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間又下起了鵝毛大雪,昏暗的天色被那雪粒映出隱約光亮。


    女子孤身一人跪在一座墳包前,點點血色染紅了她的青衣,她一點點將冥錢投下,四下沒有半點聲響。


    火舌舔舐冥錢映照出女子清冷絕豔的麵容,通紅的眼中遍布血絲,卻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淚,傷痕累累的右手緊緊握著一塊染血的玉牌。


    七年後,金陵雲來客棧。


    “今兒個我們就來說說風雅劍,那常竹本無名無姓一乞兒,據說是煙花女子所生,自幼受人冷眼。


    七歲時被常家小姐所救做了常家家仆取了名姓,後又有幸得了機緣拜入無相山淩波道人門下,學成歸來後第一件事卻是屠了常家滿門,一百七十三口無一幸免,據說當日正是除夕夜······”


    “哎,老黃,我這就聽不明白了,為啥子他要殺常家人呀!那常家小姐不還救了他嗎?”


    “我還聽說何止救了他,甚至二人情愫暗生,差一點就成親了呢!”


    “對對對,我聽我親戚說除夕那日常家張燈結彩的!好像是要招贅婿來著!”


    “咳,這個問題就得去問他常竹本人了。當時江湖上流傳了諸多版本。


    有人說常竹自小受人虐待心理扭曲,也有人說常竹與常家本就有不共戴天的血仇,還有人說那常竹是利欲熏心受人指使·······”


    “此等忘恩負義之徒,怎麽卻偏偏叫風雅劍?”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常竹殺了常家滿門之後,就去參加了解劍山莊的解劍大會。


    憑借著一手九曲劍法一舉奪得當年魁首,也取走了那一年問劍山莊所鑄的風雅劍。”


    “原來這風雅劍是他佩劍的名字,我還以為······”


    “嗬,還真別說,這風雅劍還真就是你以為的。


    隻因那常竹生的也是清俊至極,平日裏除了腰間佩劍,也喜隨身帶著一柄金紙折扇,風度翩翩,舞文弄墨更不在話下。


    五年前還在這金陵城考了個舉人哩!”


    “初入江湖之人見他,往往被他表麵迷惑,叫的人多了竟也真成了個風雅劍。”


    東南角靠窗的位置一青衣女郎輕蔑一笑,旁桌人早觀她許久立時笑道“小娘子也覺著荒唐?”


    那青衣女郎麵龐白皙如玉,眉下是清澈明亮的雙眸,一頭烏黑細柔的長發隻用一根碧玉的簪子鬆鬆挽就,幾縷青絲閑散的垂在耳側。


    她遠遠看去便如雨後青竹般清冷,偏偏眼角又多一顆淚痣帶著恰如其分的風情,點綴了幾分明豔,就像江南氤氳的春色無端動人。


    “常五其人,忘恩負義,好狗給塊肉骨頭還聽叫喚幾聲,這廝卻連狗都不如。”


    人是清豔無雙,可說出來的話就不是那麽動聽了。


    “不過是出生在秦樓楚館之地,學了一身迎來送往的本事,通曉些粗淺文墨,這樣的人也能叫風雅劍?”


    “平白玷汙了風雅二字。”


    雖然這些很多人心裏都這麽想,但是敢說出來的卻沒有幾個。


    “哪裏來的小賤人!不會說話我今日就來好好教教你!”


    話音剛落一道緋紅的長鞭帶著淩厲的氣勢襲向青衣女郎的麵容,眾人扭頭看去,卻是一道紅衣倩影向那青衣女郎襲去。


    少女一襲紅衣,一雙美目中滿是戾氣,色若桃李,白嫩嫩的小手上染著豔色蔻丹卻緊緊握著猙獰的七星鞭,平白添了幾分煞意。


    更令人驚詫的是那紅衣少女竟與青衣女郎有五分相似!


    有識得紅衣少女的人趕緊拉著身邊的人想低調的逃了,要命了!要命了!忘了在這金陵城凡是講到風雅劍,十有八九避不開這個姑奶奶!


    原來那紅衣少女乃是常竹的義妹鳶喬,性子潑辣,聽不得旁人說她義兄半句不是,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在這金陵城裏也是獨一份的驕縱!


    那青衣女郎眼神銳利,迅速避開鞭影,身若驚鴻,嘴角帶著一抹嘲弄的笑容,“怎麽?他常五敢做,還怕旁人說?”


    “你究竟是什麽人!”


