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外,有一座負有盛名的廟宇,供奉著三清神仙,老弱病痛者,皆來此祈福求壽,聽聞靈驗。


    山上清修之地,極為僻靜,來往香客也少喧嘩,各自叩拜上香,虔誠求簽。


    一位鶴發老君執著拂塵,坐在幽暗的內堂,慢慢展開了手中的簽文,便抬頭掃了眼麵前求簽之人,隨後又隨意地將目光撤了下來。


    他沉吟開口,“施主問什麽?”


    麵前人是男子裝扮,著淡鵝黃的衣袍,幹幹淨淨,身姿修長,眉目清秀連女子也不能及。


    這位公子道,“前程。”


    老君便拿起簽文緩緩念起來:


    富貴不驚清閑中


    何需攬月上九重


    一朝芳華留不住


    無心逍遙笑春風


    “施主有大福,隻是勿貪多。”


    老君洞察一切的模樣,輕輕鬆鬆點評了。


    公子不語,老君便又道,“那九重天上的月亮,原是定了的,尋常人若費盡功夫去得她,卻是徒勞,還易惹出禍端,遭受牽連。”


    公子微微凝眉,問道,“一朝天下一朝月呢?”


    老君嗬嗬撫了自己的長白胡須,道,“天道未竟,難上加難。”


    這公子便鎖了眉,老君頗有深意道,“是你的,也不是你的。不是你的,又是你的。是與不是,何必執著。”


    公子見他說得模糊,原想再問,老君再也不肯說了,便推他走,“施主去吧。”


    他隻得謹慎收好了簽文,藏於袖中,再三拜去了。


    雲霧茫茫,老君身掩其中,立於一翠鬆旁,氣定神閑地遙望山腳下那一頭的長安街。


    真不愧,山上活神仙,老君眯眼一笑,轉身入了廟宇之內。


    而山下自是另一番煙火景象。


    在鄧孝和阿禮的追查之下,清華終於還是窺見到了樂揚和齊王之間的來往。


    因有身孕,她並未過多追究,隻是暗自提防。而自流言之後,後宮著實未起什麽風波,朝堂也安穩。歲羽殿那邊一直安靜,倒也顯得和樂,無人再提前事。


    算起來,清華懷胎已近八個月了,身子重,便也走動得少,最多在瓊芳園中散散步而已。


    這日,如往常一樣,盈袖陪她在此漫步,兩人說說笑笑,滿園花色喜人,處處生香。


    盈袖望著清華高高隆起的肚子,饒有興致道,“聽老人說,像娘娘這麽樣的肚子,十有八九是個小皇子。”


    清華輕輕撫著,笑道,“不管是皇子,還是公主,我都是喜歡的,隻要他平安就好。”


    盈袖笑道,“偏巧二小姐也有喜了,不然,娘娘把二小姐接來,陪著聊天解悶兒,也趁這個機會好好團聚,難為娘娘還時常念叨呢。”


    清華欣慰地笑著。


    二人並步走著,忽而,清華低頭疑惑起來,“咦,我的玉佩呢?”


    盈袖便馬上幫她查看,她的腰間的確是空空如也,便問道,“是陛下新送的那塊兒?”


    清華便四處看了一圈,有些急色,“莫不是掉了吧,盈袖,你快幫我迴頭找找。”


    才送不久便掉了,不免有些心疼。


    盈袖一時感到為難,“叫別人去尋恐不認得,可是,留娘娘一個人,我又不放心。”


    清華便道,“無妨,我左不過在這園子裏走走,你快去快迴,我尋思著,應在方才過路的地方。”


    盈袖隻好點頭,“那娘娘當心些,我再去叫些人來陪著娘娘。”


    便又囑咐跟在身後的兩個宮人道,“娘娘現在身子重,仔細攙扶著。”這才急急地去了。


    盈袖剛走不久,這空中便不知從哪裏飄來了幾聲悠揚飄渺的笛音,音質難得的通透靈動,甚是美妙。


    清華恍惚間,覺著有些耳熟,她便循著這音,一直往前走著,不知不覺已出了園子,穿過了一道寂靜的宮牆。


    漸漸的,這笛聲也愈加清晰起來,清華已聽得心內一片悵惘,怪道這樣耳熟,原來是清平調。


    清華的腳步已無法停得下來,不顧宮人們的阻攔,隻一心要去看那吹笛的人是誰。


    “娘娘,不定是哪個閑著無事,吹著玩的。”宮人勸道。


    清華卻道,“你不知道。這是我母親親手做的譜,這世上,沒有幾個人會的。”


    她一路跟了過來,便是為此,她已多年未聞此音,如何今日忽然又有了呢?


