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似乎就在昨天,張賽文坐在紅柳樹叢下無助地抱緊自己。


    思緒如潮水一般蔓延開來。浸透了身下的鹽堿地,也把身後那所以父親單位命名的希望小學一並給淹沒了。


    夢裏的葛一依長發飄飄,裙裾飛揚。年輕的臉龐在夕陽的照射下發出聖潔的金光。


    她在出縣城的土路邊看到一個戴草帽的老漢守著一兜一兜火紅色的樹苗。坐在副駕上的葛一依嬌笑著朝張賽文打手勢:停車停車,靠邊停下來。


    這輛轉了八道手的小破車實在太吵了。張賽文以為她要上廁所,靠邊停了車。沒想到她下了車就往來時路一路小跑迴去。


    靠邊停好車下來朝著她小跑的方向跟上去。走過去就聽到戴草帽的老漢在用帶著濃重口音的普通話在跟葛一依介紹他腳邊的這些火紅色的樹苗:


    娃子,這叫紅柳樹,也叫檉柳。種下了作用可大,可以防風沙,可以吃嫩葉,可以喂牲口,可以悶碳也可以用它的枝椏烤肉,烤大肉還可以去腥……


    葛一依貓在地上,小臉閃耀著興奮和期待,調皮地吐著舌頭看向他一臉征詢。


    張賽文有意略過她這個勾魂攝魄的表情,笑著問老漢:大爺你這樹可以蓋房子不?


    老漢說你要拿來蓋房子也可以的,要勤修剪,養很多年才能成材。我們一般就是用幹枝條來箍個羊圈啥的,不用來蓋房子。


    還真是實誠得可以,葛一依連價錢都沒還就買了一兜提著叫張賽文去開車尾箱。


    張賽文把樹苗接過來悶悶說現在不是春天,我感覺這兜樹苗會被你害死。身後老漢的聲音遠遠傳來:挖深坑,多澆水,一定要多澆水。多澆水就能活。


    兩人甜甜蜜蜜站在村小孤零零教室門口空地上左右比劃著要種哪裏。老支書扛著鐵鍬給選定了位置正準備開挖。


    張賽文想起什麽說,種遠一點,這裏要原址給孩子們重蓋學校。


    挖了坑,兩人一人一鍬填土。還嫌不夠膩味,四隻手握著鐵鍬把笨拙的一起蓋土。圍觀的孩子們眼睛裏全是亮晶晶的笑意。


    村小的簡單奠基儀式就算提前完成。


    老人們終於看出這是對剛剛情定彼此的小情侶。老支書的老伴豁著牙說,哎呀,這男娃子眼下開了葷腥咋看咋勤快。以後也是個油瓶子倒了都不去扶的糙漢。


    說完還有意無意去瞟老支書。


    老支書卻從圍觀的孩子堆裏拎出來兩個掛著鼻涕蟲的半大孩子對張賽文說,這倆娃腦瓜子靈光著呢,村小的老師都說這倆娃是讀書的好料子。


    他們的父母都在南方。一年到頭也不著家,你們費心給看看呀小張老師。


    言下之意是希望給孩子好好輔導輔導,張賽文會錯了意。沉吟一會蹲下說,你倆要努力學習,以後你們的學費我負責了。


    遠處地平線上的太陽像一麵燒得通紅的鐵餅子。把戈壁上的薄霧燙得“哧啦哧啦”朝遠處消散,然後升騰起更為炙熱的空氣。


    樹叢下的張賽文抱著雙膝,埋著頭在唿唿大睡。


    隨著遠處沙沙的腳步聲靠近,頓住了又沙沙圍著車子轉圈,轉了兩圈終於停在張賽文麵前。


    小心翼翼輕聲唿喚:張老師?請問你是張老師嗎?


    張賽文突然驚醒,睡眼惺忪仔細辨認站在眼前的年輕人。這張臉有點熟悉,但是遲遲對應不上到底是具體哪一張。


    眼前的年輕人目光裏篤定了三分。但還是不太確定輕聲問道:請問你是張老師嗎?


    邊說他邊指了指張賽文背後的紅柳樹說:九年前來支教的張老師?種下這顆樹的張老師?


    張賽文站起來活動活動下頜。伸手出去握住年輕人的手說,是我種的樹。你的專本套讀這麽快讀完了?現在迴來教書?沒出去外麵闖闖嗎?


    年輕人瞬間激動得臉色通紅,眼泛熱淚:是我啊張老師,你還記得我。


    葛老師沒一起迴來嗎?你怎麽變得這麽瘦?太瘦了我不敢認你。走走走,去辦公室。


    年輕人一邊遞過來熱水一邊還在問:葛老師怎麽沒跟你一起迴來看看?


    怎麽就你一個人迴來?


    你怎麽變得這麽瘦啊張老師?


    詢問的內容明明很八卦,語氣裏的關心和心疼卻快從眼裏口裏和表情上溢出來了。


    張賽文一邊雙手捧著保溫杯暖手。一邊語氣輕快說,葛老師後來出國深造去了。現在應該是在國外定了居,以後她都很難迴來了。


    至於我,我病了,很難胖迴去了。


    還是說說你吧,你的專本套讀具體是怎麽操作的?中專生在你們當地有編製嗎?生活過不過得下去啊現在?


    年輕人拘謹坐在張賽文旁邊。靦腆著說,老師我有編製的,是對口編製。


    專本套讀就是自學大學的十幾門課程然後參加考試,考試過了就可以拿畢業證。就跟我寫信給你匯報的一樣。


    張賽文終於把眼前這個年輕人的眉眼和多年前那個掛著鼻涕蟲的半大孩子聯係起來。重合來看,除去掛著的鼻涕,倒是全都對乎上了。


    他開心笑起來,感覺今天這種舒暢的心情已經太久沒有過了。


    一邊喝了口保溫杯裏的熱水。一邊問眼前的年輕人:你的堂兄弟呢?他現在在哪裏?


    他呀,他去南方打工去了。前兩天我們還聯係的,他說他現在在南方的壓鑄廠裏上班。辛苦一些,但是待遇比我要好很多。


    他還叫我記得轉告老師你。說你給他出的高中學費他很快就能湊齊了,湊齊了就一筆還給你。


    張賽文忙不迭搖手:你轉告他,存起來的錢就娶媳婦蓋房子。或者做點什麽小生意。不要掛著欠我錢,他不欠我,你也不欠我。


    年輕人問:老師你要不要他的電話號碼?要不你親口跟他說一下?


    張賽文想了想,說,沒有必要,你轉告他就行。不要再想欠錢什麽的屁話。你記住,你們都不欠我的。


    再想想還是接著說,你們兩兄弟欠村裏一個交代。欠老支書一個交代。


    現在校舍蓋好了,你又負擔起了引路人的職責。你得好好想辦法送更多的孩子走出去。這才是正事,記住了。


    對了,老支書還好嗎?


    老支書兩三年前就去世了。


    張賽文站起來問他:你口腔健康嗎?


    老師你說什麽?


    你的口腔健不健康,有沒有牙齦出血什麽的毛病?


    有時候會。


    行了,你這個保溫杯我帶走做個念想,你再買個新的吧。


    說完他深深看了一眼自己親手種下的紅柳樹。發動車子調頭唿嘯著消失在了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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