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跑到梧桐樓的時候,師父正被惜菊拿藥油擦著,看樣子是天氣太熱,師父這菜糠一樣身體自然是吃不消的。奇怪的是,李班主並不在,樓上樓下聽不到他罵人的聲音。


    赫蓮舒一口氣,李班主雖然是個男的,可罵起人來聲音特別尖,那股子勁兒十足像個潑婦。上次就因為赫蓮把油彩給撞翻了,好家夥,被罵了個狗血噴頭。等他罵完,赫蓮才睜開眼睛,差點沒叫他的唾沫星子淹死。


    進進出出的人倒是不少,有幾個畫著油彩,不遠處,醉桃和念薇還有幾個小生正在對詞,問蘭身體不好,不過也沒閑著,幫著醉桃和念薇上妝。


    赫蓮這種化妝渣渣,就自動自覺的融進了搬運隊伍中……


    午後,陽光依舊明媚,戲班子眾人接到了管家的通知,眾人收拾妥當,在翠微閣等候著眾位奶奶們的到來。赫蓮透過窗子往外瞧,隻見一大家子的女人們說說笑笑的往翠微閣上走,各個錦衣華服,綾羅綢緞,滿頭珠翠,麵色紅潤。就連伺候人的丫頭們也各個粉妝玉砌似的,打扮不俗。


    今日出演的戲碼已經編排妥當,李班主在上戲之前,趕了迴來,讓赫蓮和惜菊拿著戲單子往翠微樓上送,方便夫人奶奶們挑選。惜菊膽子小,把戲碼遞給頭一排的夫人們之後,頭也不敢抬,像雕塑似的站著,老老實實,夫人們點了戲之後,便匆忙退下告訴李班主去了。赫蓮有心想了解這個大家族,便借著送水果的名義,來迴走了幾遍,摸清了這裏麵坐著看戲的人都是誰。


    頭一排坐著兩位五六十歲的夫人,都佩戴著華貴得體的金玉首飾,大方而不失優雅。兩位中間坐著一位歲數明顯頗大的老夫人,頭發花白,卻自帶一份雍容華貴,赫蓮心想,這位大概是徐老夫人了。左側的這位夫人端正嚴肅,而右側的那位慈祥和藹,聽下人們說這兩位是雪井園的繼室夫人陸氏和姨太太趙氏。


    第二排由兩個茶幾凳分割開三片區域。正中間的區域裏,赫蓮頭一個便看到了精神不振卻也難掩美貌的王瑞雲,她換了一件淡藍色的衣裙,還加了一個粉白色的坎肩,表情淡然,偶爾淺酌一口香茗。王瑞雲的身旁坐著一個年紀稍輕的夫人,粉衣藍裙,頭帶桃花,明眸皓齒,淡雅雅致,聽王瑞雲喚她作懷玉,赫蓮便知道這是四爺的新夫人陸懷玉。


    一出戲快要唱完,赫蓮拿著戲單子便往樓上走,經過二樓拐角的時候,偶然瞥見了問蘭。此時,她正愁容滿麵的坐在一處涼台上,也不下樓幫忙,隻是一味地看著碧綠的湖水發愣。赫蓮以為她是有些中暑,找個兩塊地躲躲陰涼,便沒有在意。


    王瑞雲見是赫蓮來遞戲碼,略一微笑,說道:“先給東府的三位夫人瞧瞧。”


    赫蓮轉過身去時,隻見一個貴氣十足的溫婉女子淺笑盈盈的說道:“咱們幾個不常聽戲,還是瑞雲挑吧。”女子的年紀顯然要比王瑞雲大上許多,姣若秋月,雖然歲月給她添上了幾條魚尾紋,但她的皮膚還是像珍珠一樣有著白皙的光澤。


    王瑞雲笑笑,說道:“大嫂子說的哪兒的話,大嫂子想聽什麽,點就是了。”


