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那天fpa是王機長調的。”趙經理顯然持懷疑態度,他皺了皺眉頭說道:“我已經和王機長談過話,他確認那天的航班是由你設置的航跡角,同時他也承認自己存在監察上的失誤。”張盟完全沒料到王鵬哲竟然會把過錯都推到他的頭上,張盟經曆的社會毒打還是太少了,難以置信對方一個德高望重的資深老機長會這樣顛倒黑白推卸責任。“不是,真的是王機長上手調的。不信你可以查駕駛艙語音通話!”張盟也急了,是他犯的錯他也就認了,但這樣栽贓的鍋他可不願意背。趙攜進確實沒有調取國那天的駕駛艙錄音,雖說這趟航班存在飛行員的人為失誤但畢竟沒有造成實際損失,所以目前他隻采取了談話的方式了解情況。但看張盟如此堅持,趙攜進也覺得有必要謹慎一些,畢竟兩位責任人各執一詞。張盟激動地說:“那天他叫我計算下降角,然後嫌棄我動作慢就自己上手調了,我沒說謊!”趙經理示意他稍安勿躁,確實在談話之前他也先入為主地認為是張盟作為副駕駛畢竟年紀輕資曆淺,做事不夠嚴謹仔細犯下了這個錯誤。公司這批年輕副駕駛裏有好學認真的也有稍欠火候的,趙攜進之前聽和張盟搭班過的機長們這樣評價過他“操縱還可以,但程序不太熟”。趙攜進一時不知道張盟是害怕擔責所以拒不承認,還是事情真的另有隱情。但看眼前這位年輕人如此篤定這樣堅持,他不得不考慮起另外一種可能性。公司有規定每一趟航班發生非正常起降之外的任何情況都需要向公司進行匯報。科技日新月異的發展,如今民航每一架飛機的機載數據都能實時傳送迴公司aoc,所以如果一架航班在飛行中發生告警或出現複飛等情況機組人員根本無法單方麵地隱瞞。在o37089複飛之後機長王鵬哲在報告中提交的原因是由於天氣狀況,這也是最常見的一種情況。但事後趙攜進發現了該趟航班下降軌跡的異常,於是找了王鵬哲談話。他表示自己確實存在監察失職也是不忍心看年輕人被糾責處分所以才沒有將真實原因上報。這和張盟所描述的情況完全不同。趙攜進思索片刻,告訴張盟:“我會核實駕駛艙錄音,但你要知道調錯下降航跡角並不是一個小失誤,無論如何當班的機組都應該承擔責任。”張盟從公司出來時腦袋還是懵的,他一方麵難以置信王鵬哲一個飛了三十多年的飛行教員竟然會調錯數值,另一方麵又感歎於對方不要臉的程度,但他堅信隻要公司領導聽了那晚的駕駛艙語音通話就能還他一個清白。一周之後,張盟飛完航班接到通知讓他去飛行部一趟。還是趙經理的辦公室,對方告訴他駕駛艙語音通話已經核實過了,但並不能證明是王鵬哲設置的航跡角。相反在那個時間段對方吼過一句:“fpa3.1還不快調!”之後究竟是誰設置的數值,駕駛艙隻有錄音並沒有監控。錄音證明機長下達的口令是正確的,而按照駕駛艙的分工協作,理應由副駕駛完成這一動作並核實。張盟努力迴想那晚的細節,確實不能從雜亂的碎片中找到有利於自己的證據。他隻能急急忙忙地解釋:“那個時候他著急得很,看不慣我動作慢就自己上手弄了,是真的!我沒說謊!”趙經理看著張盟說:“我又找王機長談過,他說當時雖然還沒到最終進近點,但因為faf高度是3117英尺,在fmc上就設置的是3200英尺,這也是常規操作。因為多設置了83英尺,在當時5.2的剖麵下相當於faf點提前了0.2海裏,所以在faf點之前就應該選定下降角不然會造成剖麵稍高。所以他才那麽著急吩咐你設置,但他說自己並沒有上手碰旋鈕。”張盟其實不太懂這些,他的飛行經驗太少了。