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宮五殿,最後一殿,便是寶璃殿。


    寶璃殿確如它的名字一般,流光溢彩,宛如神仙寶殿,高貴之極,不可方物。


    然而眾人驚歎之餘,他們所有的迫切的目光,均鎖定在丈餘外的寶座上,那明明白白的,是代表著八方密卷的金匣子,而那匣子早已開了一層,正如我六年前見到的那樣。


    “王兄,是八方密卷!”芙菱激動地扯著贏桑,小聲嘀咕。她的眼睛此刻最亮。


    贏桑也打起了精神,一臉凝重地點了點頭。


    易琛沉著嗓子,問,“接下來該如何?”


    從踏入地宮到此時此刻,這一路上,數他最是謹慎克製,幾乎不曾聽到他說話,此刻一開口,倒立即反客為主了,儼然眾人的領袖。


    贏桑在他麵前一比,氣勢上就矮了一頭,但見贏桑強忍著,不甘示弱,便也跟著道,“煩勞清姐姐為寡人取卷。”


    我沒有出聲,默默朝金匣子走了上去。


    我慢慢走,慢慢想,接下來,也隻能這樣了。


    我忽又停住腳步,轉過身來,朝易琛和贏桑道,“來時我已說好,隻做引路人。二位有心取八方密卷,但各憑本事。”


    此言一出,果然兩方即刻動起刀兵,勢成水火,嚴陣以待。


    兩路人馬不分上下,看來,有一場好鬥。


    當我走到金匣前,和公子在此殿度過的最後時光,如期地迴到了我腦海中。


    那天,他送了我三樣東西,都是天下獨一無二的寶物。


    第一樣是珊瑚琉璃盞,第二樣是免死牌,第三樣是鳳凰淚。


    他說,第一樣是稀世之美,他要用它討我歡心。第二樣是遺之護身,他要用它令我安心。第三樣是他的誠心,換我傾心。


    琉璃盞我已失去了,免死牌我剛用它救了重山的命,而鳳凰淚,還在我身上,就在我胸前佩戴的香囊裏,多年來,日夜戴著,唯這顆淚不曾離過身。


    鳳凰鳥是雙宿雙飛的,一隻沒了,另一隻會一直守在身旁,直到死去。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她流的淚都變成了石頭,到她死時,靈魂便安息在她流過的淚珠裏,石頭也就變成了明珠。


    鳳凰淚原是有兩顆的,隻是有一顆不知去了何處,隻剩我身上這一顆。


    公子還故意問我,“看到那個金匣子了麽,想不想知道是什麽?”


    我搖頭。


    他道,“為什麽?”


    我便道,“因為我已經有你的心了,最寶貴的東西,就在我手上。匣子裏的東西,必定是好的,我隻是,不願貪多。”


    公子笑了笑,道,“的確是好,全天下沒有人不想要的。可你啊,送到你麵前,你卻不願意看一眼。”


    我隻是笑笑,覺得非常滿足。


    忽然,他低下頭來,他的唇便正好落了下來,停在我的嘴上,他輕輕噙了一口,便將我放了。


    我羞得滿臉飛紅,不知所措,更別提看他了。


    公子忍俊不禁,笑出聲來。我便更抬不起頭了,誰知下一刻,便被他雙手擁在了懷裏,我便將臉埋在他的胸膛,覺得有點委屈,拿手扯他的衣袖,嘟囔道,“不許笑。”


    往日的歡愉,曆曆在目,一迴想,卻是錐心刺骨。


    直到他離開,我才後悔,為什麽不早一點接受他的心意。


    不管我多想彌補,這個人,也已經永遠離開了。


    他的聲音仍在耳畔迴蕩,“或許有一日,清華遇到危險,無路可走的時候,仍可在這裏,尋出一條生路。”


    都怪我當時大意,根本不曾細想他的話,有這般弦外之音。


    此刻,我的身後,滿是虎視眈眈的眼睛。


    我知道,八方密卷一出世,必將掀起一場腥風血雨,但也隻有挑起兩方爭鬥,我才能贏得一絲喘息之機,護住八方密卷,不被任何人奪去。


    現在唯一能打開八方密卷的,是鳳凰淚。


    我看了看金匣上的鳳凰雕紋,栩栩如生,隻是沒有眼睛。


    我便取出鳳凰淚,依照大小,正好可以做其中一隻的眼睛,霎時,藍光璀璨,一隻五彩鳳凰的光影騰空而起,同時傳來一聲悅耳的嘶鳴,令人驚喜的是,緊接著便迎來了另一隻,兩隻鳳凰在空中相繞相依,一聲接一聲的歡樂長鳴,不絕於耳。


    我看得呆了,隻見這兩隻鳳凰又一齊向我飛來,似感激一般繞了我兩圈,而後這光影慢慢淡去,不見了蹤跡。


    一切複歸於沉寂,隻有那顆晶藍的鳳凰淚,不知怎麽的,又迴到了我手中。


    忽聽身後的金匣“哢”一聲,我迴頭一看,隻見一副三尺長的灰文錦卷,緩緩從匣中升起,擺在我眼前。


    這,就是讓所有人趨之若鶩,不擇手段也要得到的八方密卷嗎?