    “既然瑞雲嫂子如此說了,我便來看看,你們園子裏有什麽好戲。”說話時,一隻雪白柔嫩的手附了上來,拿走了戲碼。赫蓮一瞧,這一位夫人,柳眉杏眼,麵賽芙蓉,金絲寶髻,雍容華貴,紅衣黃裙,光豔逼人。光是她頭上插著的兩隻步搖,便知造價不菲,金色的圓片配合著白色的珍珠,中間還有一塊雕著牡丹的圓形小金牌,微風吹過,金色的圓片響起了清脆的聲音,十分動聽。


    “二嫂,你也瞧瞧?”夫人看了看戲碼,遞到了她旁邊一位身懷六甲的夫人麵前。這一位夫人明豔端莊,顏如渥丹,曲眉點染,略施粉黛,言語頗少,倒是沉靜自然。


    “咱們是客,還是聽主人的話吧。”這一位夫人便將戲碼推了迴去。


    見狀,原先那位夫人眼眉生波,故作不好意思的掩口一笑,說道:“瞧我,竟忘了自己是客,我還以為咱們兩個園子本是一家人呢。”此話一出,她身旁的那兩位夫人倒尷尬起來,不過她們也並沒有說什麽。


    “芳萍妹妹說的是,兩位嫂子,你們兩位快別推了,難道要我這個病人在這裏勞心不成!”王瑞雲笑笑,把話題扯了過去,她給陸懷玉遞了個眼色,陸懷玉會意,起身走到芳萍夫人身邊,兩人熱絡的研究著戲碼,而王瑞雲則與其他兩位夫人閑嘮著家常。


    赫蓮又仔細的瞅了這三位夫人一遍,迴去跟人一打聽才知道她們三位都是徐園的夫人。年紀最長的是大爺徐圭的夫人宋爾荷,宋家也是當地的名門望族,家底不輸給徐家。身懷六甲的是二爺徐封的夫人董瑾瑜。另一位則是三爺徐佳的夫人韓芳萍,剛剛嫁過來兩年,不過這位夫人的姨媽就是小徐老爺已經過世的夫人韓氏,所以她自跟徐家倒是很熟絡,成親前就常走動。


    這五位夫人坐在正中間,左右兩側又坐著一些打扮的很明豔的婦人,赫蓮也都沒有見過。不過伺候她們的丫頭裏卻有綺彤和秋菱,看起來應該不是正室夫人,而是一些姨太太吧。


    綺彤姑娘的前麵坐著的應該是二姨奶奶陸寄梅,紫衣紅裙,頭帶黃金發箍,並一朵豔紅牡丹,方桃譬李,耀如春華,隻是眼眉間有些不太高興。赫蓮想起中午在飛霞園王瑞雲的一席話,明裏是教訓綺彤,暗裏卻是對著陸寄梅說的。聽下人們說,王瑞雲小產後身體一直不太好,陸懷玉進門前,很多事是陸寄梅打理的,現在要陸寄梅放手,她倒不舍得了,雖然陸懷玉是陸寄梅的表妹,但她嫁過來是正室,不是陸寄梅可以比的,所以兩人明裏暗裏有來有往。


    陸寄梅旁邊的應該是三姨奶奶張慧,瓊姿花貌,好比洛神下凡,清眸流盼,宛若西施再現。她的妝發雖然簡單樸素,但難掩花容月貌。溫柔賢惠如她,連說話也不敢大聲,秋菱彎著腰,兩人正不知在說些什麽。張慧旁邊坐著的是四姨奶奶潘碧瑤,她才年方十八,極盡天真之態,頭帶兩朵金絲花簪,妍姿俏麗,香豔絕美。此刻,她正命思荷給她搖著扇子,泰然自若的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手指跟著戲曲輕輕敲打著節拍。再細細瞧一眼,赫蓮才發現,她的小腹也微微隆起了。


    赫蓮不由得感歎一聲,這裏真的是士族大戶啊!