但如今駕駛艙錄音也不能證明他的清白,那就沒人可以證明了。趙攜進看他不說話,歎一口氣:“公司強調過很多遍標準喊話,哪怕你調錯之後喊話的時候再確認一眼都不會發生這樣的狀況。你們運氣好,這是在桂林,要是在高原機場呢?”高原機場的話,海拔高山脈環伺,他們以大角度下降很有可能會低於越障高度,那麽撞山機毀人亡將不可避免。但真的不是他調錯的,張盟眼眶幹澀,不知道該說什麽好。被冤枉被栽贓的委屈和苦悶噎得他喘不過氣來。趙經理繼續批評道:“之後沒發現高度下得太快嗎?進近過程中不用監視儀表?”說來說去,如果他們按照標準程序,仔細一點認真一點都不至於發現不了錯誤,錯過修正的最佳時機。張盟也懊惱,可懊惱有什麽用呢?一連串的巧合都湊到了一起,當時航道發生偏移,他忙於提醒,王機長忙於操縱,兩個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水平航向的偏移上,沒有人去注意垂直速率。最後趙經理站起來說道:“公司開會討論過這件事了,處罰是免不了的。你作為副駕駛工作缺乏嚴謹性,駕駛艙沒有執行標準喊話,儀表監控不到位,給予停飛三個月的處罰。”什麽?停飛!他明明什麽都沒有做錯,他是被冤枉的,為什麽要他停飛!張盟不服地站起身瞪著趙經理,雖然什麽都沒說,但眼裏分明地寫著不服。趙攜進也迴瞪他:“幹什麽,這處罰算輕的了!”對方恨鐵不成鋼地教訓張盟道:“趁這三個月好好地反省一下,瞧你們現在這幫副駕駛,基礎基礎不牢,程序程序不熟,一天到晚盡惹事!”趙經理罵起人來中氣十足,張盟知道他現在說什麽都沒用。處罰既然下來就沒有再轉圜的餘地。雖說他之前天天抱怨這破工作累死個人,可現在真不要他飛了他心裏又難受到沒法形容。趙攜進罵完人也覺得自己太兇了些,但他並不想現在去安慰這個執拗的年輕人。冷著聲音說:“有沒有異議?沒問題可以出去了。”張盟點頭小幅度鞠了一下腰,一言不發地出了經理辦公室。趙攜進煩躁地坐下李捏捏山根,其實他心裏並非全然相信王鵬哲的說法,但畢竟沒有證據可以證明究竟是誰犯下了關鍵性錯誤。聽過駕駛艙錄音之後他也明白王鵬哲咄咄逼人的態度也是駕駛艙缺乏良性溝通的緣由,是事件發生的前置條件之一。不過要說錯的話兩個人都有錯,因此處罰並不是隻針對張盟。王機長沒有受到停飛處罰,但對方a類教員的資格因此被免除。張盟把飛行箱和過夜袋慣例放到後備箱裏,但沒有哪一次心情如此沉重。他這三個月一百天都將不會再用到它們了。他本來想開車迴自己的公寓卻不知不覺開迴了原來住的家裏,等他意識到的時候並沒有調轉方向,而是歎口氣認命地將車停到別墅門前的車位。他媽媽孟曉雪正穿著一身灰藍色的套裝準備出門,結果一出院子看見他驚喜地迎過來。“兒子,你今天迴來怎麽都沒提前跟媽媽說一聲呀。”孟曉雪保養得很好,即便如今人到中年身材有些微微發福,但皮膚還是一如既往的白皙,配上端莊的灰藍色粗花呢外套和過膝裙,瞧著氣色十分地好。“媽。”張盟不想說自己被停飛了,但他一顆受委屈的心在見到全心全意愛自己的母親時還是忍不住一把抱了上去。盡管他現在已經比他媽媽高出不少,但張盟仍然覺得在對方的懷裏尋找到了安慰。“怎麽了兒子?”孟曉雪敏銳地察覺到張盟心情不好,一猜一個準,“工作幹得不開心嗎?”張盟不說話,隻抱著她不撒手。孟曉雪拍拍他的後背,溫聲說道:“咱們進屋去吧,今天來了可就不許走了,好好陪媽媽說會兒話。”張盟鬆開她,已經調整好了語調:“你是要出門吧?本來打算去哪兒?”孟曉雪哎呀一聲扇扇手,“我哪兒都不去。”