劈劈啪啪的爆竹聲打破了清晨的靜謐,宣告新的一年開始了。

    一九八七年的元旦,象往常日子一樣,悄悄的來臨了。中國人迎接元旦的熱情遠不如對待春節那麽高漲。在這個節日的早晨,不少人更願意多享受幾分鍾沉睡的溫馨,美夢的展開。但也有趕早市,圖吉利的人,天不亮就起來,在門前掛上幾天前就備下的五米長的千響炮,趁著四下一無動靜,放它個痛快淋漓,搶它個全城第一。

    元旦的早晨,天氣好極了。湛藍湛藍的天空,一點雲也沒有,太陽還沒出來,寒風中夾帶著濃烈的火藥氣味。

    大街上已經有人走動了。趕早出來擺攤賣早點的個體戶,這正是黃金時節。賣各種食物的小老板,蹬著輛三輪車,拉上用品用具,來到常在的攤點,未及把招牌桌椅亮開,立即先將火爐升起來。一路過去,十多個爐灶燒什麽的都有,燒材的燒煤的,燒油的燒氣的,看各自能力而定。要緊的不在用什麽燃料,而在於你的品種是否能得到食客的親睞。

    大道旁,除了清潔女工正在打掃街道外,還有一支晨練的隊伍。其中老少皆有,互不相犯。老者白發鶴顏,小伢乳毛未換。太極柔和緩慢,舞劍疾如閃電。他們的一個共同特點就是不怕冷,人人隻著單薄的運動服。更有甚者,連長袖衫都嫌礙手礙腳,僅穿著床上的背心短褲,那些練長跑的小夥子,個個爭強好勝,雖然都已汗流浹背,氣粗如霧,仍不甘心被人超過。趁清早車輛稀少,有的跑到大街中心追趕著飛馳的自行車。

    李雲花穿著厚厚的棉衣,脖子上圍著黃色的圍巾,在街上快步走著。剛下了夜班,眼前灰蒙蒙的,手腳也覺得沉重。馮姐昨晚講的那些事一直在腦子裏轉動,心情總平靜不下來。一邊走著,一邊漫無邊際的亂想。夜班她的毛衣沒戳幾針,勸馮姐躺下後,又抓緊時間把所長交給的一個任務完成了,就是寫篇稿子宣傳報道那天晚上尤振雄帶病出車,舍己為人的優秀事跡。所長說,當時忙昏了頭,連個謝也沒丟下。以此做個補償。

    這時李雲花想,要不要順路去敲他家的門。元旦嘛,有許多話可以說。這念頭一閃,不覺又聯想起相關的東西。此時去是不是太早了?聽馮姐說,駕駛員睡覺沒定時。有時睡得好好的,半夜突然爬起來,招唿也不打一個,悄悄就走了。有時一睡半天,等你中午下班做飯了,他才磨磨蹭蹭的起床刷牙,眼睛還老睜不開,嘴裏還不停念叨,不用忙活了,隨便買碗米線就行。還以為在為他做早點呢。這時候,大媽肯定早就起來了。老年人都不嗜睡,媽媽不就是這樣嗎?特別是節假日,為了家人快樂,按傳統習俗做這忙那的。反正沒啥大事,說幾句好話就是了。對了,要是尤振雄還沒醒,正好把書架上的日記本拿上兩本,前天已經跟他說過的,想來他不會生氣。

    正當她這樣胡思亂想地走著,從前邊大步跑過一個人來,隔著還有二十米的距離,就大聲喊道:“嘿,你早哇。小李,新年快樂,吉祥如意。哈哈。”

    李雲花忙眨眨昏花的眼睛,仔細一看,原來是宣傳科的於新民。在這大冷的天,隻穿一身緊身運動服,正跑得滿頭大汗,唿唿氣喘。她笑道:“新年頭一個遇著你,今年肯定吉利。想不到你這個於秀才還有這本事。”

    於新民本想打個招唿,擦肩而過。見人家停下來說話了,也不得不再應付幾句。他跑得火熱,一下子又停不下來,隻好邁著小碎步,圍著她跑圈。“這是我們科的新規章,人人必須早鍛煉。不信你走下去,還會見幾個相識的。”