    鳶喬初見那青衣女郎麵容也是驚了一跳,又見她閃避自如,自知不是對手,便示意同行的護衛一起出手,誓要將這辱她兄長的賤人捉來。


    青衣女郎足尖一點,瞬間閃身至鳶喬身前,腰間劍鞘輕擊,鳶喬便覺腕間劇痛,一時間竟是拿不住七星鞭,胸口似有清風拂過隨後又是一陣劇痛,喉間一口腥甜再壓不住身子再站不住倒了下去。


    鳶喬護衛們見狀蜂擁而上將其團團圍住,其中不乏有常竹雇傭的江湖好手。


    領頭的金刀李越甚至還是巨鯊幫的長老,也是江湖上頗負盛名的高手,以往在金陵城這位大小姐能橫著走,也有這個原因。


    圍觀者中不免有人為那青衣女郎歎息,如此美人,看來今日是要香消玉殞了。


    卻見那青衣女子依舊沒有拔劍,隻是身形如同鬼魅,指尖猶如春水輕拂過。


    片刻功夫那些護衛便吐血倒地,隻餘李越一人,四下嘩然!


    那金刀李越方才急退數步,堪堪避開點胸而來的指法,心下暗驚這女子內力高深。


    青衣女子氣勁襲來便破開他周身防禦,原本存了幾分輕視之心,這下頓時一掃而空。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李越見同伴倒地也不再避戰,抽出背後大刀隻見刀光閃過二人便交上手來。


    這下眾人心想青衣女子總該拔劍了,卻沒料到別說拔劍了,便是那劍鞘人家都不屑於用了!


    隻見一雙柔荑帶了十分氣勁瞬間閃至李越身後,柔柔的一掌下去直接打的李越一口鮮血噴出自此倒地不起!


    好快的身法!好強的內勁!


    座中不乏有江湖人士,莫不肅然起敬!這女子功力不俗,怕是已步入一流高手之列了!


    更遑論人家劍未出鞘,隻掌法指法便可置敵死地!


    “告訴常五,今宵三更,常家常無虞,借他項上人頭一用!”


    青衣女郎並未再對鳶喬動手,留下一句話便飄然而去。


    在座眾人無一不心驚!


    常家居然還有人在世!


    常無虞?這莫非是常家小姐的閨名?也就是傳聞中那位在招婿當夜被滅了滿門的緋聞女主人公?


    但看那常小姐顯露出的武功,雖說風雅劍常竹成名數十年,可交上手來誰勝誰負還是個未知數哩!


    況且現如今常竹在厲王府中做事,這女子敢放出話來,這是公然與南陳朝廷叫板。


    若沒有幾分把握,如何敢這般行事!


    玉樓笙歌,金池碧波,梨花如雪,芳草如煙。


    金陵城中往來行人多重駐顏修麵,穿著亦皆襟帶飄香,如許繁華便是比那都城洛陽也是不差幾多的。


    其中不乏攜刀帶劍的江湖人士,給這溫軟旖旎的金陵城帶了幾許兵刀冷肅之意。


    一聲驚雷乍響,天公落下雨來,驚亂行人腳步。


    往來匆匆,偏有一人青衣白傘逆著人流而行,她走的步伐不大,一步一步卻極穩,仿佛山嶽將崩也亂不了她半分。


    天色漸暗,一小童不小心衝撞了她,常無虞便隨手扶了一把。


    那小童本急急慌慌,又與娘親被人流衝散忍不住想哭,卻在被常無虞扶起時愣住了神。


    他從未見過這般好看的姐姐,在他愣神時娘親一把將他拉過,朝常無虞連身道謝後匆匆離去。


    若是她沒看錯,這青衣姑娘配著劍,約莫是江湖人,像他們這般小人物可惹不起。


    常無虞前行的腳步極穩,身子挺拔的猶如一竿青竹,雖有幾分瘦弱,卻一往無前。


    七年了,她終於迴來了。


    常家數年前乃金陵富戶,繁華堆裏也是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


    常無虞自小千嬌百寵的長大,幼時有一持劍道人瞧出此女天資超凡當時便想帶她拜入宗門,可常家父母舍不得女兒吃那學武的苦婉拒好意,後來才知那持劍道人乃是劍聖李青魚。


    誰知後來一場巨變,物是人非,她還是拜入了李青魚門下。


    昔日朱門紅漆斑駁,鎏金的門環也滿是銅綠,外牆滿是爬山虎肆虐。


    常無虞微微用力推門而入,入眼亭台樓閣久無人打理已是蛛網滿布,依稀可見舊日影子,有幾處地方還四散著暗紅色的綢子。


    那時阿娘興高采烈的指揮著府裏人布置的場景又飄過眼前。


    她殷殷切切的盼著自己女兒能平安喜樂一生,興高采烈地取出多年前埋下的女兒紅來慶賀。


    哪怕是那個女婿她多有看不上,一想到女兒歡喜也就算了,又不用離府能一直常伴在她身側。


    可誰曾想到大婚喜宴上,常五一付相見歡和著女兒紅屠了常家滿門!