她本來約了去美容院保養,但做臉哪有她寶貝兒子重要呢。張母引著張盟進了屋,住家阿姨見她去而複返還和張盟一道,忙走過來問需不需要茶點。孟曉雪是很了解自己兒子的,忙問道:“萌萌你吃早飯了沒?”張盟搖搖頭,以往他是習慣晚起所以這個點兒通常還沒吃早飯,但今天他是真的沒有胃口。“我不想吃。”“那怎麽行。”孟曉雪喚阿姨:“李姐,再準備一份早餐。”燕家的早餐時間通常是早上7點半,因為燕然在上初中,八點二十就要開始上課。而燕老爺子和孟曉雪年紀大了每天早早就自然醒,所以李阿姨還從來沒有在上午十點半準備過早餐。張盟在他媽媽的眼皮子底下吃完一盤培根和煎蛋,又喝完一杯鮮榨的橙汁,孟曉雪這才滿意地放他從餐桌下來。她見張盟興致不高又不願意多說,主動提議道:“中午你就在家吃飯,下午陪媽媽去看電影吧。”下午張盟陪他媽看了一場電影,不知道是不是刻意為逗他開心,孟曉雪選了一部喜劇片。雖然劇情俗套,但仍然有那麽幾個笑點讓張盟短暫地忘記了工作上的不愉快。之後他又陪他媽挑了幾身衣服,不得不說女人這種生物哪怕看起來一模一樣的款式,隻要顏色稍稍不同她們都想全部擁有。晚上意外地他哥燕斐也迴了家,燕然因為要上晚自習晚飯在學校吃,因此餐桌上父母坐一邊,張盟就和燕斐坐在另一邊。席間,燕斐開口道:“聽孟姨說你工作做得不開心?”張盟抬眼去看他媽,他哥才剛迴家怎麽小報告就打過去了?他低頭否認道:“沒,不是什麽大事。”通常這樣的迴答,那就意味著確實有不開心,隻是倔強不肯承認罷了。燕斐沒有看他,隻繼續說道:“實在不想幹了就迴來,家裏又不是養不起你。”張盟用筷子撥弄著自己碗裏那一小撮青菜,他又不是小貓小狗還能不上班天天在家翻著肚皮躺平不成?而且說起來最早他是沒多喜歡飛行,現在……張盟想了想,他確實舍不得這份工作了。他媽媽在對麵接話:“就是,幹得不開心就別幹了。要我說你在天上飛我這個當媽的是一點不放心,多危險呐。”“媽”,張盟再一次無奈地糾正她:“飛機是世界上最安全的交通工具,事故概率比汽車低多了。”孟曉雪歎道:“我知道,你跟我說過幾百萬分之一對吧?普通人一年坐個幾迴就算了,你天天工作就是幹這個,一年好幾百天都在飛機上待著,怎麽保證就不會遇上呢?這概率可就一下子高多了呀!”張盟不知道該怎麽跟她解釋,反駁的話還沒說出口,就聽他媽繼續說道:“我看你還是迴家來上班吧,也正好幫幫你哥,免得他太辛苦。”孟曉雪說著燕斐最近又瘦了雲雲,要是放在以往張盟肯定跳出來插諢打科說自己不愛穿西裝打領帶每日去辦公室坐班,但他今天心很累什麽都不想說,隻轉頭去望他哥的表情。燕斐表情淡淡的,沒說讚成也沒說不同意。張盟低下頭扒飯,沒有心力參與這樣重複上演的戲碼。第46章 季晨在家剛補過覺,老羅的電話就打來了。對方在那頭和他打招唿:“小季睡醒了吧?”季晨還有些不甚清醒,扶著腦袋“嗯”一聲。老羅似乎是在外邊兒,背景音有些嘈雜。“跟你說個事兒,上次冤枉你那小子聽說被停飛了。”季晨一個激靈頓時清醒,捏著手機追問道:“你說誰?張盟?”“啊對!我記得他名兒,就是他!”老羅似乎在和什麽商販討價還價,絲毫沒有注意到季晨語氣上的變化。“你確定沒弄錯?”季晨有些焦急,明明他們上次見麵的時候還好好的。老羅側頭用肩膀夾住電話,一邊掏錢一邊告訴季晨:“沒錯兒,我今天在食堂聽辦公室那些人說的,公司通報都出了。”“啊,喂喂?”老羅從肩膀上拿過電話來看,納悶著怎麽通話斷了?他想大概是自己不小心摁到了掛斷,不過也沒啥反正八卦已經分享完。那頭,季晨掛了電話忙不迭地進入公司員工app,在通告欄裏果然找到了一則處分通報。