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楠績也沒有真的兩手空空,畢竟參加壽宴,還什麽也不帶,多少有些尷尬,林楠績就從方文覺繳了的徐府庫裏挖出來一塊壽石。


    沒事,反正還要迴到府庫。


    林楠績送得一點也不心疼。


    倒是其他人察覺林楠績和方文覺關係不錯,自動將林楠績劃為皇上的寵宦,連說話都十分客氣,弄得林楠績也得拿腔作調,裝出幾分寵宦的張揚不羈來。


    林楠績坐在湖邊位置,一邊聽著其他人的恭維,一邊拿著一塊點心,就要投進湖裏。


    卻被琴女一把按住。


    林楠績本是無意之舉,卻看見琴女微微搖頭,而主位上的蔣明德露出緊張的神色。


    林楠績的好奇心瞬間就被勾起來了。


    大戶人家建園開池,多會養些錦鯉討個彩頭,可蔣家池水死寂一片,一尾魚都沒有,豈不是少了很多樂趣?


    就在這時,一陣騷動傳開,林楠績循聲看去,就看見蔣明德起身迎接。


    “這樣的雨天,指揮使還肯賞臉前來,實在是蔣某人的榮幸。”


    指揮使大手一揮,下人立即獻上壽禮,竟然是一塊巨大的珊瑚石。


    “今日是蔣兄大壽,小弟豈能失了禮數?這塊珊瑚石獻給蔣兄。”


    林楠績雙眼眯了眯。


    堂堂浙江都指揮史竟然稱唿蔣明德為蔣兄,此時必有貓膩。


    壽宴正式開始,底下人紛紛向蔣明德祝酒,蔣明德喝的臉色泛紅,高興不已。


    杭州城半數有頭有臉的人都來捧場,換了誰不高興呢?


    林楠績也舉起酒杯致意。


    誰知道這時,卻有人突然發難。


    正是那位指揮使大人。


    指揮使:“林公公可是春風得意啊,聽說皇上身邊都離不了你了。這次你來杭州,有失遠迎。”


    林楠績按住酒杯不動,果然聽見這人朝其他人說道:“諸位可能不知道,這位林公公,可是今年春闈的巡監,斷送不少學子呢。”


    這話一出,其他人神色紛紛變了。


    他們也有所耳聞,尤其是蔣瀚文一事。


    有人陰陽怪氣道:“聽說林公公好眼力,竟然看一眼就能辨別是否作弊,聽說林公公清了不少人出考場。”


    林楠績笑眯眯道:“那倒是,其中就有一位姓孫的考生,一路考學,終於能進貢院考試,誰知道想不開,竟然在腳底寫小抄,被逮了個正著。”


    “不光如此,錦衣衛把他靴子脫下來的時候,整個貢院都要被熏暈了,誰誰誰熏吐了,貢院一片嘔吐之聲。”


    “就算檢查時沒被抓出來,僥幸進了貢院,到時候靴子一拖,也要露餡。”


    林楠績搖了搖頭:“聽說這人家境不錯,靠著叔父的蔭蔽,多次僥幸逃脫,可他不知道,天子腳下,貢院是什麽地方,哪由得他造次。”


    方才發難的人臉色頓時鐵青。


    他就姓孫,林楠績口中所說的正是他家子侄。


    林楠績描述得繪聲繪色,其餘人看著一桌子的飯菜,咽都咽不下去,默默離姓孫的遠了一些。誰知道他腳臭不臭呢。


    姓孫的人頓時氣結,撂了筷子不吃了。


    又有人跳出來道:“蔣瀚文在江南也素有才名,此次本可一舉奪魁,若不是有人阻撓誣陷,怎會輪得戴罪之身”


    蔣家人的視線紛紛緊了,明晃晃的敵意直衝林楠績而來。


    林楠績絲毫不慌,擦了擦嘴,忽然歎了口氣。


    “其實,蔣瀚文最為可惜。”


    問話之人一愣。


    林楠績放下筷子:“他本來定會進前十,但作弊也是真。可惜啊……”


    林楠績搖了搖頭:“重壓之下走險,若不是身上肩負太多期望,也不會鋌而走險。”


    周圍人沉默了,尤其是蔣明德,老半天沒迴過神來。


    壽宴散後,林楠績正要迴院子,卻被琴女輕輕拉住,朝園中指了指。


    林楠績看了看周圍,避開人,跟著琴女到了園中一處隱蔽的地方。


    琴女指著水流,說著東瀛話,林楠績雖然聽不懂,但猜出了些許,連比帶劃的。林楠績從袖中拿出半塊糕點,投了下去。


    不多時,水麵浮現猩紅的眼睛,轉瞬即逝。


    林楠績不禁冒出一頭冷汗。


    蔣家這養的什麽怪物。


    迴到院子,天色黑下來,林楠績滿臉凝重地坐在床畔,等著李承銑到來。


    後窗傳來一聲輕響,林楠績一轉頭,就看見李承銑翻窗進來。


    【終於來了!】


    李承銑一落地,聽到這句,不禁莞爾一笑。


    緊接著林楠績就迫不及待道:“我有事要和你說。”


    李承銑卻仿佛已經料到:“可是水裏的事。”


    林楠績訝異:“你知道?”


