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州王宮。


    魏國不像東秦,曆任國君都不是追求奢華的人,所以宮室就不如鹹陽氣派,不論是規模上,還是構造,甚至是裝點上,在所有諸侯國裏,也顯得平平無奇。但每一個來到豫州的人,都會由衷地被這座都城看著樸素卻無時無刻不透露出的至高的莊嚴所折服,因為他們知道這王宮裏住著一個人,隻是聽到他的名字,就覺得自己應該低下頭來,即便偶爾抬頭,也會因為自己的卑微,而戰戰兢兢。


    慕椋在豫州住了許多年,這個地方是他第二個無法割舍的情感所在,他願意傾盡自己的一切心力,看著它變得更好,來彌補曾經被毀掉的那個家。


    慕椋與易琛,卻不是普通的君臣。一直以來,他不需要仰視他,也不需要無端地敬畏,隻是不卑不亢,易琛就很滿意。


    當鹹陽在夕陽中退下,當東邊的紅日照亮了豫州,當易琛成為了號令天下的魏王,他們的爭吵卻多了起來。


    從池魚之宴易琛執意放過趙重山,到殺掉韓王,再到眼下的北伐齊國,慕椋已吃了太多的閉門羹。易琛為蜀軍卷土重來而著惱,卻聽了叔父的勸告,認為蜀軍沒有東進之心,轉而就把悶氣撒在了韓王身上。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慕椋確認自己的話不如以前有用了。


    這次易琛決定北伐,心知是勸不迴來了,他也就不打算再堅持,隻是,他不能不提防有人趁虛而入。


    麵對信心滿滿的魏王,他隻提到了一句,“大王,我請求留守豫州。”


    易琛一身常服,通身霸氣卻絲毫不減,舉手投足都是叱吒風雲的氣概,他正準備他的鎧甲,聽到這話,手上就停了下來,眼中愈發有些迷惑,“哪次出戰你不隨著我,怎麽這次要留下?你又跟我賭氣麽?”


    畢竟,他們才為殺韓王一事鬧得不很愉快。


    易琛一向不如慕椋敏銳,甚至可以說單純了,他每次都覺得隻要慕椋不聽他的指令就是在和他置氣,還要埋怨慕椋心胸狹窄,但還是會立馬想法子去安撫。和他唱反調,但又不會獲罪的,全魏國也隻有慕椋了。


    正是如此,慕椋才擔心魏國日後的出路,一個不善謀算人心的王,是很危險的,要是他能隨易桓多一些,也就讓人放心多了。


    慕椋隻好道,“我是信不過蜀軍,萬一他們趁你北伐時來奪豫州怎麽辦?”


    易琛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但牽扯到魏國根本,又不得不認真審視,“他敢嗎?”


    慕椋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鹹陽,已裝不下趙重山的野心了。”


    易琛便道,“你想留多少人?”


    慕椋便道,“十萬。”


    “要這麽多嗎?”易琛還是有點懷疑。


    慕椋便道,“蜀軍若來,定是主力大軍,不可小視。”


    易琛便道,“照這麽說,留十萬怎麽夠?”


    慕椋便道,“北伐路遠,又是孤軍深入,兵力定要確保充足,不可留太多。大王放心,十萬足以保下豫州,我已想好了對策。”


    “北伐聲勢浩大,蜀軍一定以為豫州城中空虛,我隻要按兵不動,設好埋伏,等他入城便可殺他一個措手不及。”


    易琛這才點頭,“按你說的辦。”