    這笛聲暗飛,令她想起了一個人,所以才一定要去看個究竟。


    空蕩蕩的紅牆內,到處都是涼涼的陰影,似乎冷風襲身,此刻隻有她們三個人,和一曲莫名其妙的笛音,尤其是清華入了迷一般的執著,讓人覺得十足地詭異。


    “娘娘,再往前,便是幽蘭殿了,還未有人住呢,也沒有巡邏的侍衛,我們迴去吧。”身後的小宮女早已心顫起來,不住勸道。


    話音落時,這曲調竟忽轉似幽咽之聲,猶如泣血,隻在這狹小的上空縈繞盤旋,加之天也不知怎的,忽然暗了,一團烏雲恰好飛了過來,正好壓在她們的頭頂上,一瞬間便似入了夜一般。前麵不過兩三丈遠的幽蘭殿,卻透出忽明忽暗的光,猶如一道鬼門,看得人心驚懼,不敢近前。


    宮人已嚇得膽兒都破了,忙攔著清華跪下來央求,“如此陰森,娘娘,別去!”


    清華當即魔怔了一般,輕鬆將她們拋下,兀自推了門,一腳踏入了幽蘭殿。


    見狀,兩人都嚇得魂飛了。其中有一個還算是個有主見的,當即推嚷著另一個,急哭了道,“快去,叫盈袖姐姐來,快去!”


    另一個見狀忙不跌地跑開了去。


    餘下這個也忙起身追上了清華,一同入了殿內。


    推門的瞬間,清華隻覺一陣白光晃眼,忙擋了,再睜眼時,卻踏入的不是幽蘭殿,而是,一片水光粼粼,風光俏麗的湖心島。


    她走過腳下筆直的青丘石子路,從漫天桃花中穿行而過,來到了一處閣樓。


    抬眼望去,閣樓上赫然寫著三個字---連心閣。


    清華猛然一驚,不對,不對,不對!


    她慌忙轉身,周遭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樓,皆在她腦海中飛速旋轉,這,明明白白,就是吾靜湖!


    趙國的吾靜湖,長秋的吾靜湖。


    她的手心,額上,已滲出一片冷汗來,不住喃喃念道,“怎麽會呢?”


    “我在哪兒,我怎麽了?”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卻仍是一片混沌,連自己是怎麽來的,也不記得了。


    她再次抬頭,呆呆地端詳著連心閣三個字,一瞬間想起了許多在此度過的時日。


    沒有錯了,她是在吾靜湖。


    不知何時,有個人悄悄地站在了她的身邊,無聲無息。


    清華感到了人影,心中卻已十分平靜,仿佛早知道他會來一樣。


    清華轉過頭來,與他四目相對,眼角有些酸澀,輕聲念道,“長秋。”


    長秋一襲精致黑衣,還是她在白鹿青崖見到的那一身,那是她最後一次見他。


    他的眉眼還是這般清亮如星月,嘴角微微揚起,似心中有萬千詭計,渾然天成。


    外人見著這笑,總要提防三分,報以冷漠,隻有清華看起來,他不過是故意逗你,卻不會傷人的。


    “你來了。”長秋溫柔一笑。


    清華此刻是清醒的,她知道長秋已死了。但是麵前的人,卻是活生生的。


    這大概是一場夢吧,不論他是活著的,還是死了,她都不怕的。


    “我,”她心中隱隱覺得傷心,努力擠出一絲微笑,“我也不知道,如何來的這裏。不過,能見到你,也是好的。”


    長秋若無其事,隻輕輕拉起她的手,道,“我陪你走走。”


    清華默默跟在他的身邊,涼涼地歎息道,“許多年未見,為何一見,便是在這虛妄之境裏?”