    常無虞不自覺手撫上心口,那裏有一道猙獰的疤痕,那是她的夫君於大婚之日執劍毫無留情穿胸而過。


    她眼睜睜看著爹娘被她選中的夫婿所殺,眼睜睜看著他一劍劍如宰殺牲畜般收割親眷性命。


    宛如惡鬼臨世,修羅加身。


    若非她的心長偏了半寸,此刻常家的血債便無人來討!


    往昔歡欣如煙,悲苦無限,莫大的悲愴時隔多年再次扣上她的心門,執傘的手因握得太緊而微微泛白。


    青衣提燈緩緩步入長夜,最後一點天光也被吞噬殆盡。


    勁風襲來,樹影搖曳。


    殺機暗湧,夜黑風高。


    偌大的雨滴砸落在地,常無虞側身避過身後暗襲,卻半點不見竹傘搖晃。


    她抬眸滿是冷色,厲喝一聲:“什麽人!”


    周遭無人應答,隻有六道黑影如鬼似魅忽的出現,手中長劍不由分說便朝常無虞襲來,密密勾成一張劍網誓要將這女子擒住。


    但見青衣微動,倏然憑空而起,身似輕燕掠過避開劍網躍上屋頂,舊瓦風雨飄搖本就易碎,可常無虞立於其上卻如清風拂過紋絲未動。


    此般身法便是黑衣者看慣江湖好手也眼前一亮。


    六人對視一眼心中已有了章法,騰身而起落在常無虞身側,齊齊出手。


    他們幾人皆是江湖上一流的高手,因種種緣由聚在厲王帳下,多少厲王不得見光的勾當皆是由他幾人互相配合完成。


    今夜被派來擒這小小女子,本有幾分不滿,可也正是這一份輕視卻要付出血的代價!


    常無虞片刻便做出判斷,這六人可不像金刀李越那般好對付,隻見白光一閃斬破雨簾,她終日掛在腰間的長劍出鞘了!


    瞬息之間,劍光如練似霹靂斬破重重雨幕飛向六人,隻聽得那破空之聲入耳,那領頭的黑衣人感受到凜冽的劍意高懸於頂!


    太快了!他手中劍一橫勉強招架,兵戈相擊發出“錚”的一聲,待到他抬眼再看卻是麵前之人再無蹤跡。


    在身後!多年的在刀尖舔血練就的直覺促使他屈膝舉劍反格。


    但見那劍芒如鬼似魅在他後心閃過,貼著他的頭皮擦過,黑衣人霎時驚出一聲冷汗!


    在這片刻交手之間其餘眾人也終於反應過來,紛紛持著利器向前襲去。


    黑暗中隻見劍影翩然,兵戈相接迸射出點點冷光,常無虞一手持劍一手執傘,一人對六人卻絲毫不落下風。


    這般從容的姿態惹怒了眾人,太狂妄了!


    自他們入江湖以來從未有人敢在對戰之時不拚盡全力,眾人心頭莫不感覺是一大侮辱,於是手下招式越發淩厲,招招襲向那女子的要害。


    卻聽二更鼓響,那梆子剛傳來一聲,六人便覺自己的對手失了蹤跡。


    重重雨簾隔了視線的瞬間但見那青衣女子劍光流轉,分明她隻有一人卻似在一瞬間身形化作十餘人,劍刃所向之處血珠噴灑。


    四下血花飛濺和著冷雨,那六人如落燕一般被掀飛在地,五人當場斃命!隻剩領頭的黑衣人留著一口氣奄奄一息!


    “······燕臨十三式!”領頭的黑衣人睜大了雙眼暗恨出聲。


    這是劍聖李青魚的獨門秘籍,當年域外高手打入中原,眾人束手無策之際,初出茅廬的李青魚便以燕臨十三式重挫群英,名揚江湖。


    多少年了,江湖上再沒見過這麽精妙的招數!


    常無虞低頭看著那領頭的黑衣人,眸中滿是漠然,問道“誰派你來的?”


    黑衣人看著指向自己的劍,劍身似雪似玉,那劍身上以小篆刻著兩個字“應悔”。


    他低笑出聲,卻因牽連傷處吐出一口血來,“應悔劍。你果真是李青魚的弟子·····”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是某技不如人,要殺要剮悉聽尊便。”那黑衣漢子說罷,便閉上了眼,愣是咬緊牙關再不說一個字。


    常無虞見他如此,提劍便要做個了結。


    黑暗之中卻又有一人閃過,一根銀針悄無聲息射向常無虞體內。


    常無虞閃避不及隻得封閉周身氣脈,再抬眼卻見那領頭的黑衣漢子正被一人扶起將向外牆離去,立時顧不得許多將長劍擲去封住二人去路。


    她瞬間閃身至二人身邊,一指如春水拂過,那領頭的黑衣人本就身受重傷,再受這一指便立時昏死過去。


    “師父!”那黑衣人似乎還是個少年,看此情形驚叫出聲。


    從來沒有人受這一針還能有還手之力,這也是他師父教他的出其不意招數!