    慕椋點頭,才鬆了一口氣。


    慕椋又放出消息,讓所有人都以為他已經隨北伐大軍出了城。他自己則隱身匿跡,暗中調配大軍,部署城防,隻等蜀軍自投羅網。


    果然,蜀軍在得到這個消息時,如釋重負一般,毫無防備地往豫州發兵了。


    這是魏蜀光明正大打的第一仗,卻毫無懸念,由蜀軍大敗而告終。慕椋的十萬,輕輕鬆鬆把遠道而來的二十萬蜀軍打得丟盔棄甲,狼狽又慘烈。


    慕椋下令,捉住趙重山的賞十邑,一時間,重山成了眾矢之的,遭到魏軍甚至是部分蜀軍追殺。同行的蘇煜,阿禮拚死護衛重山突出重圍,帶著僅剩的百餘騎奪路而逃。


    一路逃至鏡河,前麵再沒有路了,百來丈寬的河麵,並無一隻可以渡河的船。河麵穩如銅鏡,波瀾不驚。


    重山猛然停了馬,望著前方渺茫幽深的鏡河,心中頓時感到一陣灰心,不是絕望,就是詛喪,加上身體上極致的疲憊,讓人一下子就委屈地想要掉眼淚,但他沒有,他隻是覺得自己的心跳慢了下來,周身襲來一股冰冷而虛無的歸宿感。


    隨行的將士們也都噤若寒蟬,麵色慘淡,心內淒惶宛如那一片青黑詭譎的水幕。


    身後便是緊隨而來的魏軍,人數是他們的五倍之多,已經慢慢地如潮水一般朝他們圍了過來。


    阿禮最鎮定。他騎的是一匹棕色的馬,其他人的馬在這樣的絕境中都感受到了危險的氣息並開始躁動起來,唯獨他的馬異常冷靜,好像眼中根本沒有看見對麵兇狠的刀槍,隻豎起耳朵聚精會神等待著主人的指令,因此也顯得十分乖順。他的主人穿著銀色鎧甲,連夜奔波也沒有絲毫影響到他獨有的棱角和銳氣,他手上的刀依舊緊握著,準備最後再拚殺一場。他劍眉如墨鬢白如霜,而目光比江麵的寒水還要冰冷三分,又如鋼鐵般強硬,尤其是那肩上微微淩亂的白發一如既往地最是醒目,這時還染上了幾絲鮮血,在夕陽與夜色交替的那一刻,兼具硬朗和幽魅,一眼望上去似神若靈。


    蘇煜不動聲色,隻是手上的玄鳳已顯出了視死如歸的氣勢。


    就在雙方都準備一場大戰之時,魏軍為首的一個青年將領卻突然下了馬,朝蜀軍大跨步走了過來。


    阿禮坐在馬上橫刀一攔,“站住!”


    誰料這青年並不生氣,也止住了腳步,隻見他朝重山一跪,高聲拜道,“在下陸約,見過蜀王!”


    眾人一愣,重山更是摸不著頭腦,“你幹什麽?”


    陸約抬起頭來,這才將他的臉看得清楚了些,是個端正軒宇的青年,他看起來很激動,目光尤其誠懇。


    “陸約是潁川人士,原屬義軍趙統領麾下,當年統帥你退守巴蜀,原先義軍屬地便為魏國統轄。在下因有戰功,被提攜到豫州,歸入魏王營中。”


    “如今再次得遇統帥,不曾想是這副兵戎相見的局麵。”


    重山也想起往日義軍時光,立時感懷,感慨道,“我也沒有想到。不過陸約,你還記得義軍,記得我這個統領,這份心意,我領了!你既然已追隨魏王,也不必對我手下留情。”


    陸約即刻抱拳,擲地有聲道,“屬下願意重新追隨蜀王,護送蜀王過河!”


    又看著身後魏軍道,“這些都是我的親信,請蜀王收留!”


    身後魏軍齊刷刷一片,皆喊道,“屬下願護送蜀王過河,望蜀王收留!”


    重山先是驚詫,後是感動,他立馬跳下馬來,扶起陸約道,“承蒙不棄,趙某替蜀軍上下,謝過陸兄救命之恩,感激不盡!”


    陸約馬上道,“我在此處上遊十裏處安排了過河船隻,蜀王請隨我來!”