    “真的。李科長也跑嗎?我剛還想去找他,又想著今天放假。”

    “哈哈,今年的宣傳科沒有李科長了,早不在了。正等你這姓李的來接替呢。”

    “啊?他去哪兒了?”李雲花一驚。

    “你真不知道呀?他到昆明高就去了。說來已是去年的舊事了,你還當新聞呢。”

    “呀,那怎麽辦?我還有篇稿子要交給他。”

    “不要緊,交給我吧。他的一切工作由我接管。以後有什麽妙語高談,真知灼見,直接送我。這是今年的第一篇,討個開篇大吉吧。寫的什麽呀?”

    “沒什麽。尤振雄前晚自動為醫務室跑了趟急救,表揚表揚。”

    “好哇。等我迴去看看,安排頭期《運輸報》出版。要是合適,讓廣播室也播一播。”於新民接過去,看也沒看,把稿紙疊得更小,塞進運動褲後麵的小兜裏。低聲自語道:“這個背時鬼。人家為他做了怎麽多,他什麽也不知道。”

    李雲花聽到了話頭,忙糾正道:“過年怎麽還說倒黴話。誰背時了?”

    “我不是咒他。剛才聽他們書記說的,老尤昨天又給交通大隊扣住了。今年元旦看樣子隻好在那個第二監獄裏過了。別挨皮鞭,有頓冷飯,就知足了,還講什麽吉祥。”

    “真的?”李雲花大驚。

    “這還能假。我正考慮著,怎麽把他弄出來。偏巧今天又放假,電話有大半打不到,得一家一家去叩頭了。”

    兩人道別後,於新民邁開大步,幾步就跑開了。李雲花馬上轉了方向,朝尤家走去。

    一陣緊急的叩門後,沒有得到相應的反應。讓等在外麵的李雲花好不心焦。過了好一會兒,尤大媽才出來開門,見是一個不熟悉的姑娘,就沒問什麽。新年拜禮,也算是民間一大習俗,說不定是來找其他兩家的。轉身往屋裏走,又見姑娘緊跟著進來,她也不管。

    尤大媽迴到屋內,木楞楞的坐在床邊,滿麵愁雲。有人進門也不為所動。

    李雲花看著不對勁,趕緊坐在老人身邊,拉起她的一隻手,用力晃動著,嘴裏連聲叫著:“大媽,大媽。”

    尤大媽麵對這個叫不上名字,但看來挺可親的姑娘,眼睛裏噙滿了淚水,欲言又止。

    李雲花的直覺告訴她,可能於秀才的情報並不虛假。更是急火攻心,問道:“出了什麽事?你快說呀。”

    在姑娘的再三催促下,尤大媽才慢慢道出原委——

    前幾天,尤振雄就和媽媽約好要過個好年,幾天都在家裏貓著。昨天中午下班時,車間的白麗仙來告知,車子她們已抓緊搞好了。他也嫌在家裏悶得慌,提出要出去溜溜車。加上金山嫂的一力促成,下午,兩人就上車了。在去大理的路段中,遇上一夥交通大隊設的點,搞什麽節日路檢路查,前邊已攔下了幾輛車。過不去,他隻能跟著停在後麵。

    下了車,看到那邊幾個司機和交警們正吵得兇。這迴尤振雄聽從了白麗仙的勸,也覺得不關己事,沒上去湊熱鬧。點了根煙,遠遠的在路邊徜徉。後來見前邊不可開交,又好象有人叫到他的名字,說當代表要給弟兄們作主。他再也忍不住了,信步走上前。