    “解藥!”常無虞掐著那少年的喉將人提起,隻這片刻她便覺得周身有如萬蟻噬心。


    “在······身前······”那少年艱難出聲,從懷中哆哆嗦嗦摸出一個瓷白藥瓶。


    常無虞倒出那藥丸正要服下,臨到嘴邊又將其中一顆塞入那少年嘴中,果不其然看到那少年麵露疼痛儼然這非是解藥!而是毒藥!


    “豎子爾敢!”


    孫同川冷不丁毒藥塞入口中,立時痛的滿地打滾,他想不到怎麽會有人受如此劇痛還能有招架之力。


    “說!這是什麽毒!真正的解藥在哪裏?”


    “此毒名為肝腸斷,我也沒有解藥,主人隻給了我雪玉丸可暫時壓製毒性。”


    他被常無虞踩著手渾身冒著冷汗,眼中遍布血絲,麵上青筋都疼的鼓了起來,情狀十分恐怖,哆哆嗦嗦地在懷中取出另一個白玉瓷瓶。


    這迴見他先服下情狀有所好轉,常無虞才服了藥,體內萬蟻噬心的疼痛雖未完全好轉卻大半被壓製住。


    “你奉何人為主?此行目的為何?”常無虞將少年提起摜到他師父身邊,“你若不說,我就叫你與你師父死無葬身之地。”


    “我說我說,求求你你放了我師父,”


    孫同川自小被師父收養,多少次師父護在他身前,這一次生死關頭他再顧不得許多了。


    “是厲王殿下派我們來的,我聽師父說,是要從姑娘你身上取一件東西。”


    “何物?”


    “一個玉玨,聽殿下的意思當初常家被滅門時,殿下的人找了許久都沒找到,想來應該在姑娘身上。”


    “那玉玨有何重要之處?”


    “這個小的真的不知道啊!厲王殿下沒有細說,小的絕無欺瞞!求姑娘放我師父一條生路,小的願當牛做馬任憑姑娘差遣。”


    孫同川連連磕頭,慘白的麵上全是冷汗。


    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月光穿破黑雲落在常無虞的臉上,照見她的一雙眼冷的徹骨。


    當今天下,自金兵入侵大昭國破後,群雄割據,以滄山蜀道為界劃為四國。


    滄山以南是為南陳,厲王作為舊昭國主之弟,攜勤王之軍隔滄山天塹駐紮稱王。


    滄山已北至蒙內草原皆為金兵占領,末科爾入侵大昭占領洛陽後弑兄奪位號為北慕。


    蜀道之上則為西蜀,由舊昭遺臣組成,以大昭原太子太傅丞相謝無故為首輔佐先帝幼子,致力於光複大昭。


    蜀道以南則是百越,土司割據時有亂象。


    如今常竹效力於厲王旗下,料想府中應有不少高手。


    三更鼓響,朱雀街上,一道青色倩影立在朱門之前。


    常府二字漆金鐫刻在門匾上,紅綢隨著夜風飄搖,似是府中在辦什麽喜事。


    此時門房大開,一小廝見到來人立時打起精神迎了過來。


    “來者可是常氏無虞?”


    常無虞麵如寒霜,輕輕頷首。


    “夫人請,主君已在廳中恭候多時了。”那門房恭恭敬敬的將常無虞引進門。


    “你喚我什麽?”


    “夫人。今日主君已向所有人宣稱,您是主君明媒正娶的妻子,府中人待您須得與他一般恭敬。”


    門房看似冷靜,實則身形有些許顫抖。


    誰都知曉,主君於大婚之日殺了自己的妻子,現如今人家找上門來複仇,卻令下人稱其為主。


    這不得火上澆油,讓恨意越澆越烈,自己被派來接這煞神簡直是壽星公吊頸嫌命長,這位一個暴起他小命就得交代了。


    常無虞想過千遍萬遍和常五再相見時的場景,絕不包括眼前這般。


    男子穿了一身喜服,和那日大婚時一模一樣,他站在廳中等著,像是一個遲了七年的新郎終於迎來了他的妻子。


    記憶中那個冷厲的少年郎已長成了一個長身如玉的青年。


    這張臉曾無數次的出現在每一個她快要堅持不下去的瞬間,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她在仇恨中苟延殘喘也在仇恨中掙紮前行。


    門房隻覺一陣風在耳邊吹過,抬眼便見原本跟在身後的人已然暴起向主君持劍斬去。


    漫天的殺意猶如實質鋪天蓋地向紅衣男子籠去,瞬間已然到了眼前!