    鏡河一行人便快馬加鞭,朝渡河處行去。


    誰能想到,窮途末路之時,他會遇到一個陸約呢,或是陸約早已有心救他,才策劃了這一場乘勝追擊,將他們逼至鏡河,再將他們帶至自己早已安排好的渡河地點。


    慕椋也沒有想到,負責追擊蜀軍的陸約不僅放走了趙重山,竟然連人帶兵都歸順了蜀營。終究是百密一疏,讓陸約鑽了空子,偏偏他追到了蜀軍主帥,而另外幾隊人馬追的就是蜀軍殘部,這才讓趙重山再一次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脫了。


    另一邊易琛伐齊大勝,新立了齊國國君,平息了內亂,隨後果然聽到蜀軍偷襲豫州的消息,便火速班師迴朝了,有他坐鎮,豫州就無人敢覬覦了。


    他得知重山逃脫的消息,並沒有很生氣,他早就習慣了,趙重山是沒那麽容易就捉住的,但令他大為光火的卻是出了陸約這個“叛徒”。


    “我待他不薄,他怎麽還念著趙重山的好?”易琛氣得一劍將桌子劈成了兩半。


    慕椋慚愧道,“是我用人不當,請大王降罪!”


    易琛怒氣未消,見到慕椋請罪便有些不耐煩,“你有什麽罪?是他忘恩負義,又不是你!”


    就差一點,趙重山就解決掉了,說到底,慕椋的不甘心似乎比易琛還要深。


    慕椋便道,“趙重山鐵了心要與大王一爭,他此次失利,必定不肯善罷甘休。我們應盡快休整,早作部署,趕在他的前麵,先下手為強。”


    易琛點頭,慢慢平息了怒火。


    慕椋有些猶疑,最終還是說道,“聽說大王伐齊之時,魏軍有擾民之舉,齊國百姓頗有怨言。”


    易琛聞言,心下有愧,但又不想就此事過多糾纏,便雲淡風輕道,“確有其事。但你不要大驚小怪,隻是稍有放縱。”


    慕椋明知他不愛聽,卻仍直言,“蜀軍之所以能得民心,便是他們即便入城,也從不滋擾掠奪百姓,不論是在巴蜀還是關中,皆竭力發展民生,相助百姓。”


    “大王治軍的確要更嚴格才是。”


    易琛眼看不悅,打斷他道,“夠了。你不必一再說蜀軍的好話,我治軍如何,自有分寸,縱使齊國百姓有些怨言又如何,還不是臣服於我?”


    慕椋熱血上頭,爭道,“你怎麽能視人命如草芥?以武力壓製百姓,和東秦有何區別?”


    易琛大怒,“慕椋!你怎麽敢拿我和贏秦相比?我當真十惡不赦,讓百姓處於水深火熱之中麽?”


    “趙重山既能收買人心,你呢,是不是也被他收買了?”


    慕椋急得滿臉通紅,又來了,易琛這個直腦筋似乎從來沒變過,還越發地嚴重了,他們因意見不合而爭吵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慕椋已經盡力在改變自己勸諫的方式,盡量溫和,但好像也沒有收到多大成效,於是他學會挑時機,趁易琛心情比較好的時候去說,興許爭執會少一些。


    稍稍清醒一瞬,慕椋便意識到了自己的疏忽,他一時心急把治軍提了出來,卻忘記易琛還在為陸約叛逃而大發雷霆。


    “大王息怒,我不是這個意思。”他先服了軟。


    果然,易琛便不像方才那樣暴躁了。


    慕椋便又道,“大王治軍嚴格一些,便能少一些話柄落在趙重山手裏,是長遠之計。”


    易琛這才點頭,“好了好了,今後注意就是。”


    慕椋也才全身而退。


    迴到自己府上,他便把這事和清愁說了,誰料清愁一語道破,令他忍俊不禁。


    清愁道,“這兄妹倆,一個賽一個地會吵架。你就欠他們易家的,活該做這個出氣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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