他懸著一顆心迅速瀏覽完,然後微不可查地鬆了一口氣。還好隻是停飛三個月,他剛才聽老羅那麽說還以為張盟被永久禁飛了。但冷靜一想,如果公司航班真的出了需要吊銷飛行員執照的安全事故,他做機務的肯定第一時間就能知道。燕宅,晚飯過後孟曉雪換了一身運動裝挽著丈夫燕成一起出門散步。燕父如今身體大不如前,每天都按照醫生和理療師的建議早晚各步行四十分鍾。他們夫妻倆一齊出門去完成今天的鍛煉任務。客廳隻剩下張盟和他哥,李阿姨盡職地收拾著廚房和餐桌。張盟正在想該說點什麽好,他哥主動開口道:“我先迴去了,明天還要出趟差。”燕斐同張盟一樣,成年之後就沒再同父母一起住,他在公司附近有一套自己的頂躍。他問張盟“你今晚住這邊?”張盟點頭“嗯”一聲,他答應了他媽今晚留在家裏睡。燕斐點點頭,拿上外套準備離開。走之前,他頓了腳步,迴頭:“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就告訴我,錢不夠花了也說一聲。”“好。”張盟說不清自己對他哥到底是什麽感情,燕斐長他六歲,從前他哥進公司上班的時候張盟還是個學生。那時候燕斐沒少給他發零花錢,每迴張盟都笑嘻嘻收得理所當然。如今他成年了二十好幾一個大男人,他哥對他好像變了又好像沒變。如今,張盟沒法再像以前一樣心無芥蒂地依賴對方,但同時他也無法去割裂這份手足感情。雖然知道燕斐心裏並不是他以為的那樣對他毫不設防,但張盟從來沒有將燕斐放到過自己的對立麵,從前如此現在仍是如此。燕斐走之後張盟獨自站在客廳窗邊眺望,外麵夜色已經降臨其實並沒有什麽風景可看。但熱鬧過後格外空蕩蕩的房子令張盟找不到事做。若不是下午他媽媽一直將時間安排得很充實,張盟其實做什麽的欲望都沒有。尋常他的休息日總是被各種電腦遊戲占滿,但人心情不佳的時候,往常堪稱有癮的休閑娛樂活動也不再具有吸引力,甚至度過的每分每秒都很煎熬。張盟不禁在想,這三個月一百天,他到底要怎麽才能熬得過去?手機忽然響起來,張盟拿出來看一眼,是江新年。估計對方看到通報了吧,張盟接起來有氣無力地叫了一聲“師兄”。江新年劈頭蓋臉就問:“你怎麽迴事兒?”張盟哭喪著臉,委屈地說:“是王機長調錯的fpa,他非甩鍋到我頭上。”江新年頓了一下,選擇相信張盟,但他仍然語氣嚴厲地反問:“他調錯之後你沒檢查?下降的時候你不用監控高度表?但凡你調出vs垂直剖麵看一眼都不至於發現不了吧?”張盟不說話,因為江新年說得句句在理,如果那時候他做了交叉檢查,一切就都可以避免。但江新年作為公司裏和他關係最好的同事,也是他來s航交到的第一位朋友,聽聞他被冤枉被栽贓不但沒有一句安慰的話,也是這樣隻會批評他說他做錯了。張盟心裏壓抑的情緒一下子反彈到一個頂點,氣話脫口而出:“這不是也沒出事麽,你們至於嗎?一個個的都訓我!”電話那頭的江新年似乎比他還氣,衝他吼道:“真出事了還用得著訓你嗎?”這小子就是沒長醒,真出事真出事他人都沒了,自己到哪兒去逮著他罵?江新年吼完被身旁的褚煦梁輕輕拍了拍肩膀,一口氣順過去重新冷靜下來好好跟他說:“你說王機長調錯的fpa,也沒證據吧?”要是有證據,對方機長的職務都難保,不會像現在這樣隻被撤了教員。“你該慶幸隻停了你三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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