    風雅劍出鞘,擋住了致命的殺招,“錚”的一聲刀兵相接有明亮火光綻開,照見那應悔劍後常無虞一雙冰冷的眼!


    沒有半點情意,唯有無盡的殺意冷的徹骨!


    常竹近乎貪婪的看著眼前的女子,縱使再相見二人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麵,可過往多少歲月,他在黑暗中踽踽獨行,唯有一人如月光皎皎,輝映漆黑長夜。


    應悔劍帶著十分氣勁撞到他胸膛之上,常竹頓時有一小口鮮血吐出,將喜服前胸染上一片暗色。


    常無虞一擊得手卻並未有片刻鬆懈,步伐輕靈有如清風過境立時變幻身法向男子後心斬去,手中應悔劍鋒芒畢露誓要取這忘恩負義之徒性命!


    常竹少年孤苦,若非天資卓絕,絕沒有可能被淩波道人收入門下。


    作為關門弟子武學上卻是一騎絕塵,一舉擊敗前麵幾位師兄弟繼承衣缽,自創的九曲劍法更是世間難逢敵手,先前若非心緒不穩,也不會這般輕易受傷。


    但見常竹身形連轉手中銀劍揮舞,一招一式有如九曲江水濤濤綿延,澎湃的劍意帶著萬鈞之勢向常無虞劈頭蓋臉而來!


    不殺不死!不死不休!


    青年麵容俊美如斯,然一雙眼中有喜有癡卻絕無半分後悔!


    若時光倒迴到七年前,他依舊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可常無虞畢竟不是七年前毫無還手之力的女子了!


    應悔劍有如長空之燕,逐風而行,劍走輕靈飄然而動,但見她腳足尖輕點,速度也是不斷提升,一時間一身化數人,竟如地獄爬出來的殺神,一招一式都帶著無盡殺意!


    “燕臨十三式!”


    常竹心中一凜,想來這些年她多有奇遇,竟是拜入了劍聖門下,此刻再也不敢小覷。


    二人自廳中鬥至庭院,勝負未見分曉。


    風雅劍成名數載卻壓製不了初出茅廬的常無虞,她的戰意似雨後青竹節節攀升,應悔劍越戰越勇,劍氣激蕩引起漣漪陣陣。


    雨幕重重,二人廝殺正是激烈。


    卻另有二人的腳步在黑暗中響起,鳶喬恨恨的看著那青衣女子,正是這人在大庭廣眾之下令自己失了臉麵,又見那女子對常竹招招下死手更是怒從心起。


    奈何府中諸位高手都被常竹下了命令今夜不準前來助陣,好不容易找到了剛迴常府的褐衣人立刻就趕了過來。


    “還不快去幫忙!”隨著她一聲嬌喝,身後三個褐衣中年人加入了戰局。


    原是勢均力敵的場麵隨著這三人的加入,常無虞的壓力驟增,體內原本被暫時壓製的銀針之毒再度蠢蠢欲動。


    那三個褐衣中年男人武功之高比之常竹也是不遑多讓,這場殺局似乎注定了青衣女子的失敗。


    可天道昭昭,常家一百七十三口的性命仍未有交待,她怎麽能死?她怎麽敢死!


    “還不退下!”常竹厲聲喝道,手中劍勢未停,“我不是說過,誰都不準過來!”


    那後一句話卻是對鳶喬說得,她從未見過常竹對自己這樣兇,原本囂張的氣焰立時有些怯弱。


    “常兄,可別忘了,如今你的命可是屬於厲王殿下的!”為首的褐衣男子卻無絲毫畏懼,一招一式狠辣無比。


    “殿下想要的東西可是在這位姑娘手上,若是有什麽閃失,你擔待得起嗎?”


    二人對話的這片刻間隙,常無虞得以有片刻喘息,隨即劍勢越發淩厲,再也不顧三個褐衣男子的攻擊,隻一心要取常竹性命。


    體內陳年的暗傷被銀針之毒勾出來,此前交手受的傷也一度催發,那萬般蟻噬之苦連帶著劇烈的疼痛使她一度想昏厥過去,身體狀態已到了極限,而意識卻越發的清醒。


    麵前之人一招一式仿佛都被無限放大,唿吸之間仿若時間被無限延長。


    常無虞在這一刻出奇的冷靜,師尊說過,從來不存在沒有破綻的招式,區別隻在於你能不能發現!


    終於!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她看到了!


