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望去,北邊隻剩一個趙國,一個燕國,本都是處境艱難,岌岌可危,隨時都麵臨亡國的風險,不說他們聯手應敵,也應相安無事才是,哪裏還禁得住這般相互傾軋。


    同樣的事曾經發生過一次,那就是多年前韓國因受魏國的指使,忽而對趙國發難。這件事,蘇煜不能不記得。因此他斷定,趙國一定收了楚珩的好處,才甘願充當楚珩手中的刀,冷不丁地朝燕國揮過來。


    白客急速調兵遣將,奔赴邊境。燕國實力整體上也沒有比趙國強多少,白客與君長秋在膽識和勇武上,不相上下,這場仗,注定慘烈。


    蘇煜趕迴臨淄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到了楚珩。


    楚珩正冷峻地盯著布陣圖,對他的闖入,沒有太在意,隻是稍微抬眼,目光重新落在了圖上。


    蘇煜風塵仆仆,氣息還未調勻,大唿,“齊王!”


    聽起來滿是失望和憤怒。


    楚珩才淡淡轉過身來,“煜之,你迴來了。”


    蘇煜蘇煜的眼睛似乎要冒出火來,他不想繞彎子,“趙國,是你指使的麽?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形同謀逆!”


    楚珩淡淡冷笑,“你有證據麽?”


    蘇煜急道,“這些年,君長秋恨不能自保,根本無暇挑釁他人,若不是你慫恿他,他敢傾趙國全力,突襲燕國麽?”


    楚珩便道,“說不定,燕趙原本有什麽嫌隙,此時才來算呢?”


    蘇煜便道,“那夫人落水一事,是你讓韓夜隱瞞我的吧?”


    楚珩便朝韓夜問道,“我隻叫你照顧公子,可有叫你隱瞞軍情?”


    韓夜搖頭,“韓夜不敢。”


    “你看,和我無關。”楚珩冷冷道。


    蘇煜見他一個都不認,便也放棄了追問,轉而央求道,“如果趙國大軍與齊王你沒有關係,那便請齊王出兵,相救燕國!”


    楚珩冷哼道,“煜之,你的心情我理解,畢竟,燕國是在你手上降的。可你不要忘了,在你之前,白儼給我吃了多少次閉門羹?他燕國不識好歹,令我蒙羞,這口氣我還沒有咽下去。我是不會救他的。”


    蘇煜便道,“燕國已降蜀王,便是蜀王的人,從前縱有不當之處,齊王當體諒,畢竟燕國與我們,有同袍之誼。你如今見死不救,不怕蜀王知道了降罪麽?”


    楚珩便道,“蜀王有他頭疼的事兒,暫且管得著我麽?”


    “再者,豈是人人都能以德報怨,像我,隻會有仇必報。最好他們戰得兩敗俱傷,我不也能漁翁得利麽?何樂而不為。”


    楚珩的迴答,滴水不漏,蘇煜完全找不到任何破綻。


    “你不信我?”楚珩見蘇煜敢怒不敢言的模樣,便故意道。


    蘇煜迴道,“隻要你肯救燕國,我便信你。你若不救,不論你百般抵賴,於我而言,都是亂臣賊子。”


    楚珩便道,“那你是要告發我?”


    蘇煜不屑道,“我有這個心,也沒這個命了吧。”


    楚珩便道,“我若殺了你,我的罪名便坐實了,蜀王豈會饒過我。”


    “我也不能就這樣放了你。誰人不知,煜之一開口,便是假的,蜀王也能信。到時候,我不是白白被你冤死了?”


    他便吩咐韓夜道,“韓夜,從今日起,公子的起居還是你負責,莫要出半點兒紕漏。”


    楚珩便道,“待我北伐成功,我便放你出來。到時候,還請煜之嘴下留情,不要再冤枉我了。我頂多隻是挾私報複,怎麽能算是謀逆呢?”