    我所有的遭遇,歸根結底,都同它脫不了幹係,而我最恨的,就是它害得伯辰丟掉了性命!


    我心中苦笑,“你既承載天下乾坤,可知你今日天命如何?”


    我搶先一把密卷奪在手中,隻那一瞬,便有數人一齊朝我撲來,伸手奪我手中密卷,爭鬥一觸即發。


    眼看這人即將得手,便被另一人攔住,交手的都是狠招,必要置人死地。


    與那日豫州城外的廝殺一幕,幾乎一模一樣。


    眼看寶璃殿中,魏室和東秦打得不可開交,雙方實力相當,帶的都是頂級高手,一時間戰得火熱,還不曾見誰占了上風。


    眾人將我圍在中央,雖然分身難顧,無暇傷我,卻也令我寸步難行。


    我心中焦急,再不脫身,等他們比個輸贏出來,我就走不了了,所以冒死也要突圍出去。


    這時,不知哪裏突然冒出一雙手,輕鬆替我擋去了許多刀劍,開出一條活路來。


    我還沒來得及細想,便被那手一把拉住,帶著逃出了重圍。


    身後便立馬有人追來。


    隻聽得良生在身後拚命追喊。


    那個時候,我隻能狠下心來,撇下了他,隻顧奔逃,死死護著懷裏的八方密卷。


    你們也許會問,我怎麽能和一個不認識的人就這麽逃走了呢?難道不怕他也是打八方密卷的主意嗎?


    別人不清楚,我卻明白,那個帶我逃出來的,絕不是陌生人,而是長秋。


    從他替我開路的時候我就懷疑了,眼下東秦和魏室交戰正酣,能抽身救我的,隻有他了,所以我敢跟他走。至於他是不是要八方密卷,我還不確定,但我也不怕,因為隻要我逃了出來,我便有把握不會讓它落在任何人的手中。


    我逃去的地方,是公子最後交代給我的一條密道,那個地方叫長生閣。


    我站在那道玉門之前,腦中忽然閃出曾經夢中一幕,在夢裏伯辰和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玉門之後,是另一個世界,是你的世界。”


    迴到現實,再看這張門,我不禁打了個寒顫,隻猶豫了一瞬,便義無反顧地,推門而入。


    然而,我卻發現,門後的世界,並沒有長生閣。


    此刻橫在我們麵前的,隻有一方井,不是水井,而是,火井。


    井身有三個字,叫浴火井。


    此刻,隻有我和長秋兩人。往前不可進,往後不可退。


    長秋摘下了假的麵皮,對於眼前這情形,一貫理智的他現在也無法冷靜下來了。


    “這是什麽?”他指著浴火井,怒不可遏。


    我默默走上前,往井邊一探,這井內燃著熊熊大火,但見火焰旺盛,隻是未曾噴出井口,井身通紅一片,熱浪便一陣陣襲來,不能細看,隻是在井邊待這一時,渾身便熱得濕透了。


    此時,門外已經傳來打鬥聲,光聽聲音,便知慘烈。


    長秋抓著我,當機立斷道,“走,我們出去!”


    我沒有動,隻淡淡道,“我不走了。”


    “清華,你聽我說!”長秋急得紅了眼,道,“這東西,是身外之物!他們要,給他們就是。我相信你不會舍不下的!”


    我忽然覺得心酸,道,“不是,我真舍不下。”


    眼角忽而淌下兩行淚來,因為這是伯辰用性命換來的東西,我當然,舍不下。


    長秋瞬間沉默了,緊皺著眉頭。


    我便道,“其實,憑你的身手,還救不出我來,所以我想,你一定有幫手吧。”


    “你走吧,讓他保護你。出去後,往另一頭,那是地宮的出口。”


    我忽而想起來,從袖中取出青玉上笛,塞到他手上,擠出慘淡的笑容,“還你!”


