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不聲不響的再次降臨人間。狂暴無忌的太陽在夏日散發了過多的能量,這時顯得有些疲乏懶散,精力精神不再那麽旺盛悍猛了。天氣漸漸涼爽。

    秋天是收獲的季節,田裏的稻穀熟了,地裏的玉米黃了,山上的鬆樹冒出滿枝的鬆球,果樹結出碩大的果實。辛勤勞作了半年的人們,看著勞動將得到豐厚的迴報,從心底笑了。

    這一切同在公路上奔波浪跡的開車人似乎不太相幹,他們隻是旁觀者,充其量能為物資交流做點運輸工作。然而駕駛員還是喜歡秋天的,它清涼少雨,正是大幹的好時節。跑在外邊,常常可以在某個不顯眼的地方買到些又便宜,又新鮮,又獨具當地風味,又富有民族特色的農產品。新米、水果、火腿、禽蛋,等等,都是新時期城市主婦們頭等歡迎的。

    這一趟出來得太匆忙,尤振雄沒做多的準備。除了提個出車必帶的小包上車,其它什麽也沒帶。原說跑南邊的,到派車處又改向西了,中午在大山上飛奔時,迎麵灌入的山風,充滿了滇西高原的氣味,已帶著幾分寒意。當時正跑得興起,沒多在意。下午,太陽落山了,叢山中氣溫迅速降下來。他才意識到,要穿著身上這套單衣走下去,是熬不過去的。夜裏還要在外過夜,而且一天一天往西走,會越來越冷的。

    天色漸暗,他們來到了楊家店。尤振雄一見這熟悉的門麵,心就放寬了。他相信在這裏怎麽也能找到一點幫助。小店開張一年來,各項經營都步入正軌。新房新廚的裝備齊全,店裏店外的服務設施也象模象樣,十裏八村的名聲名氣也傳開了。小店的位置選擇得不算十分理想,駕駛員是唯一的顧客。但隨著西北經濟的發展,工商業的蓬勃崛起,來往車輛日漸增多,生意也越做越活,遠景前程也充滿生機。

    “老吳師傅,你真是飛人一般,前天才過去,今天又轉迴來了。”經常過往的駕駛員,店主人都能叫出名姓了,對他們也格外熱情。“快進來歇著吧,先洗把臉,衝壺熱茶喝著。看看要吃點什麽,總不會又是雞蛋炒飯,大醬相拌了吧。”

    “不了。不急著走,慢慢吃,有啥新鮮口味嗎?”小店在偏僻山野,吃什麽得看條件。

    “不知道二位師傅喜歡哪一口。上午村裏打了個狗,拿來還沒動呢。”

    “行。炒上一大盤狗肉,燒二十個青辣椒,再煮一鍋小白菜,填飽肚子就好。”

    “過夜吧?七十年代上山下鄉的那些知青朋友搞來幾瓶外國名酒,還沒開蓋呢。本想孝敬老爺子的,但是山裏人不稀罕這玩藝兒,他們喝慣了自家釀的米酒。讓我拿過來這邊處理,怎麽樣,你們嚐個新。”

    “謝了。晚些還要走,不要浪費了。車上的貨要得急,休息一下還得趕幾步。”

    店主人通情達理,不會為拉客而影響司機的運輸計劃。他很快地沏上茶,轉身就到後邊準備飯菜去了。尤振雄跟著也進廚房來,他們是老相識,象自家人一樣,隨來隨往。

    “再幫我個小忙,可以嗎?”他把自己的困難大體述說了一遍,“有多餘的衣裳借一件。”

    “我隻說老頭能跑,沒想到還有更賣命的,怎麽會弄到如此地步?”店主人伸手捏了捏尤振雄的手臂,“這樣穿著絕對過不了山。算你有運氣,我們的楊老板學著城裏人的樣,用了半年時間給我打了件毛衣,今天剛收針,還沒上身呢。你拿去吧,打得不太好,不過穿在裏邊也沒啥。再拿件夾襖去,我這裏遮風避雨的,一時用不上。”

    “太好了。楊老板,真不好意思,浪費了你的時間和情感。毛線多少錢,算我買下了,出高價。另外在哪裏看見有好線,再給你送來。”

    “看你說的什麽話。山裏人不講價,危難之物抵萬金,少不了要敲一杠,把車子留下,怎麽樣?老尤哇,你是幹什麽的,我又是幹什麽的?到了這時還講錢,不是小瞧我等了嗎。雖然是山民野店,雖然是個體經營,不也是為建設社會主義國家,為繁榮咱們的小康生活嗎。”