    常五少年時曾經被街頭的乞丐圍打,那是他們第一次相遇時。


    少年斷了三根肋骨,右手的三指也被折斷,蓬頭垢麵的縮在牆角。


    縱使後來傷勢痊愈,右手小指的末端指節也依舊有些微不自然的彎曲。


    這便是九曲劍法唯一的破綻!


    常無虞催動全身內勁隻朝一處攻去,應悔劍如白虹貫日,勢不可擋!


    背後是他人襲來的長劍,可常無虞再也顧不得躲閃了。


    風雅劍脫手的那一刻常竹眼中滿是不可置信,長劍透過手骨貫穿了胸口,劇烈的疼痛使他麵容扭曲。


    褐衣男子的劍也是瞬間到了常無虞身後,這一刻她避無可避,做好了死去的準備。


    在來這裏之前她本就沒有抱能夠活著出去的念頭。


    劍鋒帶著冷意刺入皮膚,在致命的一擊將刺穿後心時,卻在瞬間戛然而止。


    “常竹!你瘋了!”褐衣男子怒目圓睜,手中長劍再不能寸進半分。


    紅衣男子隻略略向前邁進了一步,隻這一步他將遲了七年的妻子擁入懷中。


    常無虞僵直著身體感覺到男子溫熱的胸膛,以及撲鼻的血腥氣。


    這個男人用他血肉模糊的左手握住了刺向她背後的劍,帶著近乎溫柔的氣息親吻在她的前額。


    他低弱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如同曾經耳鬢廝磨時一般溫柔繾綣:“走。”


    常竹凝聚最後的力氣將他推開,懷中粉末一撒那三人頓時眼前劇痛。


    就在這時,常無虞間隙中退開抽出應悔劍,反手攻向那三人,劍芒微閃,三人瞬間斃命。


    如斯默契。常無虞有片刻的失神。


    就在這時,鳶喬自身後一掌揮來,常無虞略略避開,卻見她掌心滿是紅色粉末!正是常竹方才所用的毒!


    趁此機會鳶喬執起褐衣人落下的長劍劈向常無虞肩頭,長劍何其鋒利,一擊之下幾可見森然白骨。


    應悔劍落地,常無虞捂著肩頭幾乎站不穩。


    “兄長!”鳶喬一擊得手立即撤退尖叫著跑到常竹身邊,連聲大喊,“快來人!快來人啊!抓住她!”


    常無虞的身體即將強撐到極限,可她知曉決計不能在這府中停留。


    青衣女子提氣一躍,身形如燕滑過,幾個縱躍已然上了屋頂。


    即將離開常府時,常無虞迴頭看了一眼,常竹倒在血泊之中,眼睛卻掙紮著一錯不錯的望向自己。


    仿佛要在這最後的一刻將她刻在自己的腦海中。


    常竹唇邊帶著淺淺的一抹笑,像是如釋重負,這是他這七年來唯一一次露出真心的笑容。


    他憑什麽!他憑什麽?!這笑容像是一根刺狠狠的紮在常無虞的心底。


    看著青色的身影消失在無邊雨幕中,鳶喬一邊讓人去追,一邊讓人去叫大夫,偌大的常府亂成一團。


    冷雨激蕩,這是初春的雨,帶著還未遠去的凜冬的冷意,又混雜了幾分花蕊幽香的氣息。


    這是驚蟄的晨曦,常竹穿著一身的紅衣喜服終於疲憊的闔上了雙眼。


    他似是看到多年前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後,少女攜著花籃從馬車上下來,對著在牆角奄奄一息的自己伸出手來。


    她是那樣的好,那雙溫軟的手將爛泥一樣的他拉出沉沼,讓他見識到原來人生還可以有那麽多種無限的可能。


    可唯一不可選擇的卻是他們的結局。


    驚雷乍響,電光如雪,照見青衣女子踉蹌前行。


    常無虞心想,她在跑什麽呢,她今日大仇得報,快意無比,在這世上已然是了無牽掛,便是在這一刻死了又有什麽幹係呢。


    可那男人輕聲的那一句“走”卻驅使著她不斷往前。


    忽而足下一空,失重感驟起,可常無虞再沒有半分力氣,那強撐著的一口氣終於卸下,自屋頂墜落。


    息神香繚繞,房中一男子正在浴桶中浸著,滿桶水烏黑中泛著紅看著十分可怖,偏那男子卻生的俊美至極。


    此刻他麵上滿是冷汗,似是在忍受莫大的痛苦,藥侍卻半點不敢打擾,時辰到了便立即往木桶裏加藥材。


    少穀主每逢月初前七日,都受著毒發之苦,須得泡在藥浴中方可有稍稍緩解。


    小金正按照往日的法子選取藥材,一個轉身的功夫,一聲巨響自上空傳來,嘩啦一聲浴桶被砸了個稀爛。


    他扭頭一看,一個青衣女子砸在了少穀主身上,二人雙雙倒地,可憐見的少穀主被激出一口血來被迫睜開眼。


    甘雨橋迅速封住經脈,治療被迫中斷,於他而言自是不好受,小金忙上前來將他扶起,披上了衣物坐到床沿,服下玉露九後略略有所好轉。


    麵色蒼白尚在孱弱的男子抬手指了指地上的青衣人,示意小金上前去查看一番。


    小金走到那青衣女子身前,將她翻轉過來,卻是為之一驚。


    這不是白日客棧裏那個青衣姑娘嗎!