    交警大隊的警察們,頭頂大蓋帽,手戴白手套,製服輪廓明,肩章星閃耀。一個個趾高氣昂,神氣活現,大聲訓斥違章者。問了問旁邊的人,才知道頭一個司機為了趕路程,沒注意到這兒剛擺下的臨時攔車標誌,停慢了幾步,衝過了半個車頭,被扣下來,硬要罰款二十元。司機不服,和他們爭執起來。一來二去,話越說越難聽,氣越鬥越旺盛,罰款也不斷加碼,於是鬧僵了。尤振雄在路上也顛簸了一年,對這種事並不生疏,加上平時常聽老師傅們抱怨,心裏明白,交警做事有些過火,駕駛員對他們很不滿。可人家是途中的上帝,誰才肯招惹他們呢。今天被攔在一堆,沒奈何,隻好出來打打圓場,能早點了事最好。

    尤振雄走到中間,真假摻半的朝雙方的人笑笑,每人遞上一支煙,和氣地說道:“不是什麽大事,又沒有違章犯法的。大哥們隨便點,高抬貴手,放行算了。大過年的,誰不急著趕迴去呀。”

    “越是急越要遵守交通規則,我們正是維護法律法規的嚴肅性。”一支煙的小恩惠並起不到多大作用,交警嘴裏吐著煙,依然冷冷的說道。

    尤振雄轉向駕駛員,勸道:“你也別強了。過去認個錯,罰上幾個算了。誰讓咱犯了呢?二十塊哪裏找不到。”

    “二十?五十塊啦。”那人餘恨難消,既怕說出來會加重罪過,又有點不說咽不下這口氣的心理,把聲調降到最低,恨恨地說道:“簡直是車匪路霸,開口多少就多少。”

    尤振雄見他火氣也不小,怕又鬧起來,忙打斷道:“也怪你不聽招唿,闖到這裏來了。認倒黴吧。”說完,又轉過交警這邊說道:“同誌,大家都在路上混飯吃的。你們也知道,我們這些小司機口袋裏也沒幾個錢,隨便罰兩個,叫他知錯,以後改了就好。”

    沒有人吭聲,也許在場的人都覺得這是解決眼前糾紛的最可取方案。不等下一步的實施,從後麵轉出一個盛氣淩人的穿幹部製服的小年輕人,高聲喝道:“嘿,倒變成你說了算了。誰想逃避正義的懲罰都是不行的。”聽口氣大概是這夥人的頭,隻見他手裏捧著個可口可樂的冷飲罐,說話間隙,還不時從細管中吸上兩口。

    尤振雄一看這人的模樣就不自在。哪象出門執行任務的人,簡直是勞改農場指手劃腳嗬斥人的監管者。他忍了忍氣,說道:“開頭不就是二十嗎?以此為基點解決。多大錯罰多少錢,何必漲價。”

    “什麽叫漲價?這是對敢於蔑視法律尊嚴的無知小人的懲罰。懂嗎?正義的懲罰。”

    “看在眾人的麵上,將就點得了。”

    “執法如山,不容私情。誰跟你將就。你沒惹著事就走你的,要惹了事照樣罰。告訴你,在我這裏誰的麵子也沒用。咱可不象某些人,盡幹和稀泥的勾當。我們眼前就認識一個字——法。越大的官還要越罰得狠。管他是主席的兒子,還是總理的女婿。”

    尤振雄本來就是壓著火來說話的,可這人硬是不講情麵,張口必法,法罰一堆,冠冕堂皇,早就撩撥得難以忍受。再聽他這麽正麵毫無顧忌的一番胡說,心中的無名火猛竄起來,一時無法克製,跳上一步,劈手奪下那人的冷飲罐,摔在地上,一腳踩癟了。叫道:“今天我就來惹你了,看能把我怎麽辦。”

    那人大怒,搶上前要與尤振雄爭鬥,幸被左右的人拉開。好一會他還沒法將突發的暴力同前麵的講演聯係起來。一陣混亂之後,路上的事很快了結:所有受阻車輛都無事放行。惟獨扣下尤振雄,押迴了交通大隊。

    尤振雄被人將手扭在背後,在棍棒拳腳的強製下朝警車走去。起初他還用力掙紮,但很快發現一切反抗都是無用的,越強硬反越招來更多的苦受。他不逞強了,大聲喊道:“小白,你把車弄迴去。告訴我媽一聲,叫她不要擔心,一塊錢罰款也不要交,我很快就會沒事的。再到隊上說一聲……”他被推進了警車。