    “是的,是的。和你一比,我真是太無知了。”

    “不用多說。我知道你也不差,要不然又怎麽會這個樣子就跑進山裏呢。去陪老師傅吧,飯菜過幾分鍾就好。”

    尤振雄心事一定,出來又多方找茬和吳明交談。“要走就走個痛快,趕到麗江得了。”

    “麗江?那太多了。得留點後勁,你頭天跟我,別太急了。翻兩座山,鍾山坪休息。”

    “為什麽不連夜跑呢?我從沒跑過通宵,這趟跟你就想見個新,我是什麽都準備好了。”

    “通宵?你以為我經常跑通宵嗎?”老吳明用手摸著滿麵長長的胡茬,笑著說道:“很多人都以為我一上車就沒日沒夜地跑。其實那是外行人吹出來的,不信問你師傅,真正有心開好車,是不跑通宵的。我開了二十五年車,隻跑過兩個通宵,那是打仗時運軍火,被逼著跑的。事實上,跑通宵也要睡通宵,而且三四天都難迴到原來的作息常規,真是得不償失。”

    “那你的成績是怎麽創下的?”

    “跟你師傅相比,我有很多不如他的。那人能猛幹,能苦幹,能拚命幹。但迴頭看,他也有些過了頭的傻氣,說出來你怕不願聽,可也不能不承認,他也有很多不如我的地方。不過要怪也不能怪他,當時條件太差,胃潰瘍,關節炎是駕駛員的職業病,老易就是典型。你想,車子還要定期保養,何況人呢。象我們在這兒停車吃飯,實際肚子並沒多餓,隻是到了時間就要吃,吃飽了想幹什麽幹什麽。要象以前那樣,不餓就不停,非要等餓得腸絞痛,渴得喉冒煙才大吃一頓,那樣有許多不合適。聽你們隊管理員就排列了八條,你聽過沒有?一是消神耗精,二是減少壽命,三是營養不良,四是引發胃病,五是內體紊亂,六是外瀉失禁,七是影響任務,八是家妻擔心。”

    “易隊長的一身病,大多都是那時代啃餅幹,咬番薯熬出來的。”

    “是。要是他現在還在車上,不一定能比得過咱們。所以,你們年輕人是趕上了好時代,不光要學車技,還要學路德,不隻要通為國的大道理,又要懂為己的小知識。你跟我跑了一天,不難看出,我的車並不快。我比別人強在哪兒呢?有道是,不怕慢,隻怕站。我是一不比跑快,二不連夜開,三不多超載。強就強在不磨不靠,不等不站。”

    尤振雄默記在心,趁著還沒動筷,迅速掏出本子,把這幾條經驗記下來。這是金玉之言,對初上車的青年們有著相當寶貴的意義。

    飯菜端上來了,他們細嚼慢咽的吃了起來。

    於新民自任科長以來,各方麵都忙多了。以前他的創作,他的學習,可以在上班時間進行。每天應付完科裏規定的事務,其它時間就屬於自己了,既名正言順,又冠冕堂皇。現在不行了,從早上進入辦公室起,全部精力就必須放在處理公務、應付外交、解決麻煩、製定謀略等天天也做不完的事情上。所有個人的創作,幾乎全都放在業餘時間了,特別是準備交付李明波說的全國美術大賽的參賽作品。這樣,工作量猛加一倍,但他依然幹得很痛快。

    青年得誌,少不了心情舒暢,誰不願意盡其所能大幹一場。對於他,還有另一個原因。剛完婚不久的小兩口情投意合,你親我愛,前幾天聽妻子說有了身孕了。比他年長十歲的愛妻世故老道,精通人情,她有些猶豫,生怕有了親生的,冷落了跟來的。最後還是相信了秀才科長的誠摯許諾,沒有一意孤行,同意把兩人愛情的結晶帶到這個世界上來。

    於新民正處在人生成年上進的年齡段。這是精力充沛,才思敏捷的當口。不光自己幹得起勁,同時也要求科裏的人都加快動作,提高工作效率。以前搞個車間采訪,往往拖三拉四地要一天,迴來編寫整理,潤色定稿又要一天。若是文中有個新提法新詞匯,又要請示領導,翻看辭典,你說我辯,討論一天。現在於科長規定,凡在下關地區的本地采訪,從接題到交稿就是一天,寫不完晚上迴家趕,按時有獎,超出受罰。又立了幾條製度:不準借機謀取私利,不準竊拿國家財物,不準嘲弄無意過失,不準嫉妒先進人員……