    在楚珩麵前,蘇煜才覺得自己一張嘴真正一無是處,爭不得,罵不得。


    想不到楚珩狡猾至此,寧願將他留到最後,到時他不反,也有後路,三言兩語便能自圓其說,若是鐵了心要反,再殺了自己在蜀王麵前立威,也不遲,這不失為一個萬無一失的好法子。


    令蘇煜不甘的是,楚珩似乎處處想在眾人前頭,他們能做的,也隻能一邊猜疑,一邊提防,卻根本摸不著他的底細,隻得次次著了他的道。


    眼見自己即將遭他軟禁,蘇煜也徹底放棄了與楚珩的爭辯,他這個老狐狸,嘴裏從來沒有一句實話,年紀輕輕,卻十足老謀深算。唯一能將他製住的人,也隻有丞相一個而已了,可是丞相才返去鹹陽,對眼前的事,怕是一概不知啊。


    蘇煜能憂心的,也隻有燕國的前途,和蜀魏戰況了。


    不管如何,他這條命,是暫時保住了。


    看似很慢的日子,其實也很快。有些人度日如年,有些人卻覺得歲月如梭。


    宴河的水深,當日風浪頗急,清華落水後,轉眼便被衝走了。眾人足足往下遊尋了半個月,一無所獲,加上清華不諳水性,幾乎所有人都猜想,她多半是死了。


    清華記得,自己醒來的時候,是在一處人家,準確來說,是個花樓。


    見她睜開了眼,立馬有個小丫頭湊上前來,驚喜道,“姑娘醒了!我去叫媽媽!”


    清華的神智漸漸恢複,便四處打量了一番,見這房間布置得十分精致奢華,用的是紫檀木璃月雕花床,擺的是美紋香楠木桌椅,大到青霧羅紗帳,小到白玉瓷杯盞,古玩真跡,也是一樣不少,莫不高雅精巧,十足一個大戶小姐的閨房。


    不一會兒,一個麵容姣好的貴婦模樣的女人笑盈盈地朝她坐近來,又從上到下細細瞧了她一番。


    清華被她瞧著有些不好意思,便先開口道,“敢問,是夫人救了我麽?”


    那貴夫人點頭,“是啊,請了好多大夫,吃了許多藥,差點以為救不迴來了呢。”


    “多謝。”清華想起那場驚心動魄的風浪,仍心有餘悸,心內隻記掛歡兒,不知阿禮是不是將她護好了。


    那時,眼見船要翻時,她急忙將歡兒托付給了阿禮,還未交代完一句話,自己便跌進了水裏,一個大浪正好打在她頭上,緊接著一陣天旋地轉,根本記不清自己究竟喝了多少水,隻覺得自己在冰冷徹骨的河水中不斷沉浮,手忙腳亂中,沒有任何唿救,直到精疲力盡,才不甘地將自己的身體完全交給這股強大的力量。


    “姑娘,你叫什麽名字?”貴夫人先問,又介紹自己,“我姓孫,你叫我孫媽媽好了。”


    清華聽到媽媽一詞,先是一愣,而後猶疑地迴道,“我,我叫清華。請問孫夫人,這是什麽地方?”


    這孫媽媽意味深長地一笑,道,“這裏啊,叫金枝玉葉,是我的家。”


    清華心下著慌,再問道,“恕清華無禮,請夫人明言,此處,是青樓麽?”


    旁邊的小丫頭有些急色,倒是孫夫人,溫和一笑,大方道,“是的。”


    清華忙起身,磕頭道,“夫人救命之恩,請受清華一拜。我知道夫人為救我,花了許多心血,清華此時身無分文,無以為報,但夫人容我一些時日,我這就寫信給家裏人,他們接到信後,定會即刻趕來接我,屆時,清華再重重酬謝夫人,必不讓夫人白白救我!”


    孫媽媽便道,“我金枝玉葉,原是做的進門的生意,不做送人的,人販子把你賣給我,按理說,這個忙我是不能幫的,但我,願意為你破例一次。我瞧著姑娘與我,還算投緣。”


    清華連聲道謝。


    “你送信給誰呢?”