    這姑娘的傷也太重了,全身上下沒有一處好的,更遑論後心一個窟窿差點被人捅穿,此刻已是奄奄一息了。


    “少穀主,這姑娘傷的好重,估摸著是快不行了。”


    “將她抱過來放這床上,我瞧瞧。”


    小金將青衣女子抱了過來,小心的放在床上,甘雨橋抬眼去看,這一眼卻是怔住了。


    甘雨橋一手青白的手抓著床欄微微顫抖,一手捂著心口激蕩處輕聲道,“先將護心丸取來給她服下,再將我的銀針取來。”


    小金看一眼甘雨橋,心想,看看少穀主這幅樣子,難道護心丸不應該少穀主自己先服下比較妥當嗎?


    常無虞聽得耳邊有輕微的響動,似是有人在咳嗽,她睜開眼時眼前卻是一片黑暗。


    “少穀主,她醒了!”小金一看到常無虞睜眼就歡喜,少穀主的醫術真是出神入化,一腳踏進鬼門關的人都能救迴來!


    男子虛弱的咳嗽聲在一邊響起,甘雨橋把了把脈卻皺起了眉,“你現在感覺如何?”


    常無虞再次緩緩地眨了一下眼睛,“這位......少穀主......我眼前似乎瞧不見東西了。”


    “你體內有三種毒,有兩種毒毒性極強,加之受了重傷失血過多,體內真氣失控故而暫時失明了。”甘雨橋說幾句便又咳嗽了起來。


    “這三日我們少穀主可是日夜不歇施針救了你呢!得虧你遇到的是我們少穀主,不然這條小命肯定保不住!”小金驕傲說道。


    這姑娘能保住命就不錯了,能在三日內醒來簡直是奇跡了。


    “多謝少穀主救命之恩,常無虞無以為報,若日後有用的上的地方,必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你·····常姑娘,你不必如此多禮,你可知你中的是什麽毒?”甘雨橋神色似是有些激動,又很快平靜下來,雙眉深鎖,眼中滿是擔憂。


    小金沒有漏看少穀主神色轉變,不由心中稱奇,莫非這個常姑娘是少穀主的舊識?


    “皮外傷容易治,可若無法解毒,你的肺腑隻會日漸被毒噬,若再動用內力,莫說複明,隻怕要命不久矣。”


    “相見歡是我昔年所中之毒,這數年未有毒發之象,另一種毒名為肝腸斷,剩下的一種我也不知。”


    “相見歡?!”小金驚叫出聲,無怪乎他如此驚訝,少穀主所中的毒便是相見歡!


    此毒乃蓮教毒娘子所製,中毒者不會當即死去,卻日日夜夜皆受毒發之苦,時至今日仍無人製出解藥。


    若非老穀主多番試驗將少穀主的毒性壓製在月初七日,隻怕甘雨橋早就忍受不了毒發被折磨死了。


    相見歡絕跡江湖久矣,毒娘子一副藥隻配一次,緣何這姑娘會與少穀主中的是同一種毒?看來少穀主和這位常姑娘頗有淵源。


    相談幾句後常無虞體力不支又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相見歡在甘雨橋體內沉積數十載,清風穀主一直在尋找解毒之法,可終究鮮有所獲,穀主斷言甘雨橋若無法解毒,活不過今年年底。兩個月前甘雨橋不顧穀主反對,執意要來金陵,小金也就陪著少穀主來到這裏,既是同行照顧也是保護。


