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冷啊?都起雞皮疙瘩了。”張盟這才注意到季晨還穿著背心短褲,雖說十二月的深圳室外也有十來度,但穿這麽點也太少了。他扶著對方要去車裏,季晨似乎不喜歡別人把他當病號,掙開了他的手自己坐上副駕駛。張盟將空調溫度調高,按季晨說的地址設好導航。從福田到寶安,就算是晚上也至少要半個多小時。車裏播放著音樂,張盟想起自己最該對季晨說的話還一直沒講出口。他忐忑地說:“那個,上迴的事不好意思啊,是我沒弄清楚。”張盟偷瞄副駕駛上的人,見季晨不為所動沒有反應,“我知道光說沒什麽誠意,哪天請你吃飯,日子你來定,成嗎?”季晨終於收迴了一直看著窗外的視線,用低低的嗓音說:“吃飯就不用了,我接受你的道歉。”後來好幾次張盟想挑起話題和季晨聊點什麽,可總覺得車裏氛圍不對,幾次張了嘴又閉上,竟是難得地一路沉默著開到了目的地。季晨住的地方雖然離機場不遠,但位置真的很偏,屬於張盟這種在深圳生活了二十幾年的人也從來沒到訪過的郊區。外環的夜晚和關內完全不同,不到十點馬路上幾乎就沒了行人,昏黃的路燈照耀著清冷的街道。身後是燈光漸遠的繁華,遠處是連綿一片的莊稼田埂。機場塔台的燈光亮著,在夜幕中猶如一座燈塔。季晨下車,張盟忙叫住他:“把你車鑰匙給我吧,明天給你開過來。”季晨拒絕說:“不用,我找個同事去幫我開迴來。”“我不就是你同事嗎?”張盟自告奮勇,再怎麽說季晨也是因為他受的傷,他來善後理所應當。季晨默默看了他半晌,抬手一個什麽東西就拋了過來。小小的車鑰匙在空中劃出一道拋物線,越過張盟的車頂落在他手裏。張盟險險撈住,高興地舉起來顯擺:“接住了!”季晨極短地笑了一下,揮揮手迴頭進了居民樓小院。第二天臨近中午,季晨正在家裏做飯聽見有人敲門,開門一看是張盟站在門口衝他傻笑。“車我給你停樓下了。”他討巧地露出一個笑容,有些微長的栗子色頭發別在了耳後。“進來吧。”季晨邀請他進屋來。“你怎麽知道我住哪一戶?”“你在做飯啊?”張盟一進來就聞到了番茄炒蛋的香氣,不緊不慢地迴答:“跟樓下大媽打聽的唄,我一說找在機場上班的帥哥,她們就熱情地給我指路。”季晨也不知道對方是不是特意選了飯點來,客套地問他:“你吃過了嗎?”張盟搖搖頭,他倒不是專門挑的這個時間,而是他這個人愛睡懶覺,休息日不睡到十一點是不會起床的。起來之後收拾好就打車去替季晨把車開來,一來一迴到了季晨家就正正好是中午。“不嫌棄就一起吃點吧,我準備煮麵。”季晨招唿他坐,然後繼續去廚房忙活。張盟把車鑰匙放桌上,四顧打量起季晨這住處。其實剛才在樓下他就已經有了一個大致的觀感,如今進到房子內部,不得不再一次感慨:這地方也太舊太破了吧,下迴哪個導演要拍年代劇,到這取景絕對合適!季晨住的這棟樓一共五層,得爬樓梯。外牆乳黃色的塗料掉得差不多了,露出斑斑駁駁的灰色水泥牆體。低樓層住戶都安著舊式的防盜欄,從鐵灰色的間隙裏支棱出五顏六色的晾曬衣物。高樓層的雨棚日曬雨淋褪了色,像年代久遠的髒汙抹布搭在每家每戶的窗台上。季晨的這間一居室雖說被他收拾得挺整齊,但家具裝飾都一言難盡。張盟不禁納悶季晨一個機務每月工資少說也有萬把塊錢,至於住這麽破的地方嗎?他斟酌著開口:“這房子你租的?”季晨頭也不迴專心給手上的黃瓜削皮。“嗯。”“多少錢一個月?”張盟抄著雙臂靠在廚房門口看他。“八百。”季晨已經麻利地處理好了黃瓜,開始拍蒜。張盟聽到八百險些腳下一滑,他是真不知道深圳如今還能有八百塊一個月的房子。本想評價一句什麽,想想不太合適又識相地閉了嘴。岔開話題道:“你手別使力,咱不差那點蒜。”季晨迴頭看智障一樣,舉起左手。“我用的這隻手。”兩個大男人的午餐,兩碗番茄雞蛋作澆頭的麵,還有一盤涼拌黃瓜。