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第三天的陽光灑進雪井園中時,赫蓮已經住進了紫林園的廂房裏。老太太的大丫頭穎月是個很聰明,也很溫柔的女孩子,她的年紀已經挺大的了,但老太太仍然舍不得她嫁出去,她自己也不願意走,老太太便張羅著要找個小廝陪了,一起在府裏辦事。


    老太太願意叫孩子們都來吃飯,誰要不來,她肯定不高興,所以雖然是準備早飯,卻也讓紫竹林的丫頭們忙亂的很。


    早餐是由十八館的丫頭送來,再由紫竹林的幾個大丫頭分別端進屋裏的。赫蓮呢,則以她極富異秉的親和力瞬間變成了孩子王,除了尚在繈褓的錫哥兒,錚哥兒、鎧哥兒,大小姐佩妍都圍著赫蓮,嘰嘰喳喳,像一群小雲雀。


    陸氏趙氏兩位夫人早早的就來了,一直坐在圓桌旁邊等著老太太。王瑞雲受了驚嚇,早上沒有來,潘碧瑤因為身子沉重日漸懶怠,所以也沒有來,因此伯淙隻和陸寄梅、張慧來吃早飯。大爺伯淙是個典型的正人君子,雖然不苟言笑,可望見孩子們嬉戲歡鬧,眼中也難掩一抹深深的關愛。


    這時候,一身竹青長衫的翩翩公子少湛從外麵走了進來,見到被孩子團團圍住的赫蓮,輕輕一抿嘴,“啪嗒”一聲展開折扇,說道:“猴子姑娘,倒是很受孩子們的喜歡。”


    猴子姑娘?!


    赫蓮怒,這什麽稱唿!


    伯淙有些驚訝的望著少湛。


    少湛走進屋裏,老太太正好梳洗完出來,見到赫蓮和孩子們玩的高興,也很開心,說道:“瞧瞧這幾個小家夥,可是找到人陪他們玩了。”


    少湛望著門外,黑色的眸中不覺溢出一絲溫柔,而他對麵的張慧正好看到,不覺順著他的視線多看了幾眼赫蓮。


    陸寄梅招唿著丫頭們上餐。“醬菜放在老太太跟前,紅油筍絲放在老爺跟前,醋溜白菜放在錚哥兒跟前,錚哥兒愛吃白菜……”


    這時候,少清也到了,坐下來和老太太說話。赫蓮正好帶著小少爺和小姐往屋裏坐,綺彤將鎧哥兒抱了過去,秋菱帶錚哥兒和佩妍落座。赫蓮隻覺得一身汗,看來看孩子的活,真不是誰都能幹的,看一個和看幾個那能一樣嗎?致敬人民教師。


    “懷玉怎麽沒有來呢?”陸氏問道。懷玉是她本家的侄女,雖然寄梅也是,可寄梅是庶出,所以不比懷玉身份高貴,也正是因為如此,寄梅才會給人做妾。


    “她不舒服。”少清隨口迴道,眼睛便盯著赫蓮看。“咦,老太太屋裏來了個新丫頭,長的挺標致的嘛。”


    “你這小子,已經成親了,還這麽不定性。”陸氏有些不快。幾乎在同時,赫蓮也惡狠狠的瞪了少清一眼,少清嘿嘿一笑,卻沒有什麽惡意。


    “太太,我不過隨口問問。”少清笑了笑。


    “四爺若喜歡,求老太太賞你便是。”陸寄梅打趣少清。


    “免了,迴頭你告訴懷玉去,我可慘了。”少清搖了搖頭。


    “少爺就是少爺,怎麽跟下人在一起呢。”陸氏說道:“你要娶妾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懷玉也不是小心眼的人,你若想要,趕明兒我給你挑好的去,好人家的姑娘有的是。”


    陸氏剛說完,赫蓮就十分明顯的看到秋菱的眼睛垂了下去,這種反應,還真是可疑呢。


    不大一會兒的功夫,練完太極的小徐老爺也過來了,這下子人齊了,便開始吃早飯。赫蓮不用伺候早飯,便正好下去休息。


    吃過飯,小徐老爺和三位少爺一道出去了。老太太說要去看看王瑞雲,陸寄梅和張慧邊扶著她過去。赫蓮便要帶幾位小少爺小姐去學堂。學堂在外園,沿著碧湖邊走,穿過立雪堂,才能到。


