣性思維令他實在克製不了這種想法。那一招麻醉(靈能)帶給他的心理陰影麵積或許還要大過直麵蟲巢意誌。但就算排除了這一點之後,藤丸立香自己本人也確實,有的時候會做出一些在各種意義上都令人震驚的發言。


    狄格裏斯承認,他在帶著藤丸立香進入謁見廳的時候,和他決定去風暴邊界號上把西吉斯蒙德截出來的時候差不多,都多少有點病急亂投醫的意思。但這次,當他看著藤丸立香仰著臉,以在他人看來或許顯得非常失禮的態度直白地盯著羅格·多恩的麵容打量時,不需要別人提醒,首席智庫自己就開始後悔了。


    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又在情急之下做出了一個錯誤的決定,可藤丸立香沒有給他剩下用於更正這個問題的時間——她很快就找到了開口的機會:


    “多恩大人,請原諒我陡然插言,但在我聽來,您似乎是想要下令撤裁審判庭。”因為音調顯著地較高,這個年輕女孩的聲音迴蕩在謁見廳的大理石裝飾廊柱之間時格外清晰而明顯。


    這個出現得很突兀的聲音令多恩也忍不住低頭看了發聲源一眼。原體顯然搞不清楚,這個在他看來還完全是個孩子的女孩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但他還是迴答:“沒錯。但這不是你應該參與的話題。”


    毫無疑問,原體的下一個動作肯定是要叫人把這個“誤入”進戰場中心的小姑娘拎走,但藤丸立香對此早已胸有成竹。她緊接著接話的動作更加迅速,沒有給多恩留下任何一點發布命令的機會。


    “我覺得這很好,我讚成,審判庭這些年來藏汙納垢得太多了,是該有人管管。”藤丸立香完全無視了原體“不是你該參與的話題”這段話的明示,自然而然地將自己的態度理直氣壯地表達了出來。饒是狄格裏斯預先已經知道了當事人的觀點傾向,能意識到這段讚成不過是一種談判策略的具體應用,首席智庫也忍不住在心裏咯噔了一下。


    聽了這話,多恩的目光變得有點驚訝,但他顯然還是沒有改變自己第一眼時對藤丸立香產生的評價:這個小孩子不應該在這裏亂說話。他對小姑娘嚴肅地點了點頭,算是感謝她對自己觀點的肯定,然後又很快把目光挪向了戳在藤丸立香身邊的狄格裏斯和西吉斯蒙德——


    “但多恩大人,您有沒有想過之後的問題呢?”搶在原體開口之前,藤丸立香很直接地發問。


    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令多恩卡了一下。原體的目光重新移迴到了這個小姑娘身上,這次,視線中蘊含的意義裏多了一些審視。或許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或許這些發言背後又有什麽其他原因,但無論如何,多恩都能夠確認,這是一個膽大包天的凡人。她可能養尊處優,受過高等教育,知書達理但不夠進退有度,考慮到年齡上的因素,這也不是非常不能原諒——但仍舊是個凡人。


    若是平常,原體大概率會斥責對方、將之揮退。她確實在清晰地發表自己的意見,並提出一些相關的問題,但鑒於凡人過於孱弱遲緩的腦部機能和精神弱點,作為原體的多恩並不怎麽指望一個陌生凡人的觀點能夠對如此複雜的問題產生多少建設性。然而這一次,冥冥中有一種幾乎趨近於無的感覺在催促多恩去聽聽對方想要說什麽,這種感覺非常輕微,甚至多恩本人都沒意識到,放在平常,他並不會這麽這麽決定——就好像這個小姑娘並不是隨便什麽一般的凡人,而是一個已經被證明過,具有足以在原體麵前登堂入室資格的人中龍鳳那樣。


    “現在就想這個問題還太早了。”多恩迴答,然後他自己都有點驚訝,自己竟然在對這個本該沒必要迴答的問題做出解釋,“清剿審判庭的命令甚至都還沒能從這個房間裏走出去,現在就思考‘之後的問題’也太過好高騖遠了一些。”


    “是這樣嗎?”藤丸立香的聲音中流露出一種真誠的茫然,“但,請原諒,您是原體啊?”


