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西幾百公裏的盤山公路上,星移鬥轉之間,所有的老“解放”盡皆銷聲匿跡,現在不管上山下山,馳北奔南的全換成了嶄新的“東風”車,誰不以為是個大奇事呢!

    大批的新車湧進了總站,如同衰老的肌體突然輸入新鮮的血液,帶來了極大的活力。

    看著這些方頭大腦,威武雄壯的家夥,誰不想親自沾一沾呢?聽聽那些接車迴來的爺們哥們的誇讚吧——“嘿,跟老車就是不一樣。跑得快,拉得多,耗油省,自卸貨,視野寬,座位闊,刹車靈,好操作。”反正上下左右,前前後後,沒有哪處不好了,什麽時候才能上去實打實地開一開呢。

    車隊裏的情況驟然大變,原先悠然自得覺得沾了大便宜的預備駕駛員,這下在家裏的板凳上也坐不穩了。看那些接車的人們,出去集訓了一個星期,一人駕著一輛跑迴來,真夠神氣的。現在要再不抓緊練習,往後恐怕就隻有伺弄舊車的份了。那樣的話,走到哪裏也矮著人家半個頭。遇上個鄉親故知,新交舊識,朋友對象,同學尊師的,無意聊起:“夥計,你們不是全站換新了嗎,怎麽還搗鼓這破爛呀?”那臉麵往哪擱呢,羞愧難言,無地自容。所以,隊上不分老少,都想方設法,爭先恐後,跟車出去了。

    這麽一來,呆在家中的人就沒幾個了。今早參加學習的,包括專職的管理人員,才有十五人,真使書記許進山惱火。人太少了,分散在大廳的各個角落,顯得太稀疏了,組織什麽活動也不合適。

    學習結束了,大家嬉笑著散去。唯有許進山帶著怒色,一言不發地迴到自己的辦公室裏。進門後,隨手把門關上,將報紙丟在桌上,整個身體倒靠在椅子上。今天他心緒不好,不打算細心的掃地擦桌了。點燃了一支煙,悶悶地吸著。近來好些不順心的事,全憋在心裏,對同事又不好任意發泄,此時他想把一切都認真考慮考慮,理出了頭緒。

    辦公室裏,三張辦公桌各置一方。可是兩位隊長都稱抓生產,已多日不見了。一個跑運輸上公路去了,一個處理破舊車輛下車間,做什麽也不通個氣。

    許進山當了十年基層黨組織的支部書記。從他一上任開始,就把全隊的政治學習立為自己所有工作的第一要事來抓。多少年來,經曆了風雨動蕩的局麵,安定團結的環境,不管上邊提倡也好,不提倡也好,他總是緊緊抓住不放。四隊的政治學習從來是總站排頭的。近年來搞改革,車輛承包下去,抓經濟成了重頭戲。那末,學習還要不要?其它車隊大多名存實亡,有的書記甚至也包了輛車,掙錢贏利撈獎金去了。最後還是四隊在風口浪尖頂住了衝擊,為此他去年還被評為“優秀黨支部書記”。

    隻是如今情況天天變,學習該怎麽組織呢?光讀報紙不行,講解少了人們不當迴事,說多了又怕失口讓人笑話。能不能改換個新的方式呢?許進山在苦苦思索著。這個從滇西北深山老林走出來的納西族漢子,又一次陷入漫天障地的雲霧中。他和易天昭一樣,趕上建站初期的大招工,剛能說幾句普通話,就被送去學開車。由於他思維敏捷,思想進步,很快被他的師傅看中,列為重點培養的對象。當時全站就一個隊,師傅既是隊長又兼書記,得到他的重視是相當榮耀的。不光日複一日沒完沒了地開長途車,爬盤山路,還得越來越多地學會應付交通運輸以外場合的活動。他是少數民族的先進代表,又是青年工人的模範人物,州裏省裏有啥大小會議都叫他去參加。那年的全國民族青年聯歡大會,他就是雲南省的代表。按會議的程序還準備上北京歡度國慶,登天安門,見毛主席。遺憾的是給文革衝掉了,沒能成行。經曆的事多了,意識也起了變化,他很早就感到不能以單純的粗魯強悍的山裏人性格立足在這塊土地上了。於是他不聲不響地模仿漢人,模仿白族人,最主要還是在師傅的指導下,努力地開始學習文化,光掃盲班就上了三期,各種培訓班也參加了不少,連初一考試的卷子隻差八分沒過關。他還有多項輝煌的事跡在站內流傳:文革時他還是學習毛主席著作的標兵呢。不是嗎?下關總站第一個通讀《毛選》的少數民族職工,此事轟動一時,報到了省廳。也是在那火熱的年代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本想一鼓作氣,再通讀馬列著作。但一沾邊就被驚呆了,外國人到底是外國人,平常一句話他偏要給你七拐八轉,深奧莫測。一篇文章就是一大本書,絕非一般人可以領悟的。雖然一本也沒念完,但他努力鑽研革命真理的精神和他為收集精典文獻不惜借貸的行為,都是再無一人所能超越的。總站工作重新進入正軌後,革委會就派他出任四車隊的支部書記。