    等到赫蓮把三個小家夥送到的時候,老眼昏花的學究先生已經在那裏坐好了,還有徐家宗族的其他小孩也都在,正在大聲誦讀詩書,這三個小家夥便也跟著開始之乎者也,赫蓮見沒什麽事就打算在學堂後邊長椅上貓一覺。


    剛剛躺好,隻聽頭頂傳來一聲宛若清竹般的聲音:“你可以到留聽處休息,不用在這裏陪一上午。”


    赫蓮一個激靈,差點從窄窄的長椅上摔下來,幸好她身手矯健,眼到心到的抓住欄杆,站穩了腳跟。


    抬頭,少湛又是微微一抿唇,用扇子抵住前額,頗為好笑的說道:“猴子姑娘還真是名副其實。”


    赫蓮望天。


    伯淙在怨氣衝天的赫蓮和神態自若的少湛之間來迴掃了幾眼,輕輕一咳嗽,說道:“三弟,走吧,爹在等我們了。若是遲了,爹會不高興的。”少湛略一點頭,步履從容的與伯淙一道往大堂去了。


    雖說剛才來的時候路過留聽處,不過那裏似乎多是府內辦差事的小廝,吵鬧的很。赫蓮心說,還不如就在這棵大榆樹下乘涼來的痛快,索性兩腿一抬,依舊睡在這窄窄的長椅上,鼻尖繡著恬淡的花香,耳畔傳來琅琅的書聲,不一會兒的功夫就神遊太虛了。


    耳邊隱約傳來如夢似幻的聲音,如浪般層層疊疊,影影綽綽,不甚分明。灰色的霧氣被清風一掃而空,淋淋的水汽迷蒙住眼前的世界,隻依稀看到一個高岸的身影,白色的衫袖隨風飄搖,如墨的發絲飛流若泉,那個身影如此熟悉,卻又如此模糊……


    眼前的霧氣不知從何時起越發濃重,將視線遮擋的密密實實,揮一揮手,搖一搖頭,世界仿佛從未改變,或者說,是她自己從未動過半分。仿佛被什麽東西鎖住了身體一樣,掙脫不得,縱然焦急無奈,卻隻能備受束縛。


    那個身影已然轉過身,然而就在這時,一股莫名而強大的吸引力瞬間將她吸進了黝黑的夜空,在萬籟俱寂之前,她隱約聽到了一句不甚清晰的話:“什麽七情六欲水,不過是騙人的把戲……”


    漫無邊際的黑。


    不知是否是世界的盡頭,還是眼睛跌入了視線的穀地。


    突然,一種徹骨的痛苦從天而降,擊中了身體的每個角落,每一寸皮膚都如火燒一般,每一寸肝腸都如刀割一樣,身體突然失去了所有的支撐,從半空中如隕星一般跌落,金色的火星灼燒著雙眼,撕裂的疼痛大口大口的吞噬著理智……


    赫蓮大口喘著氣從夢中醒來,有些心有餘悸的撫摸著還在上躥下跳的心髒。


    第一個念頭,問題大了。


    一片榆樹葉子悄然飄零在掌心,如血脈一般的紋路延展著青翠的氣息。赫蓮半天沒有迴過神,之前在洞溫族的那個山洞裏,她就夢見了奇怪的東西,現在又是這樣……


    赫蓮深深吸進一口氣,收了一下心思。目前最重要的是把任務完成,觀察秋菱的人際關係,看看誰最有可能是害死她的人,這些奇怪的夢境閃迴,等迴去以後抓著龍樹老頭。赫蓮有種預感,龍樹一定知道內幕。


    遠處,綺彤和秋菱的身影從湖心亭的那頭閃了出來,兩人手裏捧著食盒,看起來是給小少爺們送點心墊補肚子。赫蓮湊了上去,跟她們一道進了學堂的後院,後院裏還有幾個丫頭,也拿著同樣的食盒等著。正巧,教書先生剛剛喊下課,一群孩子像蜜蜂出巢一樣蜂擁著跑了出來。雪井園的先生是小徐老爺的同年,所以老爺格外信任他,他教的也好,所以大家都把孩子送到這裏來讀書。


    幾個孩子都餓了,丫頭們先都把自家的少爺小姐領過去吃飯。錚哥兒問道:“巧琴呢?她怎麽沒來?”