    當世門派有兩大家以醫術見長,一為清風穀,二為無相山。


    清風穀地處滇南,長久避世,穀中弟子以醫術見長,醫人不分貴賤,不限門派,故而江湖中人有普通郎中難以醫治的病都會上清風穀尋求救治。


    無相山早年同清風穀一般,四十年前卻放出話來隻問本心,隻救有緣人。


    門中弟子也是逐漸棄醫從武,隻淩胥道人一脈還是以萬脈真訣修行醫術。


    淩胥道人醫術超絕,故而還是有不少人在清風穀路途遙遠時來無相山碰碰運氣。


    常無虞醒後兩日,甘雨橋問她願不願意隨他迴清風穀找老穀主救治。


    她的傷勢實在太重,須得徐徐圖之,他盡了全力也隻能暫時控製傷情。


    唯有清風穀穀主醫道大成,或可痊愈解毒恢複雙眼。


    常無虞一番思量過後決定前往清風穀就醫。


    在常府那褐衣男子言語之中,似是常府滅門之事尚存蹊蹺,甚至那枚他們要找的玉玨分明當時就在她的頸間。


    七年前她將死之時,曾聽到常竹與一些人說話,他們穿著黑衣蒙麵,兵器形狀不一,卻無一不是江湖人士。


    如今想來常家之死似乎並沒有那麽簡單!


    冤有頭,債有主,這其中出現的魑魅魍魎,她一個都不會放過!


    自金陵往滇南走陸路約莫三個月,中間還得出南陳過百越,途中關卡諸多頗為不便,走水路倒是隻需月餘。


    甘雨橋思及常無虞的傷勢太重,決定一行人走水路,而今不過三月,台風巨浪偏少,不至於過多顛簸。


    小金出去打聽了一番,剛好最近有從金陵開往越港的商船,到越港後離清風穀就隻有兩座城了。


    一月後。


    平陸碼頭上人聲喧鬧,常無虞摸索著掀開馬車的簾子,海風帶著涼意吹過麵頰,今日就是他們登船的日子。


    “常姑娘,這段時間金陵城戒嚴,有不少官兵在尋人,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請帶上這個幕離吧。”甘雨橋略帶疲憊的聲音在一旁響起。


    常無虞應下想伸手接過,卻忽而覺得一股淡淡的鬆草香靠近了些。


    頭上被輕柔的戴上了幕離,甘雨橋又仔細的為她調整了一番。


    常無虞有些驚訝,心道這少穀主未免有些太熱情了。


    聽他聲音似是頗為淡漠之人,隨後又想到他這一個月來費心診治,想來應該是外冷內熱吧。


    小金在一旁看得分明,差點驚掉了下巴。


    要知道少穀主救人是一碼事,可待人從未如此親近,便是對老穀主也隻是禮敬有加。果然!少穀主對常姑娘是不同的,可他輾轉打聽過,少穀主卻守口如瓶,除了傷情,一點敘舊的意思都沒有。


    戴上幕離後常無虞又接過了甘雨橋遞過的竹杖,這幾日眼睛依舊瞧不見東西,隻憑著竹杖緩慢行路。


    習武之人耳目本就較常人更為靈敏些,常無虞倒也漸漸習慣了黑暗。


    碼頭上出現了奇怪的一幕,半大的少年扶著一個病弱貌美的公子,旁邊還有一個竹杖點地頭戴幕離的盲女。


    碼頭上不時有貨郎上前叫賣,亦有不少孩童追逐打鬧,小金本以為常姑娘怎麽也要個人幫扶一把,卻沒想到常無虞雖目不能視,卻半點沒沾到行人。


    看來這常姑娘不僅是個美人,沒受傷之前還是個高手。


    小金暗暗點頭,少穀主眼光不錯,要是老穀主治好了這姑娘眼睛,和少穀主倒是十分般配,隻可惜少穀主大概率是活不過這一年了,不過常姑娘也不見得能被治好,小金摸了摸下巴暗暗想到。


    甘雨橋覺察到小金走神,涼涼的看了他一眼,小金一個激靈立時收迴想法。


    忽而一陣馬蹄紛踏,混雜著人群尖叫,一匹雪花驄上載著個半大的錦衣少年橫衝直撞,直直的朝碼頭而來,身後還跟著六七個縱馬的護衛。


    那雪花驄似是受了刺激,少年在馬背上被嚇得臉色發白,護衛們卻追不上受驚的馬。


    這碼頭上不乏有江湖人士在場,見狀飛身前去想牽馬卻被暴躁的雪花驄甩開。


    不過片刻狂暴的雪花驄就到了常無虞麵前,高高揚起了馬蹄!


    一隻略帶涼意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隨後身子被帶著向斜後方騰起,甘雨橋低聲道:“常姑娘,得罪了。”


    眾人驚歎於那病弱公子竟有如此高超的輕功,更被接下來發生的事驚得目瞪口呆。


    隻見那病弱公子身後跟著的約莫十一二歲的少年上前一步,雙手並握成拳用力一擊,那雪花驄便如輕飄飄的紙馬被擊飛出去!


    好大的力氣!


    小金一擊過後,又飛身上前接住了落下馬的錦衣少年,那少年還沒從剛才雪花驄被打飛的震撼中迴過神來,倒是身後的護衛終於趕到圍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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