    清華道,“給蜀王。”


    孫媽媽便問,“你是他什麽人?”


    清華道,“說來話長。我與他原是夫妻,隻是後來發生許多變故,便不再是了。”


    孫媽媽便問,“隻聽說,魏營扣了蜀王妻女,蜀魏因此停戰議和。說的是姑娘不是?”


    清華道,“是我。”


    孫媽媽恍然大悟,卻也為難,道,“你昏迷了數日,不知外麵發生了什麽。蜀魏又打起來了,這次,蜀軍渡了河,怕有一場大戰呢。”


    清華吃驚,急道,“那,魏軍怎麽樣?”


    孫媽媽道,“還是那樣,大不如前。”


    “清華還有一事,請夫人幫我打聽打聽,我的女兒,是否平安。她和我一同落水,尚不知生死。”清華眼圈兒泛紅,央求道。


    孫媽媽道,“放心,我著人去辦。你再修養幾日,我便派人送你迴去。”


    清華含淚感激道,“謝謝!”


    “順兒,好好服侍姑娘。”孫媽媽吩咐小丫頭道。


    孫媽媽一個人經營著這家青樓,頗有些膽識,也有份俠義心腸,雖說做的是迎來送往的生意,卻一直都講究你情我願,不像其他的媽媽,因此在柏穀城內,還是享有一定名望。在她手下的姑娘,個個都是天姿國色,在她調教之下,也都獨具氣骨風情。金枝玉葉的門,也不是誰都能進的,別的地方都是客人挑姑娘,隻在這兒,姑娘挑客人。


    當時,人販子撿到清華之後,賣的不是她們家,隻是別家看清華奄奄一息,統統不肯收。無意中,被外出的孫媽媽瞧見了,憑她多年經驗,一眼看上了清華的上等資質,十個現有的加起來也比不上一個她,若是救活了,自己不是又多了一個賺錢的活菩薩,當下決定,不論請多少大夫,用多貴的藥材,也要收下她,便硬是活生生將清華從鬼門關裏拉了迴來。


    從清華房裏出來後,孫媽媽便立馬一一吩咐好小廝。


    這時,陪在孫媽媽身邊的舒月道,“媽媽不怕她騙人麽?”


    舒月是金枝玉葉最富才情的姑娘,孫媽媽最喜歡她。


    孫媽媽便道,“我閱人無數,口是心非的,綿裏藏針的,謊話連篇的,什麽沒見過。她是人是鬼,都不需開口,我見一眼,便知道。可她的眼神,清澈,真誠,一眼能看到底。”


    舒月點頭,道,“媽媽信得過便好,我啊,隻怕媽媽做了筆賠本兒的買賣。”


    倆人說笑了一陣,孫媽媽趁機道,“三公子有日子沒來了。你不著急?”


    舒月冷清著嗓子道,“男人總是圖一陣子新鮮,這一陣兒過了,莫說甜言蜜語,就是見著麵兒都得繞著走。他不來,媽媽還想著他做什麽,左右,我還有五公子,六公子,便是從一數到十,也有的是。”


    孫媽媽便道,“可是,肯為你花錢,又不輕浮,還真心待你好的,隻有他一個了。都怪你自己,動不動便轟他走,又冷嘲熱諷的,但凡我是個男人,也不來了。”


    舒月不平道,“他要是一心一意的,我也犯不著和他生氣。嘴上說真心,轉眼便四處調笑,隻在我麵前裝得正經。”


    孫媽媽便道,“不過是玩笑罷了,你又不理他,他自個兒杵著,不也尷尬?你就是嘴上不饒人。”


