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好法呢,我問他,他說,「從容不迫」。日後他緩解嫉妒的招法,便是取《復活》的段落,寫成《帝俄的七月》《庫茲明斯科一夜》。我還遞他《枕草子》,他又那樣地神色軟下來,一臉無可奈何。不久,果然,他動了其中幾段,愈發清潔而簡單,不像散文,也不像詩。


    臨到晚年的一次漫長發作,便是他的文學課,那是他給自己的交代。當他痛論尼采,說這位德國佬尚有「堂吉訶德」的一麵;他呢,出於自嘲抑或策略,總樂意招認己身的「哈姆雷特」性,但我目擊二十年前的傑克遜高地,也住著一位堂吉訶德,我們這一小群,是圍觀風車的人,或者,一度成為他的風車。


    他果真給我們聊了五年的文學麽?今年,帶著心裏尚未瞭然的固執,我再三再四走去那幢小樓,停一支煙工夫,毫無感傷,而是,平靜的、近於窒息的驚訝。非得到他死了而我站在昔年的現場,這才看清那時的木心,何其瘋狂。我以為,那份文學講義甚至比「獄中手記」更瘋狂:「文革」中的木心尚屬壯歲,與囚禁他的勢力,難解難分,以致膽敢硬做惹禍致命的事;而在紐約,命運根本不理會傑克遜高地這位異國的流浪漢,一個孤單的老頭——加上幾個烏合之眾——為什麽他的求生總像是在找死?當年,就在這窗台裏,他滿心狂喜諦聽徹夜的鳥鳴,周圍是歲歲逼近的絕望,陪他寫詩:


    草坪濕透,還在灑


    藍紫鳶尾花一味夢幻


    都相約暗下,暗下


    清晰,和藹,委婉


    不知原諒什麽


    誠覺世事盡可原諒


    迄今我無法想像他在上海被囚禁的處所,但是三大冊厚厚的文學史講稿,確鑿寫在這幢磚砌的小樓。


    小代是對的。他不願看見老頭子的物事一件件拿去外麵給生人看,寧可鎖在家裏,齊全、完整,好比先生仍在世。有一天小代會離開,帶走隻有他知道的往事,而我私藏的木心記憶,並不在烏鎮。紀念館,是獻給讀者的禮物——但願沒有言過其實——讀者沒見過他,是要有個場所給大家找他。他死了,近年得名,變成被想像的人物,變成一組被人尋章摘句的辭令,或者,縮減為一首短短的小詩——《從前慢》。


    木心被扔到街上去了。我在紐約找他。事情怎會變成這樣呢,我沒想到:我自以為試著為他贏得尊敬,可是當《文學迴憶錄》麵世,故居紀念館落成,我愈來愈牽念的卻是僻靜的傑克遜高地,是那段歲月裏默默無聞的木心。我曾認定這裏是他的孤絕之境,直到他死了——直到這份稿子寫到快要完篇——我才幡然醒悟:那陣子無望而嬉笑的日子,最真實,最好玩,電話打過去,老頭子穿著家居的棉背心,給我開門。


    位於e號地鐵線末尾一站的瓊美卡郡,很遠,去森林小丘須轉兩趟地鐵,也很遠。那兩處公寓老早有了新的租客,唯傑克遜高地這幢空蕩蕩的小樓,一點沒變。多好啊,真是天意,如今散步走來,沒人知道我是誰,沒人知道,這裏是木心留給我的紀念館。


    二〇一四年十二月五日至三十日寫於紐約


    就是這裏。攝於二〇一四年十二月。


    二〇〇五年,木心迴國定居的前一年,應烏鎮陳向宏邀請,來烏鎮看了家鄉為他建造的晚晴小築。返程途經杭州,木心專程造訪西湖邊上的林風眠故居。距離他一九五〇年來到這裏拜見林風眠,五十五年過去了。上圖:木心登上林風眠故居台階。下圖:故居二樓畫室,右起:章學林(浙江美院畢業的版畫家,八十年代旅居紐約,是木心的老朋友)、章學林的杭州朋友、木心。


    [1]本文初刊於《木心逝世三周年紀念專號》,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5年。


    繪畫的異端[1]


    寫在木心美術館落成之後


    有一種話不能自己說,


    旁人也不能說……


    是非常好的話。


    ——木心


    好像是九十年代初,紐約布魯克林博物館來了庫爾貝大展。我知道木心不喜寫實,不佩服庫爾貝,但他那天好心情,說是走吧,去看看。巡視自己看輕的畫家,木心饒有談興,才見前廳庫爾貝的早年小畫,就訕笑了:「喔呦!濕手沾麵粉……」我忙問什麽意思,他笑盈盈解釋道:


    呶!你這裏畫了,那裏要畫嗎?角角落落都要畫到呀——苦煞!


    一九八三年他初次來我寓所看畫,頭一句也是「苦煞」!其時我正在畫雙人構圖的康巴漢子,他略一看,猶豫片刻,顯然考慮是客氣還是直說。謝天謝地,他直說了,但竟如我媽媽說起兒子當年在鄉下插秧種稻的神情,一臉長輩的憐惜:


    你這是打工呀,丹青,不是畫畫!


    我大笑了,沒人這樣說過。偏巧那陣子我正上心仿效庫爾貝,敷色、塑造,一遍遍壓實了,務使更厚重、更飽滿——木心知道我迷庫爾貝,那天出了博物館,他不看我,自語道:「庫爾貝、柯羅,其實是二流畫家。」我默然聽著,心裏委屈,倒不為我,而是為柯羅與庫爾貝。此後瞧見他倆的畫,我就想:喂,木心說你們二流呢。


    奇怪,二十多年過去,眼界開大了,我已不復迷戀柯羅、庫爾貝,倒不為木心那句話。我們老少無欺幾十年,後來我已開心地從旁看他的偏嗜,一如他也從旁看我「苦煞」,隻是從開初的憐惜,漸漸變為不復聞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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