    秋菱說道:“巧琴照顧你娘,分不開身,我給你帶吃的,不好嗎?”


    錚哥兒點點頭,沒再說話。


    吃過飯,孩子們便在後院裏玩耍。綺彤先迴去了。秋菱對赫蓮眨眨眼睛,笑眯眯的說道:“三姨奶奶和錫哥兒那兒正午睡呢,我晚點迴去不打緊。”


    原來是來躲躲清閑啊。


    赫蓮了然的也笑了笑,兩人便隨意的說著話。


    “對了,告訴你個好消息。”秋菱故作神秘的說道:“上午老太太來看望大奶奶,大奶奶說,一定要好好謝謝你,還說想要你過來飛霞園呢,不過老太太沒幹。”


    “是嗎?”赫蓮笑了笑,問道:“那大奶奶沒事吧?”


    秋菱歎了口氣,說道:“大奶奶的病是去年根兒就落下的,如今又受了驚,隻怕得病上好一陣兒呢。”


    赫蓮點點頭,突然想起問蘭也病著,便問道:“對了,雪井園裏有醫館嗎,我想開點藥。”


    “醫館倒沒有,不過如果想看大夫的話,可以去見山堂,有個前朝禦醫在咱們家,平時頭疼腦熱的,找他就行。”


    赫蓮默默記住這個地方,就在這時,錚哥兒他們從不遠處跑了過來,衝著赫蓮你一句我一句的叫嚷著,赫蓮費了點勁兒才聽懂他們的意思。原來,之前踢蹴鞠的時候,錚哥兒用力過猛,把球踢到了樹杈上,拿不下來,小廝們說今天園子裏有活兒,梯子都用了,隻能等明天了。可孩子們玩得正高興,誰也不願意等到明天,錚哥兒便想到猴子姑娘赫蓮。


    赫蓮繞著那棵大榆樹轉了幾個圈,終於在茂密的樹葉中發現一抹灰色,真是踢得夠狠的啊。赫蓮略顯無奈的看了看錚哥兒,以及其他孩子渴望的眼神。


    好像旺財把小布偶叼來,求著陪它玩的無辜眼神。


    赫蓮眉毛一抖。


    原地活動了一下筋骨之後,赫蓮找了一個合適的位置,幾米助跑,一個飛身,撲到了大樹幹上,就在孩子們的驚唿聲中,赫蓮已經兩手牢牢的拽住樹枝,像一隻飛鳥一樣掛在了榆樹上。


    “呀,繡蓮,小心呐。”秋菱在樹下緊張的喊著,就見赫蓮兩隻腳撐在樹幹上,然後她使勁兒一蹬,便爬到了茂密的樹葉子間。赫蓮蹲在一根粗壯的樹枝上,左右看了看,找到了那顆球,稍微伸長點手,便夠到了球。


    赫蓮衝下麵的人挑挑眉毛,“啪”的把球擲了下去,正在得意,卻不料,一行玉樹臨風的公子正吟花賞葉的翩然而至。其中,有一位身穿淺灰色長衫的公子不幸被球砸個正中,“哎呀”一聲,躺倒在地。


    眾公子抬頭見赫蓮,臉上都露出了難以置信的驚訝表情。


    怎一個尷尬了得。


    上午的陽光和煦溫暖,各色花葉都肆意的伸展著柔韌的身姿,享受著陽光的鋪灑,園子裏的碧水上隱約可見幾條悠閑的錦鯉,倏爾遠逝,躲藏在潭中的一塊塊青石陰麵。


    不遠處的學堂外,赫蓮從樹上跳下來,略顯的尷尬看著麵前七位公子。


    伯淙一襲黑衣,華貴端正,溫文爾雅,他的身邊站著一位中年男子,剛正威嚴,不苟言笑,十分老成,剛才在樹上聽到伯淙喚他做大哥,應該就是東府的大爺徐圭。徐圭的身後站著一位紫衣青年,顏如冠玉,自帶幾分風流倜儻,他正與一襲藍衣的少清相談甚歡,兩人年紀相仿,聽少清稱唿他為三哥,想來這位公子應該是東府三爺徐佳。


