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專員就作布置,叫老陳和支隊長處理武裝押送,清晨六點半進城,而且像鄉下人抓姦那樣處置。


    老陳問了一聲,「為什麽?」


    柳專員罵了老陳一句「愚蠢!」就撇開他,把支隊長叫過去布置了一通。最後臨走時,走到玉通禪師麵前,打量著他,低下身去對玉通禪師說了一句什麽。玉通禪師氣得臉色發白,對柳專員說了四個字:「德虧必報」,然後閉上眼睛。


    柳專員暴怒地喊:「反動!猖狂!」他一句話也不願再說,匆匆地離開了。


    老陳說在公審大會前,柳專員對他說,要他主持槍決行刑。他覺得心靜不下來,怕到時候槍打不準,因為老婆正在生孩子,難產,可能兩條性命都沒了,他希望柳專員另外派人執行。柳專員這下子真生氣了,但還是讓他負責警衛會場。他不顧一切往家裏跑。結果會場上又出現群情激昂抓打犯人的事。


    宣判後支隊長安排一個班士兵執行槍決。紅蓮和玉通禪師並排站著,紅蓮在那裏狂叫「冤枉!冤枉!」那天士兵可能被周圍的混亂分了神,槍法不準,把紅蓮和玉通禪師兩個人打得血淋淋的,他們身上中了好些洞,倒下了,卻沒有死,流滿血的身體在地上扭動。


    柳專員氣得要自己提著手槍上去,這時,士兵才反應過來,上去補槍,槍口直接頂著腦袋打,把頭顱打得稀爛,那玉通禪師的腿還在抽動,士兵又對準他的下身猛打,這才把兩人打死。


    雖然老陳知道整個事情經過,他受處分時,已經被幾個月的「教育會」鬥慘了,根本不可能為自己辯解。柳專員卻因為善於發動群眾,階級鬥爭火焰高熱氣大,鎮反改造有聲有色,接下來的土改和其他一係列運動就順利開展,提拔到省裏,一批幹部跟著也提升了。老陳被降級,留在地方上,他不服上訴,陳阿姨也幫他喊冤,最後兩人全部被開除黨籍和幹部隊伍,一輩子成了平頭百姓。


    老陳死在這裏,他在後山的墳其實連骨灰都沒有,當時不讓她去領,後來讓領,卻找不到了。


    母親與陳阿姨


    柳璀聽得口呆目瞪,氣都不敢透,原來她竟然是在這樣的喧囂與血腥之中出生的。她沒有見到的那一切,沒有意識的年代,現在都被陳阿姨的迴憶帶迴來。她無言以對。


    聽了足足一個半小時,兩人早就躺不住,坐了起來。濃烈的草藥味瀰漫了空氣,她想,那藥水想必又苦又澀,可能會把淚都喝出來。兩個人抱著膝蓋,背靠著枕頭,把枕頭豎起在床檔頭當墊子靠著,麵朝同一個方向。陳阿姨沒有麵對柳璀說這個故事,柳璀一個問題也沒敢提,其中有些地方,她還是有點弄不明白,雖然好幾次她都想打斷陳阿姨,但她還是忍住了,遵守自己的允諾。


    顯然,陳阿姨說的,與母親說的,是同一件事,兩者之間沒有任何矛盾之處。可是同一樁事,還有如此不同的觀察,讓人得出完全不同的結論。母親隻知道她看到的情景,不知道父親具體的處理安排。但是母親真的不知道嗎?柳璀想,如果完全一無所知,母親和陳阿姨,父親和老陳,怎麽會一輩子再沒有往來?


    政治就是無情的,犯錯誤,就是站到階級陣營的對麵去了。一旦有所同情,無疑引火燒身。但老陳「犯錯誤」,這次可是犯在父親的手裏,至少這事情過去了,父親完全可以開恩原諒,不必對老陳追究處分。但是父親沒有。父親似乎想早點忘記這整個事情,一輩子不想聽見「良縣」兩字,起碼柳璀的記憶裏沒有聽到父親說過。


    陳阿姨最困難的時候,寫過一封信給母親,母親也沒有任何救援之心。或許,母親也可能覺得她無法把歷史理清楚,沒這個權力,也沒這個膽量。


    陳阿姨說,「我們都看過報,當年你父親平反,開追悼會,良縣以前的老戰友老部下,都以為你母親會來信請我們去省裏。結果一個也沒有請。以前我是她最好的朋友,我們倆做孕婦衫,一件是為自己,一件是為對方,做嬰兒衣服也是如此,而且什麽話都說,什麽煩心事都一起分擔。可是,她從生你那天離開良縣後,她從未迴來看過這地方,我就知道,她不願與我有一點牽連。」


    柳璀的心裏很亂,如果一切真是如此的話,人對人都太狠心。


    「當然一個女人嫁對丈夫就是一種命,我與她的命相離太遠,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上。」陳阿姨說。


    據說剖腹產的孩子大都缺少耐心,這點柳璀一點不像,她耐心,沉得住氣。心理學說人在胎中就有所感覺,成長也會受其影響。對1951年發生的那些事,她怎麽一點沒有感覺呢?除了夜裏做怪夢,她醒來就強迫自己趕快忘記,可是夢卻未減少。


    當年她拚命想鑽出母親肚腹,險些害了她和母親喪命。除了她和母親的模樣相似,她與母親的性格完全不同。哪怕是對一個科學家來說,也未免太專注一些,看不到事情的複雜性。想起有一次在美國開車,她腦子裏又想到基因的事上,開到對行道上了,差點與一輛貨車撞上了。迴到中國,看到那汙染,就絕對拒絕開車。


    第八章


    記憶中的父親


    如果陳阿姨說的基本是事實,哪怕是她和老陳見到的事實,假定隻是片麵的事實――柳璀想,那麽她的整個出生,未免太骯髒,而且太暴力,太殘酷,不僅如此,裏麵有一種最基本的不義,最起碼的顛倒。哪怕是革命年代無法避免的血腥,哪怕歷次運動中一向有錯案假案,都無法辯解這一種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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