    這一下,科裏一向疲塌拖拉的“評論集團”的幾個人就受不了了。但不動也不行,人家把話說在前麵了:違反者按規定扣發工資,直接影響當月獎金。而且,什麽都是有限的,最多隻扣三迴,屢犯者當視為不能適應本部門工作者,隻得請便。

    宣傳科從來都是外觀華麗,內中空虛,一盤散沙,幾團爛泥。叫誰主持也頭疼,尤其是這種動亂時期造就的一群半通不通,半能不能的“知識分子”聚集在這裏,工作之餘,常有些勾心鬥角的惡習存在。你看不起我,我看不起你,整天大部分精力都耗在挑人之短,笑人之弊上麵,哪能搞好工作。如今大動幹戈,整了一迴,迅速有了改觀。

    這天,於新民上班來,象往常一樣,先看閱了幾份文稿。這些文章提不起他的興致,幾分鍾後,就一把將稿件全扒在玻璃板的下邊,伸手抓過茶杯,輕輕吹開漂浮在上麵的新茶葉,小心地喝了幾口。又慢慢點燃一支煙,因為那邊的姑娘是個忌煙主義者,反對在公共場合肆意放毒。而且妻子也不喜歡他吸煙,所以他開始禁煙了。他吸了一口,立刻轉向開著的窗戶把煙吐了出去。接下去隻是把煙在頭前晃動,擷取丁點可憐的氣味。

    桌旁的稿件已經下麵的科員們閱定,應該說沒什麽問題了。但不管是基層工人報道員送上來的,還是科裏記者編寫的,普遍存在著一個毛病,就是文章的格式化,用詞呆板,表意淺淡,難得見到一篇能振聾發聵或者幽雅美妙的好作品。可是搞這樣的小版報紙,主要立足點還是在這類小文小稿上,不用不可能,過多又難免落俗。他曾和幾個同事提起這事,人人皆有同感,卻又心有餘而力不足,挺為難的。想了一迴,得不出什麽結論。

    若是水平問題,可以考慮請個知識淵博的教授來講講課,找個德高望重的作家來傳傳經。真要落實下去,他又有點彷徨。科裏的大學生們,聽平常高談闊論的口氣,似乎沒有不懂的了。連名著大作都常吹毛求疵,有的人甚至商量著怎麽改寫《水滸傳》、《紅樓夢》的後半部,使最後結局更接近原作者的本來用意。真是個個學問深奧,人人無理不精,隻怨身不逢時,否則定登青雲。而且都是“說老實話,”“不是吹的。”無奈自己對作文又不太通,對問題的思考有很大一部分是從繪畫的角度著眼的,其中有沒有漏洞和不適,還需要小心謹慎。

    於新民把長長的煙頭放在煙灰缸邊,由它自然熄滅。動手收起桌上的文稿,又從抽屜裏拿出個大信封,取出十幾張相片,這是攝影作品。他仔細品味著每張像,分析著畫麵人物與背景的內在含義,揣摩著攝影師當時的成像意圖。專心致誌的連窗邊站的人都沒理睬。

    胡少傑來到宣傳科,站在窗前往裏一望,見人人都集中精力,伏案工作,這倒挺新鮮的。以往不管到哪裏,總有那麽兩三個人高蹺著腳,嗑著瓜子,談天說地,沒想到這兒變了。他有他的辦法,從背後摸出隨身攜帶的小笛子,自低而高,又從高到低吹了一句。明亮的笛聲果然吸引了人們的注意力,大家抬頭看見他,都爭相高聲地打招唿:“胡秀才,來段悠雅的笛子小調吧,給我們輕鬆輕鬆。”“胡秀才,又有新曲了吧?沒有,沒有肯定是來找麻煩的了。”

    胡少傑不象尤振雄那麽溫文爾雅,他性格明朗開放,也不講究更多的人前形象。來到於新民這兒,更是無所顧忌,一騙腿就坐到桌麵上了,拿起現成的茶杯,一氣喝了個底朝天。然後小心地從煙灰缸裏撚起那不見火星的半截煙,使勁吸了幾下,終於讓幾近熄滅的火又複活了,他深深吸了兩口,象是對於新民,又象是自言自語地說道:“怎麽,真的戒了?要是我也找個對象,怎麽辦?”

    那邊的姑娘咯咯地樂開了。“胡秀才,你真會逗樂。那麽多姑娘盯著你,還不是美妹靚娘由你挑呀。”

    “誰能看得上咱呀。老於,這迴不會又叫我失望吧。”他問的是歌詞的事。

    “難說。他有半個月沒照麵了。不用著急,我想就這兩天吧,說不定今天就迴來。”於新民一邊給他寬慰,一邊指了指同樓的團委辦公室的方向,問道:“那邊的事怎麽樣了?”