    十年來,經過無數高山和峽穀,許進山從來沒有向困難屈服過。而今又遇上點小麻煩,難道就束手無策了嗎?絕不會的,新的問題就要用新的方法來解決,他這樣想——每個星期有六次學習,以往都是一味的念報告,讀社論。現在既然什麽都講搞改革,在這上麵也不妨增加些內容。根據車隊的特點,是否來一次安全學習,可以由安全員負責;再搞一次技術學習,讓副隊長來抓;另外幾天,組織一次工會活動,叫工會主席也發揮發揮才幹;還可以組織黨團支部的活動,那對支部建設和提高黨團員的思想覺悟都是有益的。剩下的嘛,隊上有啥安排也可隨時向眾人說明。這樣,一星期就隻有一兩天要讀報了,那可好辦多了。

    想到這裏,許進山感覺一陣快慰。怪不得老朱經常說,人的聰明全靠學用結合造就的,哪個民族都有自家的天才與人傑。要緊的是不能總照老皇曆編寫老套路,得經常思索些別人沒想到的東西,你的腦子就肯定會越用越靈活,越使越精明。隻怨沒有早些悟出裏頭的道理,而不能怨天怨地怨時怨人。他站起來,把杯中的殘茶倒掉,重新沏了一杯,細細品嚐著,繼續把剛出現的念頭向深處完善。越想越覺得其中可取之處果真不少。

    不過,現實情況並不太樂觀。從這裏一想開去,接踵而至的又是大堆傷腦筋的事。車隊各種組織不夠健全,長期處於半癱瘓狀態,想寄希望由它們各自獨當一麵,難哪。

    就說黨支部吧。連正常的支部生活也不健全,開車人長期在外,有的人已兩三年沒參加活動了,最糟糕的是有人連黨費也不交了。每月發工資期間,當書記的簡直就象個討賬的穆仁智四處要錢。“老張,你這個月的黨費是一元五角。”“老李,你有三個月沒交黨費了。”如此而已。要想在一天內把全隊的黨員召集到一塊開個支部大會,那是絕不可能的。若能把半數以上的人聚在一起就算你有本事。去年改建支部,他就當了迴錄音機和傳聲筒,把頭迴會議的內容和決議記下,見到一個傳達一個,前後拖了四十天,才算完成。唯一尚可以說得過去的,是全隊十二個黨員都不愧“先進分子”的稱號,各項指標在隊上皆占先。憑著這點,四隊的“優秀黨支部”還是過硬的,報上去的典型材料和先進事跡也實事求是,無可非議。

    再說團支部呢,那就更差勁了。到底還有沒有這個支部存在,已經受到了多人的疑問,幾乎沒人說得清了。小夥子們一點不珍惜這份光榮,自然也就不熱心它的活動了。前兩年團支部書記還年輕,多少也算有些責任感。雖然從來沒做出什麽成績,可總還記得有這迴事。過上兩三個月,人家總還會忙裏偷閑主動來找黨支部書記談一談,檢討一下自己的無能,述說開展工作的苦衷,表示今後努力的決心,鼓動青年向黨組織靠攏。後來不行了,隨著年紀越來越大,去年結了婚,本人提出退團。但在新書記未選出之前,總站團委沒有批準,而團支部又無法將新書記的頭銜輕易拋給任何一個大齡團員,這事鬧騰了幾天就擱淺了。於是,行政走不通,他來了個自動退團,從此百事不理,一心開車。有什麽事找他,給你來上一句:“找青年人去吧。”對於這樣自己都不承認的團支書,你還有什麽辦法?