    長秋目光清冷,言語空靈,“所到之處,所曆之事,所爭之名,所謀之權,何處不是虛妄,最終不過萬境歸空,大夢一場。”


    清華豁然開朗,心知自己身陷何處,難怪似曾相識。


    也罷。


    她釋懷一笑,緩緩道,“長秋,你是拋卻紅塵,飄渺而去了,自是無牽無掛,一了百了。而我,對這凡塵俗世,竟還有諸多留戀,心想走不得的。”


    清華不由得一番無奈,道,“可如今我到底是要死了,便也不得不走了,隻是該如何將這身後所有一瞬舍去?長秋可有什麽好法子,也助我走得輕鬆一些?”


    長秋便道,“糊塗,你塵緣未斷,要走去哪裏?”


    他環望四周,不經意道,“你誤入別人的陷阱,闖了進來,可此處是留不住你的。”


    清華啞然失笑,不再言語。


    長秋默默攜著她的手,再一次領略吾靜湖的風光,此時水天相接,一望無邊,正是山河嬌俏,歲月靜好。


    “我說,要接你來住,你偏是不肯,可惜了啊。”長秋不忘打趣她道。


    清華麵有愧色,道,“是我無福,不堪消受。”


    長秋指著她的腹中骨肉,淡淡笑道,“你每次來時,不免總要多帶一個人。”


    “便是這樣,你才能出得去啊。”長秋自言自語的,清華聽不真切,隻覺他在歎息。


    長秋的手心粗糙不平,這些凹凸斑駁的觸感從清華的手心一直傳到她的心口,引得陣陣驚恍,她默然低頭,漸漸地不覺淚如雨下。


    長秋死前,身體因長期遭受火毒侵蝕而大受虧損,即便沒有楚珩給他下毒,他也是撐不了多久了。


    而這火毒如何來的,別人不知,自己還不清楚麽?


    “這些年,我竟不知你為了我,遭受那麽多苦楚。”清華哭道,恨不能以命相抵。


    長秋輕輕拍了拍她的頭,如同兄長一般,“我甘願而已,年少若未遇見你,我又如何知這世間之好,不盡是炎涼?”


    長秋的眼眸如湖水般溫柔,他黑衣飄然,立於水榭之上,英凜的背影,透出一絲孤獨和清冷,他目色蒼茫,與天色融為一體,輕風吹過,仿佛這人要羽化成仙。


    “清華,我有一人放心不下,便要拜托你了。”長秋輕聲道。


    清華認真點頭,側耳傾聽。


    長秋喃喃說了兩個字,不知是因什麽,總顯得含糊不清,清華聽得不大清楚。


    “千萬護他一命。”長秋的聲音愈發飄渺,在耳邊迴旋,“再見,清華。”


    清華來不及迴應,便覺腰上有人輕輕推了一把,一時站立不穩,直掉落湖中,一路下沉。


    “啊!”


    身下猛然感到一陣劇痛,清華痛得張開了雙眼,全身已是被汗水浸濕透了,耳邊已傳來陣陣嘈雜的疾唿聲。


    她意識不清,卻知道,這是迴來了。


    “清華,清華!”重山撕心裂肺地唿喊,雙眼已紅透。


    清華無力迴答,隻是身下的劇痛一陣陣襲來,疼得她氣息就要斷了,眼皮無力地垂了下去,隻留下一絲細微的縫,看得見微弱的光。


    這時,接生的嬤嬤衝了上來,匆忙道,“陛下,這裏交給老身吧!”


    重山失了神,仿佛沒聽見,張皇失措沒有動身,還是盈袖拉了他一把,紅著眼睛啞著嗓音道,“陛下,您還是去外麵等侯,這裏交給我們。”


    重山緊緊握著盈袖的手,幾乎要把她的手骨捏碎了,一顆豆大的淚珠從眼眶中滾落下來,咬著牙道,“清華醒了,你們一定要保住她,保住她!”