    “還能怎麽樣。”胡少傑朝他笑笑,把頭靠近耳邊,壓低音量,盡量不讓其他人聽到。“通知下個月到省黨校學習。我正在做下車前的最後衝刺,也跑個萬噸公裏。”

    “那又何必。說下就下,別搞那些花梢形式了,意思不大。要發生啥意外,豈不攪亂了幾大安排。呃,對不起,開車人最忌諱這類語言,是我的錯。”

    “沒什麽,都是自家兄弟,不說兩家話。我是怕進入新的環境,打亂了己成雛形的創作思路,又要重新起步。還有,新官上任三把火,不出成績圖出氣。到新地方,一開始得注意給人個好印象,而這陣子我得集中全力突擊創作,還是等大慶聯歡過了再說吧。”

    “就你執著,這會兒有點燒空鍋了吧。我給你找兩段詞,也算大戰前的小演練。”“行啊。順帶搞搞鬧鬧,難說無心插柳柳成蔭,說不定也是個亮點。你沒事還迴隊上走走,問他跑哪去了,別是出國販賣大煙賺大錢。”

    “誰這麽大膽,抓迴來判他二十年。”窗外有人高聲接應,打斷了他們的對話。兩人一迴頭,想不到來人竟是尤振雄,都喜出望外。“正說你呢。快進來,快進來。”

    “呀。尤秀才,剛才於科長還說你今天準到呢,真是鬼使神差,湊一塊兒了。”屋裏的人也喜不自禁,有關三秀才的傳聞人人都聽說過,可沒人見過聚在一堂。所有的人都放下的手中的紙筆,相互擠眉弄眼,指手畫腳,提醒他人注意。有人把椅子提了過來,請君入座;有人忙著給泡茶點煙,殷勤備至;更有腿快嘴快者,立即把消息傳到其他辦公室。

    一會兒,許多有興趣的人接踵而至。象是有誰下個命令似的,人們擠在門口窗前,誰也不向屋裏跨一步。外麵人頭趲動,你推我拉,卻鴉雀無聲,靜謐出奇。

    尤振雄神情憔悴,臉色灰暗,疲憊地說道:“正好都在,我有事要商量呢。”

    胡少傑見旁邊幹事的人都走了,又放開大嗓門。“天塌下來有大個撐,地裂開去有小人填。其它什麽都管不著,我隻關心我那一份。”

    “都好了。”尤振雄疲倦的手腳也懶動了,緩緩地從裝路單的小包裏拿出一疊稿紙來,放在於新民麵前。“總算完成了。太亂了,隻是草稿,自己刪改整理吧,我是弄不出來了。”說著又摸出小本筆記本,丟給胡少傑。“和你這催命鬼合作,要想得半天鬆閑,非上天不可。”

    胡少傑搶了過去,快速地翻看起來。

    外邊的科員們聽說尤振雄真拿出了他的大作,驚異不已。但他們更想知道其中是什麽貨色,相近的幾人交頭結耳,低聲交換著各自的看法。於新民怕人多生亂,有影響下麵的談話,就把稿子遞給窗口的一個姑娘,讓他們拿去先看。

    姑娘受寵若驚,邊展開邊朗誦:“《大山的兒子》。我是山中的一棵樹,靠著山林得以長大。我所做的一切,隻為報答生我養我的母親,而沒有絲毫光彩高尚可言。——題記。怎麽樣,比那個小昆明的開場白有味吧。哇,整整二十頁呢,《雲南日報》也要用兩大版。”

    於新民說道:“你真行,平均一天寫一頁,太辛苦了。”

    尤振雄卻沒有在場人的那份激情,聲音低得難讓人分辨。“這次可把我整慘了,迴去先睡兩天再說。多虧舅舅幫了一把,等下你一看就知道,其中有好幾個人的字跡,語氣也不盡相同,不然就半途而廢了。”

    外麵的人又發現一段小詩夾在文中,高聲壓住所有嘈雜的聲音。“聽著,聽著——

    滇路盤旋伴古林,

    改革時代歌吳明。

    馬幫換成機動車,

    野漢出山駕飛鷹。

    萬日行程度青春,

    億噸財富奉鄉親。

    上路十載必好漢,

    不是模範也先進。”

    “太精彩了。”

    “這句‘馬幫換成機動車’不夠味,是不是改做……”

    沒有反應,隻聽到一陣鼾聲。眾人迴眸注目,竟看到尤振雄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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