他們對坐而食,張盟是真餓了,他早上就喝了一杯咖啡此時胃裏空空如也。唿嚕嚕一頓暴風吸入,然後才意識到自己把大半盤蒜泥黃瓜都給幹掉了,沒給對方剩多少。隻能不好意思地找補:“沒想到你做飯還挺好吃的哈。”季晨笑一下,“也就會這兩個菜了。”他看張盟吃得臉頰都沾上了醬,分明還是那副騷包的裝扮,戴著耳釘項鏈穿著一看就很貴的時髦衣服,但卻不那麽討人厭了,甚至還有幾分不諳世事的天真氣。大概真的被家人保護得很好吧,從小順風順水長大,和自己完全不同。“吃完就迴去吧。”季晨收碗去廚房,下了逐客令。張盟賴著不想走,問:“你下午一般都做什麽啊?有沒有psp咱們一起玩會兒遊戲唄?”“沒有。”季晨出了廚房,定定看著張盟,“我下午準備看書,一起?”張盟嘴角抽了抽,不確信地反問:“是小說還是漫畫書?”“《飛機渦輪發動機結構與係統》。”“告辭!”張盟站起身,忙不迭地出了季晨家門。第28章 酒醒後的第二天早晨,江新年失戀一般在床上挺屍不想起來。他昨晚是喝多了但沒斷片,發生的事都記得,包括褚煦梁最後的拒絕。本來他是想重獲機長資格之後在對方麵前好好表現一番再展開追求,結果一時情難自禁沒忍住。江新年捂著鈍痛的額頭。深夜,酒醉,邀人留宿。褚煦梁一定覺得他是個很糟糕很隨便的人吧?自己在對方心中的印象分會不會被扣成負數了?江新年絕望地將自己捂進被子裏,伸出一隻手摸過手機,在被窩暫時製造的黑暗裏按亮屏幕。九點十分,這個時候褚煦梁應該已經落地迴酒店。一條微信在被窩裏刪刪改改,半天也沒編輯好。想要解釋自己昨晚不是那個意思似乎又是在說謊。江新年沒法否認自己對褚煦梁的欲望,事實上對方近來在他夢裏出現的次數有些超出控製。再三斟酌又推翻修改,最終隻問出中規中矩的一句:“你睡了嗎?”“還沒。”褚煦梁的微信都迴得很快,一如他迅速響應的飛行風格。“這次考試真的謝謝你了。”江新年選擇先聊安全話題。“不用謝,我也隻是配合你。”江新年能通過考核,靠的是他自己過硬的技術和紮實的理論,褚煦梁覺得自己作為陪飛的副駕駛其實並沒有幫到什麽。“謝謝你幫我爭取到第二次機會。”褚煦梁看著這條消息,心裏一沉。他沒猜錯,江新年都聽見了。江新年第一次複核沒過自己是曾一衝動跑去飛行部找趙經理據理力爭過。趙攜進算是他半個師父,那時候趙攜進安撫說公司會慎重考慮,讓他稍安勿躁。看起來似乎是自己替江新年掙來的這第二次機會,但褚煦梁後來認真想過,其實就算沒有他這事也未必不能成。公司有公司的考量,花了大價錢引進一位機長卻隻能當副駕駛用,這對航空公司而言可謂是虧本買賣。再說江新年的技術如何陳震看在眼裏,搭班那麽多機長都可以問詢,模擬機機艙數據記錄在案。江新年究竟擔不擔得起機長一職,公司領導自然心中有數。所以整件事無非是一場博弈,e航,s航,局方,三方都有自己的訴求,在力量博弈之中再各自退讓一步。e航擋了一次江新年的機長資格,算是出了氣。局方那姓劉的檢查員夾帶私貨算是還了人情,公司在第二次考核中表明態度保下江新年,確保公司利益,最後形成這麽一個結局。“這是你應得的。”褚煦梁沒有居功也沒有向江新年解釋這其中的彎彎繞繞。幹飛行這一行,能純粹一點就純粹一點。有些時候經曆得太多,想得太透徹未必是好事,容易失了初心。江新年隻需要清楚,他的努力最終換來了迴報,這就夠了。“昨晚也謝謝你送我迴家。”“不客氣。”對話進行到這裏似乎進展不下去,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江新年總覺得褚煦梁的態度比之前冷淡疏離了許多。他幾次想提昨晚的事,又不知道怎麽開口。成年人不比年輕的時候可以憑著心意恣意妄為,成熟之後要考慮在意的事情實在太多。感情的事通常都在點到為止的試探中維持彼此的體麵,橫衝直撞隻會令人感到唐突和尷尬。褚煦梁昨晚已經表露出了拒絕,理智的做法該是恪守距離,江新年明白,但他還是感到心如蟻噬。