    “你想表達什麽?”多恩擰起了眉頭,“有話直說。”


    “您是一位原體。”藤丸立香流暢地接續了話題,很明顯,之前的那種茫然想來也是談判策略的一部分,“就算我們不提您與光輝偉大的人類之主之間確實存在的血緣關係,不提這個身份在當今帝國中象征著怎樣的地位,您也依舊天然地擁有足以在帝國中貫徹落實自己任何所思所想的力量與武裝集團。您的命令在今時今日看似被攔在了赫拉要塞的這間謁見廳當中,可就算極限戰士們使盡了渾身解數,他們又能阻攔多久呢?依我凡人的淺薄愚見,隻要您下定決心,您不論做什麽都會成功的。既然您想要撤裁審判庭,那審判庭的覆滅也就是早晚的問題了——所以我忍不住擔心,之後該怎麽辦呢?”


    或許其他絕大多數原體都會將這段話理解為奉承或者逢迎,但多恩不會,因為他確實有與這段陳述相符的自信。在短暫的沉默之後,他判斷這個小姑娘隻是表達了一些不需要糾正的事實,因此沒有做出斥責,反而開始提出一個他在更早之前或許就應該關心起來的問題:“你是什麽人?”


    “我是星炬廳的專員,大人。”藤丸立香從自己的一長串頭銜裏隨便挑了一個不那麽令她羞恥的做出迴答,“我的身份在這個問題上沒那麽重要,和審判庭也沒什麽緊密的利益相關。我隻是作為一個在自己生命中可見的將來裏都必須得生活在帝國境內的忠誠居民,不得不緊張地問一句:您對審判庭徹底消失之後的事情是否有什麽打算?”


    多恩有點被問住了,因為他確實還沒想。但原體的思考速度也足夠快,能夠令他在一秒鍾之內將自己的計劃推演到那個位置:


    “這不是你該關心的事。”在短暫的推演之後,原體非常確信地說,“比起關心一個遙遠的、不確定的未來,你更應該專注在自己被分配到的工作上。”


    “好的,大人,如果您希望如此的話。”藤丸立香的態度非常順從,“那麽請允許我表達些市儈的擔憂:雖然我的確和審判庭沒有什麽緊密的利益相關,但在我的實際工作當中,也是有很大一部分必須得仰賴審判官的能力和權威才能順滑地運行的。當然,這並不是那麽無可替代,但如果您很快就要將整個審判庭的編製都撤裁掉,宣布一切玫瑰結的權力從即日起開始作廢的話,我又該從哪裏尋找這份能保證我的工程計劃可以如期交付的效率保障呢?”


    這在多恩聽來完全是胡攪蠻纏,他因此有點生氣了:“這難道不是你自己應該思考的問題嗎?”


    “是的。所以我很幸運。”藤丸立香陡然做出了一個看似前言不搭後語的結論,然後立刻開始就此進行論述,“您看,在事情真正發生之前,我就已經意識到了這件事將會對我的工作造成怎樣的障礙,開始思考我得付出什麽才能找到一個差不多的替代品。能夠在麵對問題之前預先思考並做出規劃毫無疑問是一種幸運,但您知道是什麽讓我更覺得自己幸運嗎?我幸運在,我因為這件事而可能遇見的損失對我個人而言並不傷筋動骨,並且還有辦法可想——而那些被動地依靠審判官保護的帝國人民呢?的確,他們不會再因為審判官的一念之差而淪為不知情的誘餌,被獻祭,甚至連同自己的整個家園一起被滅絕令囫圇個地毀滅掉。但在他們被異形和異端蹂躪戕害的時候,被背叛者的陰謀生吞活剝的時候,他們也甚至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麽,而這些本來還有很少的一點可能是能夠被避免的。”


    多恩意識到,這又是一個嚐試來勸服他的說客。或許他從最開始就不應該理睬對方,從而開啟這段談話,但現在意識到這些也顯然已經晚了:“我承認你說的負麵影響確實存在,並且必然會很嚴重。但難道就應該容許,審判庭之中那樣一群被過剩的權力養肥的蠹蟲用他們狂妄自大的臆想殘害忠良,在頤指氣使當中不斷蛀蝕著帝國的根基嗎?”