    車子被白麗仙開了迴來。她們這些搞保修的,成天車前車後車上車下搗鼓的人,誰都能開得動。隻是沒有正式駕駛執照而已,到了這種時候,無人可求,自己動手發動車子,並不是困難的。她迴來後先跑到車隊向領導報告了事情的經過,催隊上出麵解決。

    隊長書記都急得六神無主,坐立不安,商量不出合適的辦法。於是,許書記去向總站匯報。易隊長來到尤家,安慰老師母。“不是啥大事,您別擔心。振雄這娃跟他爹一個樣,到那地步也不知道鬆鬆口,還叫小白傳信,不許任何人拿錢去。他自信沒錯,要硬撐到底。”

    “他被罰了一百塊錢,你說怎麽辦呢?”老人絮絮叨叨講完了前因後果,傷心的對姑娘說道:“是不是先把錢送過去,領迴人再說。”一百塊錢對老人來說是很重的。光靠糊火柴盒,差不多得四個月。但沒法子,再難也得先顧人呀。

    李雲花聽呆了,心中亂了城府,沒有絲毫主意。聽到老人的問話,她慌忙應道:“啊,別,先別這樣。等我迴家跟爸媽說說,看他們有沒有辦法。你在家等我,哪兒也不要去,我一會就迴來。千萬別急,躺下休息吧。啊,你昨晚的飯也沒吃?”她又發現冰涼的桌上堆放著豐盛的年夜飯。“大媽,這樣不行的,多少吃一點吧。真的,他不光是你的兒子,又是車隊的秀才,還是總站的名人,工會也在想辦法,他早晚總會迴來的。”

    離開了尤家,李雲花心急火燎的趕迴家,一進門就將事情的始末添油加醋向父母講述了一迴,很快喚起了老人們的同情心。

    “你表弟小軍不是在交通大隊嗎?讓他想點辦法。”媽媽首先出了個主意。

    “恐怕沒門。他是負責外勤的,這種事插不上手。”李雲花憂慮地搖搖頭。不過,這倒也喚起了她的旁念。“哎,爸爸,交通大隊的隊長不是你的老部下嗎?你給問一問吧。”

    “從今天開始,你爸就正式離休了。怎麽好去幹涉人家的工作。”

    “可是,這事一點不幹尤振雄呀。確實,一點也沾不著,要沾上一點我也不敢來求你的。完全屬於他們公報私仇無理抓人。這類冤情,誰見了也會聲張正義,主持公道的。”

    “老李,你不是曆來主張清廉做官,全心為民的嗎?這種官逼民反的事你就能容忍?”愛管閑事的媽媽也在一旁煽風助力。在她看來,平時頗有涵養的女兒從來沒有為別人的事求過做官的父親的,今天突然相求,定有其緣故。盡管還猜不出對方何許人,相互啥關係,但從母愛的角度,她選擇了維護女兒的態度。

    大凡退下來的老幹部,當被告知離職的決定時,都有一個衣錦還鄉,安度晚年的美好規劃。然而一旦離開崗位,緊張慣了的生物鍾又無法適應過於輕鬆閑逸的生活。在任時無事尚且樂意找點事過問過問,尤其是此類出現問題的事件,如何能充耳不聞,閉目不視。

    老頭子在愛女和老伴一唱一和的催促下,心也動了。拿起了電話,直撥交通大隊。

    要了半天,對方才有人來接。聽那帶搭不理,刁聲傲氣的腔調,大概正在隔壁房間打撲克,玩興正濃,不得已過來接的,一肚子怨氣。他不管有什麽事,隻問是誰的電話。直到說明是李州長要找大隊長,才把他的氣焰鎮住。恭恭敬敬地對話,老老實實地叫人。

    看著爸爸接通電話,李雲花鬆了口氣。她堅信後麵的結果都是可預料的了,就等不得聽完,急急的對媽媽說了句:“我去告訴尤大媽。”

    “你說的到底是什麽人?”媽媽問道。

    “等我迴來再跟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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