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冷啊!”破曉忍不住大喊起來。


    我們紛紛取出預先準備好的鬥篷,先披上禦寒。


    扶方殿,與其說是一座宮室,不如說是一座廟宇。


    那殿中,供著一座冰雕美人像,玉帶迎風,仙逸卓群。像的大小,與真人無異,那眉眼含情,神態出塵,比起真人來,更靈動三分,隻是,寒氣最是逼人。


    “母妃,母妃!”


    突然,贏桑從我身後衝出,瘋了似地朝那冰像撲了過去,抱著一頓大哭。


    我一時怔了,“陳叔叔?”


    我轉過身滿眼疑惑地望著陳莫年,“陛下這是怎麽了?”


    陳叔叔歎了口氣,指著殿上那兩個朱紅大字道,“扶方,是陛下生母的封號。你們所見冰像,正是扶方夫人之像。”


    “陛下生母不是趙國輕宵公主嗎?”我疑惑道。


    “扶方夫人,便是輕宵公主。”陳叔叔默默道。


    我再次望向那冰像,再次凝視那雙多情含笑的眼睛,那般置身事外,與世無爭,一時間引起無數遐想。


    陳叔叔若有所思,道,“自從輕宵公主誕下王子,便一夜之間不知所蹤,有人說她逃迴了趙國,也有人說她死於生產,更有傳聞,她被幽禁於地宮。先王是不追不問不哀不痛,不報失蹤也不發喪,還有嚴令,凡私下議論“扶方”二字者皆處死。所以,這麽多年過去,大家隻知輕宵,不知扶方。實不知,她二人,原本就是一人。”


    再看贏桑,緊緊伏在公主腳下,默默流淚。


    我聽說過先王寵妃無數,而有名號者,隻有扶方夫人一個,到今天才知道,扶方夫人就是贏桑的生母,輕宵公主。


    那麽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她怎麽會,一夜失寵而至下落不明?


    陳叔叔接著道,“你可知輕宵公主為何嫁到東秦?她和這裏的每個人,並無不同,也是為了八方密卷。遭人揭發之後,大家都以為先王會將她處死,但那時,她臨盆在即,先王也就沒做任何處置,直到她順利誕下王子。”


    我聽完,不止一次環望扶方殿,心內淒寒道,“難道,這不是先帝的安排嗎?”


    “或許吧,誰會去追究呢。”陳叔叔道。


    “趙王也不追究嗎?”我內心掩不住一陣不平。


    陳叔叔便無奈笑道,“如果你是趙王,你會嗎?”


    我一時啞然。


    是啊,趙王就算得知妹妹已遭不測,他又能做什麽呢?無論如何,他是打不贏東秦的,否則,何至於一開始便使出這等下策?


    其實他們心裏應該清楚,有些人,終歸是有去無迴的。


    陳叔叔又歎道,“先帝沒找趙王的麻煩,已是格外仁慈了。”


    我無可辯駁。


    眾人看贏桑陷於哀痛,亦不敢上前,陪著一陣沉默。


    遇此情景,我也不知該如何安慰他。


    終於,我還是歎了口氣,猶疑著走了過去,扶了扶他單薄而瘦削的肩膀,小聲勸道,“陛下,此地極寒,不宜久留。你已跪了大半個時辰了,當心身子啊。”


    他雙目失神,自顧言語,“原來是真的,是真的。”


    “陛下,你在說什麽?”我暗暗有些著急,怕他傷心過度,一時迷了心智。


    贏桑忽然一把拉住我的手,哀求道,“清姐姐,你帶我去找母親好不好?我知道她在這兒,她一定還在這兒!”


    “陛下,”我任他拉扯,滿眼同情。


    “他們說的都是真的,你看,這就是她的像,我一定能找到她的!”他很激動地指著冰像,忽然衝口道,“我可以什麽都不要!”


    霍沂立即將他打斷,衝上前,將他扶(其實是連拉帶提)了起來,“陛下!不要聽信謠言!”


    “大膽霍沂!”贏桑從他手裏一把掙脫開,指著他狂吼,“你在指責寡人是非不分嗎?”


    此刻的贏桑兇狠狂暴得,如同一頭震怒的老虎,大張虎牙,要把霍沂一爪撕碎的樣子。


    霍沂立時怔了,麵上快速閃過一絲驚愕和慌張,隻見他忙跪下,請罪道,“臣不敢。臣隻願陛下,以大局為重!”