    這兩個支部,不管怎麽樣,還是正式的。真到為難之時,趕到叫勁之處,相信它們還有一定的戰鬥力。要說工會嘛,就一點也拉不出來了。在車隊,工會是個基層的群眾組織,全隊人員百分之百的都是會員。這樣做雖好,同時也隱藏了不少弊端,太普通了,就喪失了優越感和特殊感。誰也不覺得做為會員有什麽義務,誰也不清楚自身有什麽責任。有人編過這麽幾句話來嘲弄:“工會,工會,三年不開一次會。五•一發張電影票,國慶給點加餐費。”也難怪,車隊人員分散,所有的活動都沒法開展。總站組織的文藝匯演或體育比賽,在車間,在機關都好辦,隻要有積極分子出麵牽頭,哪個單位也少不了幾個雞鳴狗盜、豬拱牛頂的人物,報告領導後,集中訓練上幾天,總可以上陣。冠軍亞軍得不到,至少也弄個第三名。而在車隊則不行,要車子不停就別想其它的,若想參加文體比賽就必須把車停下。

    所以,隊上的工會工作沒人願意幹。現任的老主席掛了八年名,未做一件事。他對一切都不過問,連基本的事務,如發放過節費、存儲互助金之類,盡由管理員、財務員代理。這樣不稱職的主席,卻又連任了三屆,換了幾次沒換下來。選老的,人家說沒文化,幹不好;選年輕的,小夥子又說不懂事,不會幹;選那些既有文化又有資曆的中年人,他們又聲稱正值好時機,承包車輛正幹得火熱,拒不接受;還有就是在家的管理人員了,他們的理由更刁鑽,說車隊工會的負責人還是以選第一線的駕駛員為佳,有什麽事要他們出力盡可發話,保證不推辭,至於主席嘛,是一定不當。

    許進山年輕時也曾幹過一段工會。那時人們的思想比現在純粹多了,主席一聲令,會員齊響應,居家爭踴躍,千裏傳口信。哪樣工作不是搞得有聲有色的。如今不行了,工人階級的先進性無私性都消逝殆盡。人人眼睛都盯著錢,象從前那種靠宣傳打動人心而共同為工會利益團結奮鬥的集體已不存在,沒有迴天的本領,哪個願把多餘的精力投在這上麵。越想越覺得有許多不自覺的莫名其妙的煩惱。

    他端起茶杯,緩慢啜飲著,信手拈過張報紙來,無目的地翻看著。車隊的報紙越來越少,這也是讓他生氣的一個因素。剛當書記時,每個隊有六份報,光掛在報架上,大片大片就占了半邊牆。後來減成四份,這還沒到頭。從今年開始,又不知為啥,再減兩份。隻剩一份《雲南日報》、一份《工人日報》。下半年,總站宣傳科辦起了黨委宣傳小報,這樣才又多了一份自辦的周報《運輸報》。對於車隊的政治學習,這顯然是不利的。好幾次開會他向站領導提出過,可一直沒有解決。

    唉,實在也難怪那些隻會圍著辦公桌叫嚷盡力減少各類不必要開支的決策人。車隊上確實沒多少人看報紙,準確的說,是沒多少人能看報紙——他們的文化水平太低了。駕駛員經常在外,哪有報紙看?連信件也跟不上他們的腳步。時間一長,就連上學時認得的幾個字也忘得差不多了。要了解這些人的文化程度,一定不能按其所在的“家庭戶口簿”上填寫的算,起碼得降個等級。就是說,高中畢業的,頂多能達到初中;要初中就輟學的,了不起就是一點小學水平,誰能計算小數分數的綜合運算在這裏是頂級的狀元知識;至於小學水平呢,一般隻需要認識百十個常用字,能寫出姓名、地址,應付一下工資表、拉貨單上的簽名就行。

    許進山翻看著報紙,發現大報中夾著一張小《運輸報》。咦!什麽時候送來的?怎麽昨天沒看見?他好奇地拿起來,想看看總站內近幾天有多少新鮮事上了報。頭版上幾個醒目的大字標題:《千裏接車記》很快吸引了他。他暗暗笑道:“嘿嘿,接的什麽車?是不是說的這趟跨省大旅遊呀?”如果是同一件事,那倒滿有趣的。占了差不多整一版,還有點看頭。