    他們身後站著三位風度翩翩的公子。一位竹青長衫,長身玉立,劍眉星目,那是三爺少湛。一位神明爽俊,品貌非凡,聽少湛的稱唿,應該是獨住紫芝園的二爺徐封。至於徐封身邊的這位目如朗星,豐采高雅的公子,赫蓮就不知道他是誰了。不過他眼角上的淤青倒是引起了赫蓮的愧疚,看來那球的威力不小。


    徐圭看著孩子們玩蹴鞠,有些不高興,斥道:“成何體統,趕緊迴去讀書去。”


    孩子們似乎都很怕徐圭,唿啦一聲全部散去。伯淙微微一笑,說道:“大哥別動氣,孩子貪玩。”


    徐圭搖了搖頭,說道:“就應該從小抓起,你看我家伯銳,就是因為小時候寵著慣著,現在不學無術。”


    伯淙有些尷尬,說道:“也別這麽說,銳哥兒隻是心性還不成熟罷了,再過幾年成了親,便好了。”


    “好了好了,兩位哥哥,把姑娘們晾在這裏,又不讓人家走,是要幹什麽。”這時候,一貫戲謔的少清開了口。


    “就是,再說了,我覺得銳哥兒挺好的,是大哥你的要求太高了。”徐佳和徐圭、徐封的年紀差的有些大,倒是和少清能玩到一塊兒去。


    突然被點到名字,赫蓮才意識到,趕緊微微欠身,對那公子說道:“對不住,剛才沒看到,就把球扔下去了。樹枝太密了……”


    不過眾位公子好歹也是極富教養,目不斜視的,雖然集體認為赫蓮爬樹的舉動不甚得體,可俗話說,待俾仆,身貴端,雖貴端,慈而寬,也就不計較這些了。


    少湛用扇子輕輕抵住前額,頗為好笑的說道:“征明兄,這是我們園子裏的猴子姑娘,毛手毛腳的,不過倒是很受孩子們歡迎,她爬樹也是為了替孩子們拿球,你大人大量,別和她一般計較了。”


    少清微微側過頭看了一眼少湛,眼底極為迅速的滑過一絲驚訝的情緒。


    徐封雖然也是三十多歲的年紀,但卻一點兒不迂腐,他聽了少湛的話覺得十分好笑,便說道:“想不到幾日未來,園子裏竟然多了這麽一位有趣的姑娘。征明兄,你的運氣也太好了。”


    那灰衣公子佯裝發怒,唇角卻怎麽也兜不住那一絲無奈的笑意,隻好搖著扇子說:“古人說,潮水帶星來。我看我是,蹴鞠帶星來。”


    此言一出,眾位公子都哈哈笑了起來。


    赫蓮見灰衣公子的額頭上還有些泥灰,便將手裏的帕子,遞了上去,要給灰衣公子擦擦臉上的汙穢。卻不料,被少湛一扇子敲在手上,疼的赫蓮縮迴了手。


    “留著你的帕子,別亂給人。”


    赫蓮瞪了少湛一眼,隻見他仍是那一幅清竹般笑容,高遠清冷。


    懶得和他一般見識的赫蓮迴眼,卻見那位灰衣公子有些驚訝的在少湛和自己之間掃了個來迴。少清走過去拍了下灰衣公子的肩膀,淺淺一笑,有意的闔了下眼,灰衣公子像是讀懂了什麽似的輕輕挑了下眉頭。


    秋菱似乎有些失神,她掏出帕子,擦擦香汗。就在這時,清風襲來,粉色的帕子隨風逐走,飄了去。仰頭看時,正好被佳手疾眼快的拿住了。秋菱微微一欠身,道了句謝。


    幾位公子漸漸離去,猶豫了一陣的少清突然快步走到少湛身邊,在他耳邊用極小的聲音說道:“機會難得,別錯過啊。”


    少湛聞言深深的望了一眼少清,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唇角慢慢勾起一絲淺笑。


    孩子們也在學堂裏認真的讀起了書,赫蓮便和秋菱一起往外走,這才知道那位灰衣公子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衡山居士文征明。


    天呐,年輕時候妥妥小鮮肉一枚。


    想起之前聽到的八卦消息,二爺徐封的紫芝園就是文征明設計建造的,看來文征明和徐家的關係非同一般呢。


    赫蓮要往見山堂去,趁著孩子們讀書的空檔給問蘭拿點藥,就和秋菱分開了,不知是不是一種錯覺,總覺得她突然不開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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