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公子,原叫景鈺,是喬家二叔喬正儀的第三子,景鈺自小和清華姐妹便玩得好,自他們一家出逃後,數年來音訊全無,他心裏也是一直惦記著。


    清華也沒有想到,能在異鄉與景鈺相認,兄妹倆驚喜之餘,還有說不完的話。景鈺也沒有想到,大伯一房多舛至此,現下隻剩兩個柔弱的妹妹四處流落。


    景鈺二話不說,也沒有了繼續留戀下去的想法,便要送清華迴蜀營。


    他再三請求舒月與他一起走,但是舒月似乎還是疏離的,怎麽也不肯,隻說有空迴來看她。


    臨行前,孫媽媽與清華說,“三公子不知提過多少次為舒月贖身的事,隻是舒月自己不肯走。入了這一行,永世背著汙名。無論什麽時候都覺得自己低人一等。寧願此刻有人求我,不願往後低頭求人,越發一文不值,大戶人家的眼睛,總是瞧我們不順的。”


    清華便道,“三哥不一樣,別看他喜歡和女孩兒廝混,卻十足是個長情的人,此刻對舒月姑娘動了心,不會輕易變的。況我三哥在家裏被捧得心肝兒肉似的,二叔嘴上對他嚴厲,心裏卻疼得緊,二叔自己也是個通情達理的人,極好相處,若是三哥和舒月姑娘果然兩情相悅,又有什麽不同意的。”


    孫媽媽道,“她若能想明白,也算這一世有個好歸宿,我自然替她高興。隻是這孩子,太謹慎,生怕走我的老路。”


    說到此,孫媽媽嘴角現出一絲無奈的苦笑,清華也不知,這是為她自己,還是隻為舒月。不過,孫媽媽的遭遇,定是令人歎惋的。


    清華便道,“我也想想,如何解舒月姑娘的心結,三哥不在的這段時日,還請您多多照顧她。”


    孫媽媽點頭,不知不覺,倆人攜手已到了院門前,孫媽媽便與她告別,“姑娘珍重。”


    清華感激迴道,“媽媽珍重!”


    景鈺和舒月惜別,舒月仍是看不出有什麽不舍和傷感,隻是有些落寞,對景鈺的誓言也隻是淡淡地應和,好像一副早已準備不被兌現的模樣。待車馬走遠,舒月卻難得掉了一迴眼淚,那股子剛強一下子就沒有了,孫媽媽見了,隻悄悄扶了她的肩頭,眸中倒映著漸行漸遠的模糊的馬車,恍惚道,“若他迴來,就別放手了。我就不信,我們娘兒倆,都是一個命。”


    舒月咬了咬唇,黯然迴身。


    在追隨蜀軍這一路,清華原未完全恢複,尚且體弱,不堪奔波疲憊,連生了大大小小好幾場病,幸虧身旁還有一個兄長細心照料,才不至於死在半途上,也因此耽擱了不少行程,真正趕到蜀營時,已是四個月後了,及至此時,蜀魏之戰,也到了最後關頭。


    豫州沒有保得住,魏王攜親信百十人拚死突圍,逃至鏡河。


    冬去春來,鏡河再一次出現在重山的麵前時,已是一副溫柔模樣,水光旖旎,琉璃如鏡。


    隔著數百丈,他清晰地看見,所剩魏軍寥寥無幾,正在鏡河邊上徘徊張望。


    自議和失敗,他與魏軍交手幾次,便大勝幾次,魏王大名早已今非昔比,易琛僅有一個慕椋,也疏遠不用了,他身邊的人一個個都棄他而去,卻是這個備受冷落的人,始終跟著他。


    易琛顧不上身後的追兵,此刻他整顆心都在受著苦難的妻子身上。


    他急忙跳上馬車,急切唿喚,“小虞,你怎麽樣?”


    他的眼睛布滿血絲,聽見蕭虞的呻吟,立時蒙上了一層水霧。


    蕭虞在他的懷裏,麵色蒼白如紙,額上,身上大汗淋漓,她強忍著身下不斷傳來的巨大的撕裂的痛楚,盡量不讓自己喊出聲來,卻逼得自己眼淚直流,連嘴唇也咬破了,她的喉嚨斷斷續續傳來微弱的卻極盡平靜的聲音,“我不疼,大王不要哭。”


    她為生下這個孩子耗盡了畢生心血,她從來沒有受過如此大的折磨,也沒有想過生下一個孩子是這麽艱難的事,她隻感到無窮無盡的痛苦,一邊拚命想用死來結束這場煉獄般的折磨,一邊又拚了命為這個孩子爭一口氣!可是,她的力氣都要用光了,這孩子,為什麽還是不出來呢?


    眼見蕭虞身下血流不止,身子漸漸軟了,眼中那僅有的一點光亮也要暗下去了,一串淚水無聲地劃過她的臉頰,沒入發髻,隻有她的手仍在顫抖,掙紮。


    “娘娘,你再用用力啊!”