    長秋聽後,氣得青筋暴起,“你聽著!我不會丟下你的!”


    突然,他一把扣住我手中的八方密卷,猛地一奪,“給我!我去!”


    我隨即反應過來,不得已拿出匕首一刀刺了下去,頓時,他的手鮮血淋漓,我忙掙躲開去。


    他強忍傷痛,質問我道,“你為何這樣固執!難道,這東西真的比你的命還重要嗎?”


    他不甘心,再次朝我逼來,再三懇求,“我根本就不要這東西,我隻想救你!你快給我,給我!”


    他話音剛落,身後大門被人一腳踢開,蜂擁而至的,是易琛,良生,破曉,還有他們的人。


    還有一個,隨即衝到了長秋身邊,並立刻將他的傷口快速包紮好了。


    “看來,你們贏了。”我苦笑道,“好吧,今日是要做個了結。”


    此刻,我已退在了浴火井上,身後的熱氣烤得我汗如雨下。


    易琛朝我喊道,“清華,你忘了答應過叔叔什麽?”


    “把密卷給我。”他伸出手來,言語雖平,卻不容置疑。


    我冷眼搖頭。


    易琛便又道,“你想要什麽,我都可以應你,隻要你把密卷交出來。”


    我仍是搖頭,淡淡道,“我什麽都不要。”


    “你!”易琛有些無奈。


    良生看著我,沉吟半晌,他的眉頭擰成一團,好像明白了什麽,他的臉上立即現出不可置信又萬分痛苦的表情。


    他終於站出來,顫抖著雙手,連聲質問道,“清華,你告訴我,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是騙我的?你來,根本就沒有想同任何人做任何交易,你,就沒有想過迴去,是不是?”


    是啊,我一開始就騙了他。


    我一開始,就知道,根本無法置身事外。我去找易叔叔,無非是想借他的手,與東秦抗衡,也造成今日這副局麵,這局麵,是我一手策劃來的,隻有如此,我方能主宰自己的命運,不受任何人脅迫。


    我頓時心如刀絞,哭道,“情非得已!我必須要這麽做!”


    刹那間,良生麵無血色,滿眼淒涼,絕望地望著我。


    他雙眼通紅,痛悔道,“是我錯了!我不該讓你迴鹹陽,我不該,早知如此,我寧願,你恨我怨我,哪怕是一輩子!”


    易琛忽察覺出異樣,驚道,“清華,你要做什麽?”


    “慕椋,她要做什麽?”他拉著良生急問,而良生失魂落魄地,迴答不出來,隻是悲痛。


    長秋不顧勸阻,衝上前來,“八方密卷算什麽東西,值得你這樣作踐自己!你給我下來!有天大的難處,我都能替你扛!”


    我笑著流淚,道,“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多謝你數次相助,阿元,以後,我再也不會傷你了。”


    我隻想看看良生,他的身影在我的視線中一次次變得模糊,又一次次變得清晰,光是看著他,我已哭得不能自已,淚如斷珠,無窮無盡。


    “良生,我這一生,錯過了太多,虧欠了太多。好像,一步錯,步步錯。在豫州的時候,你答應我,要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重新開始。我真的很開心,我很想,就這樣和你白頭到老。是我沒用,守不住你的承諾,也守不住八方密卷。對不起,你恨我吧,怨我吧!”


    “清華,你不能這樣對我,你如何忍心?”


    “你叫我,怎麽和清愁交代,你忍心丟下她一個人嗎?你忍心丟下我嗎?”良生痛哭道。


    “你幫我告訴清愁,說姐姐盡力了!”我心痛道。


    “易琛,我跟易叔叔保證過,絕不讓八方密卷落在東秦手裏,我如今做到了。我隻是,不能把八方密卷交給他,我很抱歉,希望易叔叔看在我父親的份兒上,不要遷怒於清愁,否則,我死也難安心。”


    易琛良久無語,亦是沉痛。


    “良生,千萬替我,照顧好清愁!”


    說罷,我縱身一躍,跳進了身後的熊熊烈火中。


    “清華!!”


    “清華!清華!!”


    最後聽見的,是良生的聲音,我便帶著這聲音,去到地獄。


    縱觀我這短短二十餘載,一事無成。此番迴鹹陽,至少,做成了三件事。第一件,救迴了重山,第二件,殺了鄧高和霍沂,第三件,與八方密卷共赴生死。


    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兩全之法。


    大公子,清華終是,不負你所托。


    八方密卷,開卷序曰:九州秦關月相伴,兩岸川中水自流。


    本卷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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