    李承銑渾身濕漉漉地坐下:“方文覺查到蔣家曾有家奴被咬傷的記錄,根據傷口和那家仆的描述判斷出應是水中鱷魚。”


    林楠績點點頭:“沒錯,你那日見到的琴女也是東瀛人士,還是她提醒我的。”


    “今日壽辰,我還見到了浙江都指揮史。”


    李承銑忍不住抬手揉了揉他的腦袋:“我已有安排,此地不宜久留,先跟我走。”


    九裏河灣堤壩。


    周圍一片漆黑,隻有遠處的村落透著燈火,稀稀拉拉的亮光在黑暗中閃爍,透出陰森森的氣氛。大雨如瀑,青色蘆葦半數折腰,塘裏雨水積到膝蓋,浙江都指揮司指揮同知衛佟彎腰伏身,右手按在黑刀上,潛伏在漆黑的蘆葦叢中,目光緊緊盯在前方數米之遙的河堤。


    九裏河灣口,江水暴漲,被綿延百裏的堤壩鎖在河道中。除了雨水唰唰聲似乎遠了,耳畔之聽到江水濤濤,唿嘯著撞擊堤壩,力達千鈞,仿佛雷鳴海嘯。


    藏在蘆葦蕩中隻有二十來人,各個沉靜地守候,潛藏在蘆葦叢中,等待衛佟的命令。


    衛佟臉上全是雨水,大雨漫無邊際,毫不停歇地砸向這片土地。衛佟沒有抬手抹去臉上的雨水,他在等。


    耳畔江水之聲,暴雨之聲,仿佛永遠不會停歇。


    就在這時,衛佟耳朵微動,沉著的眼眸頓時如同銳利的鷹隼直直鎖住暗夜中的某個地方。


    他聽見一陣輕微的異響,像蟻蟲於浩瀚天地中爬上地麵,蒼茫渺小,幾不可查。


    “跟我走。”


    低沉的聲音像某種古老的命令,衛佟拔刀,率先闖入無邊雨幕。


    緊接著,暗夜中傳來短兵交接,不過數息,聲音消散,衛佟將其中一名倭寇扔下,從刀口處散發濃烈的腥氣,血液混入雨水,很快,便消散了。


    杭州城內。


    夜色寒涼,雨意深重。林楠績不自覺抱緊了李承銑的脖子,身上沾滿了雨水,他將頭頂鬥笠移了移,遮住李承銑的頭頂。


    李承銑背著林楠績在暴雨中急行,最後停在一處屋簷,林楠績探頭往下看去,竟然又是玉華閣。


    閣內漆黑一片,一絲光火也無,和那日歌舞升平的景象判若兩地,仿佛人去樓空,處處透露著陰森詭譎的氣息。奇花異草的後園漆黑一團,隻有雨水落在湖麵的濺擊聲,和一絲輕微的反光。像吞噬一切的深淵。


    兩人轉到隱蔽處,靜悄悄地盯著那片水麵。


    不知道過了多久,水麵忽然傳來異樣的響動,黑漆漆的水麵鑽出來一個人,那人一身黑色短打,目光警醒地看著四周,見四下無人,忽然拇指食指彎起,放在唇縫,就要吹響放出信號。


    “咻”一道清脆的哨音響起。


    李承銑目光一厲,轉眼之間,將手中匕首擲出,直插那人心口。


    變故太快,那人還來不及弄清死於何人之手,就倒在了水中。鮮血四溢,染紅水池。


    過了幾息,池水中又有異動,一道道人影衝出水麵,麵容兇狠,竟有幾十人之多。等到他們發現水麵上的屍體,臉色驟變,用東瀛話激烈的交談。林楠績遠遠地聽見他們似乎起了分歧,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怕糟了埋伏,建議原路返迴。而另一撥人則不同意,來都來了,哪有退迴去的道理。


    “也不知道是進是退。”林楠績小聲嘀咕著。


    李承銑目光幽森:“退不迴去了。”


    就在一群人爭執不休的時候,水麵陡然升起十幾隻冰冷殘酷的黑色獸眼,黑色鱗片發出金屬的爭鳴聲,透射出令人不寒而栗的殺意。數隻黑色脊背在水中快速地遊動著,幽靈般靠近倭寇。


    那群東西似乎餓極了,毫無章法,一聞見池中的血液就像著了魔,瘋狂起來。


    “是鱷魚。”


    林楠績低聲道。


    “這裏與蔣家府宅水道相通,原本有鐵柵阻隔,朕派人拆了。這些畜生餓久了,聞著味道就來了。”


    林楠績了然:“怪不得白天在蔣家,池水中一尾魚都沒有。”


    沒想到蔣家竟然如此喪心病狂,竟然在府宅內圈養這種殘忍的野獸。


    倭寇中有人倒下,淒厲的聲音被猛獸吞入腹中,骨肉在轉瞬間分崩離析。其他人終於意識到不對,用東瀛話大聲唿喊上岸。然而為時已晚,猛獸太多,速度非人類能及,轉眼之間,大半人被拖入水麵之下,竟然隻有五個人爬上了岸。


    其中一人被扯斷了胳膊,一人被咬去了腿。


    場麵淒厲異常。


    林楠績看著模糊的場麵,眼前覆蓋住一雙手掌。


    “別看。”


    林楠績抓住李承銑的手拿開,輕聲呢喃:“若不攔住他們,百姓的下場將比這慘烈百倍。”


    有這群猛獸守住水道關隘,沒有人能闖進來。


    這幾個人,廖白帆帶人守在門外,甕中捉鱉,毫不費力。


    第二天,雨勢轉小,所有人的都鬆了口氣。


    堤壩完好無損,將洶湧江水攔在河道,所有人都在祈禱雨季快些過去。


    沒有知曉昨晚發生的事情。


    杭州官府內,羈押的倭寇係數關押在大牢,包括昨晚玉華閣的漏網之魚。蔣府被抄家時,蔣明德和蔣彥還在大唿冤枉,等到方文覺拿出如山鐵證後,全都偃旗息鼓。私聯倭寇,甚至放進城內,是通敵之名。而浙江都指揮使也換了人,杭州竟然已經換了一副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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