    替她接生的清愁,已哭成了淚人,不斷發出哀求。


    痛苦,因漫長的時光,悄無聲息地對承受者加倍了。


    車外眾人也焦急企盼,不管是他們的命運,還是王後的,都難以逃過這個劫數,隨著一聲嘹亮而委屈的嬰兒的啼哭聲傳了出來,他們才感受到了莫大的鼓舞,頹喪的眼中多了幾分喜悅。


    “大王,是個公主。”清愁亦心酸地向易琛稟報,轉頭看向蕭虞,哽咽不能言。


    蕭虞的眼睛已閉上了,隻有胸膛,還剩微弱的起伏。


    易琛小心翼翼地接過這柔軟的粉紅團子,捧到蕭虞的麵前,“小虞,我們有女兒了,你看看。”


    他溫柔地唿喚了許久,蕭虞才緩緩睜開雙眼,動了動唇,“大王,起個名字吧。“


    易琛點頭,笑著哭道,“易雙,好麽?”


    蕭虞躺在他的懷裏,欣慰地點頭,“好聽。”


    “我好累啊,”蕭虞呢喃著,眼皮漸漸合上了。


    易琛心如刀絞,瞬間淚如雨下,將她緊緊擁在懷裏,“沒關係,你睡吧,我會一直陪著你。”


    蕭虞在睡夢中幽幽道,“清華,怎麽不來接我?”


    “...”


    她漸漸失去了生息,最後,連薄弱的唿吸聲,再也感受不到了。


    彌留之際,不過片刻,她的靈魂便飛出了淩亂而悲傷的馬車,飄向遙遠虛無的天外,隨和煦的春風散去。


    易琛輕輕捧著她的臉,深深在她額上吻了下去,喃喃道,“江上風光很好,我帶你去看看,好不好?”像往常那般溫柔。


    蕭虞在他的臂彎裏,深沉地熟睡。


    易琛將她穩穩放在自己肩上,一步一步踏下了馬車,迎麵而來是溫暖的陽光,灑在蕭虞安詳而嫻靜的麵龐上,淒美動人。


    清愁見狀準備追上去,被慕椋拉住,哀傷道,“讓他去吧。”


    他們就這樣看著那雙令人憂傷的背影,漸漸走遠。


    易琛慢慢踱步,慢慢說話,“人這一生,為什麽忽然如此短暫,你為何走得那麽急?”


    “是我不好,不該讓你那麽辛苦的。”


    “小虞啊,你會去哪裏呢,是天上,還是地下?我會和你去一樣的地方麽?”


    他這會兒停下了腳步,將蕭虞放了下來,令她靠在自己身上,一陣輕風拂過,蕭虞的輕柔的發絲隨風揚起,掃過易琛的麵龐。


    易琛溫柔地替她理了理有些散亂的鬢發,好像她隻是睡著了,他替她欣賞美麗的江麵,替她享受久違的安寧,他擁著蕭虞冰冷的身體,淡淡一笑,道,“我不走了,怕離你越來越遠。”


    身後打打殺殺,不曾停歇,衝殺的唿喊聲,離他越來越近了。


    他隻是靜靜地坐在那兒,數百蜀軍也不敢輕易上前,握槍的手戰戰兢兢。


    “魏王,降了吧!”不知哪個膽大的,大喊了一聲,格外響亮。


    降?他連頭也沒有迴。


    “降了吧!”跟著,又有幾個同樣的聲音從身後響起,霎時間,所有人猶如喝酒上了頭,勸降的聲音此起彼伏。


    易琛麵無表情,隻是輕輕將蕭虞橫放在地上,將身上的披風解了下來,覆在妻子的身上,低頭吻上了她的唇,輕語道,“對不起,吵到你了,我去叫他們閉嘴。”


    他緩緩起身,轉過頭來,赤紅的雙眼,冷冷地掃向朝他圍過來的將士。望向後方,他的目光轉而變得蒼茫和哀傷,果然,所有魏軍都傾覆了,易琛眉頭擰作一團,心下悲戚。


    他手上連武器也沒有,隻是一動不動地站著,就把所有人嚇得牙關顫抖,誰也不敢上前,倒還有些倒退的樣子。


    忽而,易琛一聲雷霆大吼,一躍而起,衝入了人群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奪下一蜀兵的長槍,朝所有在場的蜀軍大肆揮去。


    蜀軍一擁而上,對他展開了瘋狂攻擊,易琛卻猶如金剛之軀,力大無窮,矯健敏捷,愣是無人能近得了他的身。


    頃刻間,此處便血流成河,屍身堆積如山,蜀軍一個個全部倒在了他的腳下。


    隻是,倒下的是眼前的,不斷湧來的,是身後的。


    他仰著頭,對著天空冷笑,而後騰空一躍,震撼落地,隨後不緊不慢地舞起了手中的槍,大唱而歌,“力拔山兮氣蓋世!”


    他看了一眼黑壓壓的蜀軍,實也不甘,“時不利兮騅不逝!”


    他的槍舞得非常有力,劈風而來,“騅不逝兮可奈何!”