在掙紮中來到了這一年的最後一天。江新年雖然恢複了機長資格,但他還需要左座帶飛一百個小時。在這期間他在駕駛艙飛左座擔任機長的工作,但出於安全考慮此階段右座同他搭配飛行的並非副駕駛而是教員或資深機長。待這一百個小時完成後他才會正式作為機長搭配副駕駛進行飛行。臨近元旦,別的行業都在準備迎接新年假期,但民航業無論是客運還是貨運,每逢節假日都是最繁忙的時候。江新年航班落地後迴家補完覺已經是下午快六點,手機上陸陸續續收到一些節日問候。江新年一一迴複,然後叫了外賣打開電視等著。電視裏正在播放新聞,旅美大熊貓丫丫在孟菲斯動物園疑似遭受虐待。原本憨態可掬的國寶大熊貓在鏡頭中看起來毛色泛黃,骨瘦嶙峋,似乎還在拱手作揖乞食,是個中國人都見不得這樣的畫麵。備受喜愛的珍惜國寶在異國他鄉過得如此淒涼,國人開始向孟菲斯動物園施壓抗議,提前接丫丫迴國的唿聲越來越高。江新年看得揪心,他老家在四川,小學父母還沒離婚那會兒帶他去過都江堰的大熊貓繁育基地。在那裏他見過的熊貓都是圓滾滾胖嘟嘟的,和新聞裏丫丫的形象相去甚遠。雖然江新年明白要提前接迴丫丫不是那麽簡單的事,但他真心期盼這一天能早日到來。晚上,江新年沒看新年晚會,而是坐在電腦前打遊戲。不知道是他運氣不好還是怎麽迴事,每次都遇上戰五渣隊友,自己去送死不說還連帶坑他,接連輸了好幾場。江新年煩躁地退了遊戲,拿過手機。將好幾條祝福微信一一迴複,江新年意識到他今年到新公司工作了,不比之前辭職那兩年,禮節上的問候不能少。他編輯了好多條節日祝語,發給領導和同事。最後輪到褚煦梁,江新年踟躕很久,想把所有的祝福語都送給他,但最後隻發過去一句:“元旦快樂,梁哥。”這一次褚煦梁沒有立刻迴複,江新年去ipad上查了航班計劃,褚煦梁今晚有航班。他看看時間,估計對方正在做航前準備。其實從前江新年一個人的時候從沒感覺到孤獨或是難熬,辭職那兩年他常年住在洱海邊,沒有親人朋友陪伴。元旦民宿老板娘會送他自家做的糍粑,他蘸著紅糖看部電影就算是跨年。但今年,他卻意外嚐到了孤獨的滋味。再開一局遊戲打發時間,微信突然響起提示音,江新年立刻扔下鼠標拿過來看。“新年,生日快樂。”是賴月柔。江新年之所以名字叫新年,就是因為他出生在元旦節這一天。臨近午夜,他母親賴月柔提前發來了信息。“元旦快樂。”江新年如是迴複。再放下手機,電腦屏幕中他的人物已經被傳送迴了重生點,隊友罵人的話蹭蹭蹭地在左下角刷屏。江新年沒了再繼續打遊戲的興致,關了電腦。好像幹什麽都提不起勁兒,江新年幹脆關燈躺到床上。可是根本睡不著,午夜十二點,不知哪裏傳來鍾聲和歡唿聲。黑暗之中手機屏幕亮起,江新年抓過來一看,是褚煦梁迴複的微信消息。“新年快樂,飛行平安。”江新年把手機扣在胸口,傻笑一陣。褚煦梁的節日祝福雖然和其他人大同小異,但江新年莫名就是覺得此新年非彼新年,別人說新年快樂是指新的一年要快樂。而褚煦梁發給他的是在祝願江新年要過得快樂。這種解讀實在太過主觀,但江新年的第一感覺便是這樣,甚至舌尖都泛出一陣甜味來。第二天早晨,江新年一起床就看見褚煦梁發來了新的消息,時間提示是早晨六點零七分。他連忙點進微信對話框,褚煦梁發給他一張照片,一張日出的照片。彤雲伴隨著初升的太陽,金色的晨光蔓延在地平線上。照片下方鋪滿了猶帶灰藍色的雲朵,邊框處是駕駛艙的舷窗。這是褚煦梁拍下的新年第一縷陽光,也是他生日這天的朝陽。這是江新年這輩子收到過的最美的生日禮物。他會好好珍藏。之後,江雲岸的短信也如期而至,夾雜在幾條元旦問候之中。“生日快樂,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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