    “奴婢會的,娘娘一定會沒事的。”盈袖牙關打顫,哭道。


    “去吧陛下。”盈袖連連推了許多次,才將重山擱在了屋外。


    盈袖渾身都在顫抖,這是她第一次心神大亂,如三魂丟了七魄,滿腦子都是從幽蘭殿中見到的那駭人的一幕。


    自接到小宮女的求救,說皇後如中了邪,不顧勸阻奔去了幽蘭殿時,她立馬便丟了眾人,帶了侍衛趕了過去。


    推門而入時,卻隻見清華伏倒在地,不省人事,身下是一片殷紅的血泊,埋了她半個身子,而那鮮血如鬼魅般不斷蔓延,已流到了自己的腳邊。


    不遠處,躺著那個隨皇後一起入殿的宮女。


    見到這場景,誰也不敢動。


    盈袖嚇得癱軟在地,囁嚅道,“宣太醫!”


    此刻,眾人在房內忙得腳不沾地,而皇後精神不濟,力氣也使不上來,又接生了大半個時辰,還是沒見動靜,血是虧了許多了,臉色愈發蒼白,雙目已然無神。


    “娘娘是早產,又受了邪氣,老身隻能盡力了,姑娘!”


    嬤嬤為難道,打算一早便把這個明擺著的風險說清楚,但是她又不敢跟皇帝說,隻好抽空兒套盈袖的口風。


    盈袖隻埋著頭,麵如死灰,“嬤嬤,不能這麽說,娘娘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保證,這椒房殿裏裏外外,一個也活不成。”


    這產婆聽了,心中叫苦喊冤,憑這光景,不是人為可以扭轉乾坤的。隻好賭了這一把,加倍賣力,看各人的造化罷,要死一起死,要生一起生!隻是再也不言盡力一詞了。


    盈袖不斷嚐試喚醒清華,自己的嗓子都幹啞了,清華卻還是痛苦地昏迷著,盈袖的眼淚無聲劃過麵頰。


    正當眾人皆陷入悲戚之時,清華忽抓緊了盈袖的手,從喉嚨中艱難擠出一句話來,“盈袖,幫我!”


    盈袖喜極而泣,連連點頭,“娘娘,娘娘,我在!你加把勁兒!”


    清華忽然精神迴轉,有了鬥誌,人也在這個瞬間顯得清醒了不少。


    產婆也喜出望外,指導皇後全力配合,不多久,便成功接生一名皇子。


    盈袖伏在清華耳邊,看她麵如紙色,極度心酸,泣聲道,“娘娘,是個小皇子!”


    正欲報喜,產婆的臉色陡變,驚慌道,“小皇子還沒哭呢!”


    接著其餘幾個產婆紛紛上前,對著小皇子的屁股連打帶掐,都不見哭聲。


    清華艱難地從床上爬起來,掙紮道,“怎麽了?”


    眾人抱著毫無動靜的小皇子,沒一個敢出聲的。


    盈袖趕忙安慰她道,“沒事,小皇子馬上便哭了。”


    清華心中一涼,萬念俱灰。


    “怎麽辦?”幾個產婆竊竊私語,驚惶不已。


    “把孩子給我,”清華淚眼婆娑,在身後幽幽道。


    她顫顫巍巍接過孩子,這孩子雙眼緊閉,一身青紫,沒有什麽氣息。


    清華淚流滿麵,親吻了他的額頭,放聲大哭,“是娘不好,娘對不起你!”


    見者無不泣淚。


    盈袖掩麵不忍,便要出門報消息,誰知走到了門口,一聲不算嘹亮的嬰兒啼哭忽傳到了耳中,卻足以震耳欲聾了,盈袖忙迴頭一看,卻見清華懷中的小皇子,手腳並舞起來,一聲接一聲地,撒潑大哭。


    盈袖隨即抹了眼淚,一腳衝了出去,撲倒在重山腳邊,“恭喜陛下,娘娘誕下皇子,母子平安!”


    重山聞言,渾身一顫,恍若夢驚,狂奔而入。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念念清華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安鹿心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安鹿心並收藏念念清華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