    贏桑“嗬嗬”冷笑。


    霍沂硬著頭皮,再道,“陛下三思!”


    贏桑隻不耐煩地甩手,大喝道,“夠了,寡人聽膩了。”


    霍沂不死心,急言道,“陛下,怕是連喬姑娘都不知道輕宵公主屍骨在何處,您若執意要尋,是有性命之憂的!陛下孝心,臣等感知,可您,不止是輕宵公主的兒子,更是東秦一國之君,您要顧的,不是裏麵這一具白骨,而是外麵的江山社稷啊!”


    贏桑忽仰天大笑,幾近瘋狂,他忽然衝過來,抓著霍沂大吼道,“這是你們給我的,不是我要的!”


    他死死揪著霍沂的衣領,眼中全是委屈。


    我們幾個趕忙上前,好不容易才將他們拉扯開,贏桑跌坐在地上,捂臉痛哭。


    我覺得有些心疼,他的喜怒無常,他無聲的隱忍,到聲嘶力竭的爆發,都在告訴我,他還不知道怎麽去做一個君王,或者,他根本不知道,什麽時候做一個孩子,什麽時候做一個大人,沒有人教他。他所學會的,隻有隱藏,藏在黑暗裏,藏在恐懼裏。


    我抱了抱這個沒有長大的孩子,小聲道,“不要哭,他們會笑。”


    他慢慢收住哭泣,抬起頭來,道,“我說的,都是真的。”


    我點頭,“我知道。可是,你想想芙菱,她需要你。”


    我相信他,但是我仍然要給他一個走下去的理由。


    而他的目光在聽到芙菱的名字後,他眼裏的那片茫然,絕望慢慢變得堅毅,明朗起來。


    看來,我沒有低估這聲王兄在他心中的分量。


    霍沂見狀,又要上前,卻被我喝住,“霍大人,陛下不治你的罪,你還不快謝恩?”


    霍沂隻好跪謝。


    贏桑便揮手道,“是寡人失態,怪不得丞相。”


    一番和解,扶方殿方才迴歸最開始的平靜。


    良生走到我身邊,擔憂著問道,“清華,怎麽這裏,好像沒有看見生死門?”


    的確,扶方殿是唯一沒有設立死門的一殿。


    因為通往菩英殿的生門,就在輕宵公主的冰像之後。


    我指著冰像道,“看見輕宵公主手上的珍珠麽,其中有一顆,便是生門的鑰匙。”


    霍沂立馬遣人道,“快去給我取下來啊!”


    我大喝一聲,“我說了,不要妄動!這裏數十顆珍珠,你知道是哪顆?一旦拿錯,所有人都得死在這裏,不是餓死,是凍死!”


    “我們服下的暖息丸,隻能頂半個時辰。”我道。


    全場瞬間鴉雀無聲。


    我便自顧走到冰像前,仔細審視了公主手上的那一捧珍珠。


    之所以難辨,隻因所有的珍珠長得一模一樣,都是葡萄般大小,瑩潤奪目。


    而我要找的那一顆,叫相思珠。


    隻是單從外形上,是根本區分不出來的。


    我隻記得,當年公子將這顆相思珠拿給我看時,問了我一句,“清華,你看見了什麽?”


    我把珍珠拿在手裏,仔細端詳,卻是什麽也沒有看見,隻好搖頭,“我,應該看見什麽?”


    他便輕聲笑道,“有一天,清華會從這顆珍珠上,看見我。就像,我看見你一樣。”


    我便驚道,“公子能看見我?”


    他道,“隻能看見你。”


    相思珠,便是這樣一顆珍珠。當下你凝視它時,便能從它身上看見一個人的影子,這個影子來自於你的心,從你的心,跳出你的眼睛,便被珍珠所收下。


    我當年,真的以為公子說的玩笑話,直到我此刻,果真從一顆珍珠上,見到了那張熟悉的久違的麵龐。


    那是我,此刻,唯一牽掛的影子。


    我的眼角滑出一顆淚來,笑道,“公子,我終於,看見你了。”


    我學著公子的樣子,將這顆珍珠慢慢取下,放到輕宵公主的另一隻手上。


    便在那一瞬,冰像後的玉門,便這樣開了。


    霍沂忍不住問起來,“這一顆,究竟有何出奇?”


    我便冷冷道,“便是奇在,隻有心懷坦蕩,方才認得出”


    他便再不出聲。


    我再次小心地,將這顆相思珠重新放迴到那一捧漂亮的珍珠裏,這一下,又無人可認出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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