    他不想認真閱讀,隨便從中選了個段落,漫不經心地看下去。

    “••••••清晨,太陽剛剛撒出光彩,霧氣裏還帶著深夜降下的濃重潮濕的露珠。激動了一夜的駕駛員們,此時再也躺不住了。有人跳了起來,緊跟著一個一個都起來了。離家快有個把月了,今天,將由我們親手把這三百輛嶄新的‘東風’車開迴家去••••••”

    哎,真是這迴事,許進山覺得有點意思,又來注意看作者是何人?——尤振雄。是嗎?他不大相信這是現實,再看兩遍,依然是這幾個字。這可能嗎?

    不會是車隊上的那個小青年吧?真不好讓人相信。他到隊上沒多久,從未有過奇特的表現和突出的行為。頭迴到車隊時,自己點名誤將“尤”念為“龍”,還引起小夥子們一場笑話。後來聽說是原先尤老總的兒子,這才有了特殊的記憶。這個小夥子工作和學習都自覺,不屬於車隊上下兩頭頂尖的人物,所以平時沒多在意。

    若不是這個,又能是誰呢?其它車隊好象沒有同名的人了。而他在隊上還算一個文秀才,莫非真有那點本事?為了證實一下見解的正誤,許進山放下報紙,撥通宣傳科的電話。

    沒過一會,電話通了。對方聽了這邊的問話,一再重複不會錯,多次強調確是四隊的尤振雄。當弄清楚來電是何人從何處打出來的,李明波又充滿熱情地說:“是許書記呀?正好我也要找你呢。你們隊的於新民已經到這裏了。才幾天,樣樣都能頂得上,相當得力,我可是好好的鬆了一口氣了。為此我要感謝你呢。聽我說,我們這個小報,今後的稿件來源,主要還是在基層,在第一線。書記呀,你一定要大力支持我們的工作,對車隊上有才幹的人要多注意些,盡量做到走到哪,寫到哪,幹什麽,報道什麽。這樣,我們就有了一個最廣泛的記者群。你說是不是?”

    “道理是這麽說,就怕這些人水平低,拿不出高質量的文章。”

    “這一篇就不錯,就是你剛問的那篇,我打算送到省裏去,怎麽樣?讓我向你透露個秘密吧,你知道他現在在做什麽嗎?”李明波故弄玄虛地問道。

    “做什麽?不就是開車運貨,運貨開車。”

    “嗨,我的大書記呀,說出來你別嚇一跳。他正在寫書呢,一本有關尤老總的迴憶錄。”

    “啊!”盡管對方已有提示在先,許進山還是吃驚不小。小夥子真有那能耐?說不定這幾個秀才確實得刮目相待。

    李明波在那邊拿著聽筒聽了一會兒,沒有聲音,不知人家想什麽,又說道:“我還要預先通個氣,你要有思想準備,這個尤秀才我早晚也是要的。當然,最近還不會••••••喂,你在做什麽?許書記,你自己也可以動手寫嘛,起個帶頭作用。寫好了直接交給我,我負責文字的潤色和出版,怎麽樣?哈哈。”

    許進山放下電話,滿心歡悅。想不到宣傳科的小科長也能看重自己,他很高興。

    說到車隊的人員調出,他又不能不留個心眼。出於單位保護主義的狹隘觀念,自家的能人誰肯輕易放出去呢。可是,人家又象上迴那樣,帶著總站的調令來,又有什麽法呢?小於調走的事,車隊多數人不知道,連他本人也不甚樂意,但再無推辭的餘地,人一迴來就通知到新崗位報道。要有個什麽對策就好了,他想到,如果能加重普通人在車隊的身份,就多了幾分討價還價的本錢。要是尤振雄也負責有一項工作,不是就達到這個目的了嗎?負責什麽呢?工會!對!小夥子有文化,群眾關係好,對車隊的事熱心,讓他出任工會主席不是很好嗎?

    偶然的一道閃電,使他看到了以往從未想過的空白地域。許進山為之一振,由此想開去,似乎又是左右逢源,一派諧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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