    “當然不應該,大人。”藤丸立香在應答間過於順從的態度令多恩微妙地產生了一種無力感,“一萬年前,是您通過了審判庭成立的審批。您肯定知道,這個組織最初時並不是現在這個樣子的,也沒有人希望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不論是您,還是馬卡多大人。”


    “但它已經是現在這個樣子了,這就是一萬年之後的事實!”多恩近乎咆哮著說,“審判庭已經遠遠脫離了它最初的職能,無法正常運行了!現在,這個機構或許對帝國還有些積極作用,但它造成的負麵影響也是實際存在的!”


    原體猛然爆發的雷霆之怒令整個謁見廳當中安靜了一瞬,可卻沒有嚇到藤丸立香。在絕大多數阿斯塔特都噤若寒蟬的這個瞬間裏,在整個房間的身高上凹到最低點的小姑娘依舊泰然自若。她隻是安靜的等待了幾秒鍾,在房間中的迴音消散到不會掩蓋她的聲音時再次開口:


    “您在生什麽氣呢?”她詢問時的語氣依然非常平靜,就好像剛才房間中沒有被什麽足以令凡人肝膽俱裂的神子之怒蹂躪過一樣,“如果您隻是目下無塵的老毛病犯了的話,您不至於對一個注定要被撤裁的機構這麽生氣。那麽您肯定是在為別的事發怒的:到底是在因為審判庭倒行逆施濫用權力這件事?還是因為這樣倒行逆施濫用權力的機構竟然出現在帝皇一手建立起的帝國當中,您才如此生氣呢?”


    多恩從自己的椅子上霍然起身。


    他沒有大吼,沒有說話,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或許他想這麽做,但最終,他隻是猛地站起了身。即便如此,一個原體驚怒交加的情緒在當事人不加掩飾的前提下,也依舊自然而然地充斥在了整個謁見廳當中。


    在聽見這句話的當時,多恩確實在本能反射之間想要發怒——他清楚,這個女孩平靜地敘說出來的最後一個原因是對的,即便他在聽見這句話之前,連自己都沒有想明白其中的關節。但緊接著,原體過於迅速的思維令他克製住了自己的本能反應:這確實是一個事實,那女孩不應該因為指出了一個事實而受到懲罰。


    多恩因為自己的性格和思維方式而意識不到具體的問題所在,但作為戰爭機器的本能令他知曉,自己已經在一場鬥爭中毋庸置疑地落在了下風。一種類似於戰術關鍵點被易手後的緊迫感無端催促著他做點什麽,但在那之前,藤丸立香又說話了:


    “我能明白這種心情,理想和現實之間過於龐大的落差總是讓人不好受的。”很奇妙的,這句話被對方出口之後,多恩心底那種緊迫感竟陡然間舒緩了下來,“一萬年前的那個時候,誰不希望帝國能隨著時間的推移從傷痛中再次恢複,然後越變越好呢?”


    這話令多恩從另一個角度上又生起氣來:“你不明白。”


    藤丸立香知道,她麵前的這位多恩理所當然地認為她沒有經曆過大遠征的輝煌年代,能夠感受到的所謂“明白”也不過是紙上談兵的海市蜃樓。這是個合理推斷,不論她是否決定對此做出解釋,這都不是什麽值得生氣的事——但她確實因為這句話,也開始控製不住地生氣了。


    “我明白。”她咬字清晰地重複。她非常確信自己甚至不需要經曆幻境中的那個大遠征,也比在場的任何人都更有資格這麽說,“我當然明白!看看現在這個帝國——誰都能輕易明白!隻是誰都不說而已!”


    “女士。”意識到事情不太對勁的西吉斯蒙德沒什麽用地壓低了聲音提醒,“別那麽比喻——”


    多恩因為這幾個單詞的音色而意識到了什麽。但在他轉頭,將自己驚疑不定的視線落在黑色聖堂的動力甲上之時,藤丸立香的下一句話已經出口了:


    “整個帝國就(諾斯特拉莫語氣助詞)是一個糞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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