    舒月麵上不服,不作應答,心中隱隱也有些懊悔。


    見她不快,孫媽媽也不再說了。


    幾日過後,清華好了大半,便出門準備找孫媽媽商量啟程的事,順便也看一看金枝玉葉是個什麽樣的地方。


    從前,她對青樓是避之不及,覺得是個不入流的地方,但自從自己受到孫媽媽這麽多恩惠,她開始對這個地方多了很多好奇。


    金枝玉葉,原來是個三進的大院子,雕樓畫棟,亭台水榭,樣樣俱全。院子裏有四時花鳥,此刻隻有幾樹紅梅,星星點點,很好看。


    清華穿過院子,來到東廂房,順兒指著一邊道,“這是孫媽媽住的地方,我先幫姑娘問問,看孫媽媽在不在。”


    清華默默站著,因大病了一場,她的身形單瘦了不少,這背影,頗形銷骨立,看著便惹人憐惜。


    不知何時,從她身後忽而轉出來一個男子,清華立馬退了一步,準備走開。


    誰知他卻喊住清華,走近來,朝她看了許久,方道,“姑娘是新來的麽?”


    這人長得白淨俊秀,是個年輕公子,一雙桃花眼溫柔含笑,手上折了一枝紅梅。


    清華便搖頭,“我不是。”


    她又準備走,卻還被叫住,“等等,姑娘叫什麽名字,我瞧著怎麽有些眼熟呢?”


    清華心想,來金枝玉葉的,不過是一些尋歡的公子哥兒,他一定是把自己當成這裏的姑娘了,因此來搭訕。


    清華又想,不能得罪了他,給孫媽媽添麻煩,便準備迴答。


    誰料她還未開口,便聽一女聲從不遠處傳來,空靈婉轉。


    “她不是我們的人。”


    原來是舒月。舒月常常冷淡如霜,卻有一股攝人的美,讓人不敢褻瀆,隻得恭恭敬敬的。


    那年輕公子見著她,桃花眼就變成了月牙,心花怒放起來,“舒月,我等你好久了,我這次,給你帶了很多好東西,待會兒都讓人搬來。”


    看這副癡心的模樣,這人就是大家口中的三公子了,清華心想。她雖然沒出門,但順兒和她說了很多金枝玉葉的趣事,大概也都了解了一些。


    清華這麽仔細一看,忽然覺得三公子好像的確有些眼熟,便默默聽著。


    舒月道,“你怎麽總送我東西,好像我這兒沒有似的。”


    三公子便笑道,“你隨便看看,喜歡的就留下,不喜歡我帶走便是了。”


    舒月這才道,“正好,我也新作了一首曲子,便彈給你聽,作答謝吧。”


    三公子連連點頭。


    舒月這才與清華說話,“孫媽媽染了風寒,這會兒還沒起來呢。姑娘迴去吧,叫順兒多注意些,等媽媽醒了,再通知姑娘。”


    清華隻好點頭,正好順兒趕了過來,兩人便一起迴去了。


    迴到屋內,舒月用心彈奏了一曲,三公子含情脈脈地,險些令一貫從容冷漠的舒月紅了臉,而她心中卻是有些欣喜的,嘴角不禁帶了一絲笑意,這一笑,更加令三公子神魂顛倒起來。


    二人如常,又說了一些話,不知怎麽的,三公子又提起了清華,再次問道,“方才那姑娘,叫什麽名字?”


    舒月當下便冷冷道,“你知道幹什麽?你可不要妄想了,人家是個清白的人,隻是借住此處的。不是你花錢就能見的。”


    三公子便道,“不是你想的這般。我問起來,是因她眼熟,很像一個人。”


    舒月便問,“像誰?”


    三公子認真思索了一會兒,道,“我妹妹。”


    舒月便也嚴肅起來,“親妹妹?”


    三公子搖頭,道,“許是我看錯了,我們也許多年未見了,早斷了聯係,天南海北的,哪兒這麽容易遇著呢。”


    舒月卻頓了一頓,“她叫清華,好像,姓喬。”


    三公子肩頭一顫,“還真是!”


    “真是清華!”他騰地站起身來,望著舒月,久久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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