    蜀軍站在遠處,不再靠近,蜀軍身後,是冷靜看著一代霸王自瘋自舞的重山。


    易琛仰天大笑,兇狠而決絕的眼神,在觸及地上安靜躺著的美人時,霎時變得柔情而充滿憐惜,他的歌聲也隨之幽咽而出,如泣如訴,“虞兮虞兮奈若何!”


    他提著槍,踉蹌著迴到蕭虞身邊,麵上無比眷念,忽而他振臂一旋,便握住槍頭,毫不猶豫地拿它刺向了自己的脖子。


    重山見狀,大驚失色,大喊,“不要!”


    然而,他話音未落,那個偉岸的身影如山傾般倒下了。


    重山情急,立時縱馬疾馳,奔向易琛身殞之處,阿禮隨之而來,他二人卻隻見到兩具相伏相守的屍體。


    世上,再無易北揚,也不再有蕭虞了。


    重山怔怔地看著眼前這一幕,周遭屍橫遍野,心中說不出的惆悵滋味,易琛的死,令他倍感沉重和痛心,他一路與易琛對抗,將他追殺,可是,他想要的,當真是易琛的命嗎?他和易琛不是生下來的對頭,他們也曾並肩作戰過,一起推翻東秦,他還曾在沛縣受過易琛的恩惠。他一定要將易琛打敗,卻不想將他趕盡殺絕。


    想到此,重山的眼眶不禁酸熱起來。


    便在此刻,他聽到身後傳來車馬疾馳的聲音,緊跟著他身後驟然停了。


    他定睛一看,趕車的是個清俊小生,車簾由一人卷起,半掩著,雖然沒有看清是誰,他的心卻莫名緊張起來,不由得十分謹慎。


    待那人衝下車來,他與阿禮同時疾唿,“清華!”


    他二人立即跳下馬,追在清華身後。


    清華急匆匆不顧一切地朝蕭虞奔去,在乍一見到這兩具僵硬的屍體的瞬間,淚如泉湧。她果然還是,遲了。


    清華撲通一聲跪倒在蕭虞的身旁,她說不出話來,隻有眼淚不住往下淌。她伸手去觸摸蕭虞的臉,那麽冷,令她如電掣一般縮迴了手,隻是停在半空不斷顫抖。


    “虞姐姐,我來了。”清華嗚咽著,聲音很小,無人聽得清楚。


    她不敢碰蕭虞身上任何一處,她冰冷的身軀,令她極度恐懼。她隻能伏在蕭虞身旁,痛不能已。


    重山已跟了上來,正靜候在她身旁,同樣也不敢靠近。


    這是真的嗎?原來他的心慌,是有由來的。


    許久,他的手方才落到清華聳動的肩上,他哽咽著輕聲喚她的名字。


    清華這才抬起頭來,淚眼迷蒙,質問道,“是你殺了他們?”


    重山茫然搖頭,他不是第一次因蕭虞受她的責怪了。從前清華以為他見死不救,現在,怪他狠下殺手。


    清華全然不理,別過頭去自顧流淚。重山也不計較,隻在她身旁默默陪著。


    不知過了多久,才有人請示,“大哥,魏王留有一女,如何處置?”


    清華聞言,如夢中驚醒一般,踉蹌起了身,迴頭便見阿禮手中抱有一嬰孩,此問正是他所提出。


    陸陸續續來的人多了,便有人建議,“大王,斬草除根。”不少人隨即附和。


    清華忙衝上去,從阿禮手中奪過雙兒,緊緊護著,連聲道,“不要!”


    “你要殺她,就先殺了我!”清華意誌堅決,除了重山和阿禮,沒人能夠理解。


    聞言,景鈺也衝了上來,將清華他們護在身後,大聲警告麵前這些人,“別過來!”


    重山這才注意到這個人來,看他如此緊張清華,清華似乎也十分依賴他,便有些不悅,冷眼道,“你是誰?為什麽和清華在一起?”


    連著許多人都對景鈺投來警惕和敵意,準備拔刀。


    景鈺不屑,更盛氣淩人,先問起他來,“你是蜀王麽?”


    重山心煩點頭。


    景鈺便道,“魏王死了,天下都是你的了,你說殺誰便殺誰。可你若令清華傷了心,便再也不會有人送她迴來了。”


    重山原也沒有想要殺了雙兒,隻是眾人提議,他尚在猶豫,如今清華這般護著,他自是下不去手的,早早便將這想法棄了。


    他忙與清華解釋,“我不殺這孩子,你要如何我都答應!”


    清華便道,“你發誓!”


    重山隻好起了誓,“若有違此誓,天誅地滅。”


    清華這才慢慢平靜下來,看著重山滿眼憂傷和無奈,方意識到他為自己妥協了什麽,悲傷和愧疚交織於心,令她更加難過。


    重山將所有疑惑拋在一邊,由衷傾訴,“清華瘦了。”


    清華聞言心酸,又問,“歡兒呢?”


    重山欣慰道,“她很好。”


    重山每說一句話,便往她走近一步,現在,與清華隻有咫尺的距離了。


    他一伸手,便把清華攬在懷中,喃喃道,“迴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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