    午後天氣倒是突然涼爽了一些,有幾片雲擋住了刺眼的陽光,雪井園內依舊繁華熱鬧,翠微閣的戲台上正上演著《琵琶記》,醉桃扮演趙五娘,念薇反串蔡伯喈,兩人配合默契,看的樓上的眾位夫人奶奶們也是頗為高興。


    潘碧瑤本想點一個《西廂記》,不過張慧勸了她幾句,說此劇傾訴男女之情,不可登大雅之堂,潘碧瑤隻好作罷。王瑞雲和韓芳萍等人又點了幾出,大多是供幾位年長的夫人們觀看的戲碼,劇情有趣的頗多,有真意的卻沒幾個。


    赫蓮一直在樓上站著,見一出戲快要完事,就馬上遞上戲碼,而惜菊則下去幫忙了。陸寄梅喝一口茶,悠悠的望了一眼正在遞戲碼的赫蓮,說道:“今兒中午救下錚哥兒的,就是這個丫頭?”


    王瑞雲瞥了一眼陸寄梅,沒有作聲,倒是她身後的巧琴說道:“迴二姨奶奶,正是呢。”


    陸寄梅翻了個白眼,對綺彤不太客氣的說道:“用點勁兒!做丫頭的連點眼力價都沒有,主子熱了冷了都不知道,看看別人,主子心裏想的什麽都知道,我怎麽就帶出你這麽個笨丫頭呢!”


    巧琴知道陸寄梅這是在說她,麵子有點掛不住,王瑞雲輕輕咳嗽幾聲,說道:“要是綺彤笨,咱們園子裏可就沒聰明的丫頭了。中午要不是綺彤眼尖,誰也不知道錚哥兒竟跑到樹上去了。”


    “要我說呀,還是綺彤看管不力,怎麽能讓錚哥兒上了樹呢?”陸寄梅又喝了一口茶,說道:“咱們爺最重視品性和學業,錚哥兒這一上樹,又不知得挨幾頓打。”


    “怎麽會。”張慧笑笑,替王瑞雲解圍。“所謂愛之深責之切,爺也是一心要把錚哥兒培養成才,這次的事,緣起錚哥兒在樹下撿了調除窩的雛鳥要放迴去,這是仁心仁德啊,爺知道了,高興還來不及,怎麽會舍得打錚哥兒呢。”


    王瑞雲微微笑了一下,看了一眼張慧,剛想說話,隻聽潘碧瑤咯咯笑出了聲,隻見她眼睛仍舊盯著戲台,嘴裏卻說道:“哎喲,二姐,誰不知道你家鎧哥兒讀書最用功了,小小年紀就要把哥哥比下去呢。”


    陸寄梅剛想彎唇笑笑,隱約覺得這話鋒不太對,突然反應過來,使勁兒拍了一下桌子,說道:“潘碧瑤,你什麽意思?”


    “我沒什麽意思。”潘碧瑤用一個小叉子叉住一顆剝好的葡萄放進嘴裏,說道:“我是好心提醒姐姐,錚哥兒再不濟,也是嫡出。你呀,別費勁了。”


    陸寄梅“你”了一聲,直起了身子,迴頭卻見王瑞雲眉頭皺了起來,隻好氣哼哼的坐了迴去。王瑞雲冷聲說道:“咱們是自家姐妹,說話也別傷了情分。還是好好看戲吧。”


    此言一出,陸寄梅她們不做聲了,王瑞雲輕輕咳嗽兩聲,巧琴連忙給她披上外套。赫蓮道有些佩服此人,體力不支,麵色蒼白,卻仍能壓住全場,這就是吳門女子的魅力吧,小小的身軀可以撐起一個大大的家族。


    “大嫂子。”韓芳萍突然迴過頭來說道:“你們家裏的怎麽一點兒規矩不懂?太太們聽著戲呢,她們在後麵七嘴八舌的亂講。要我說,誰要是再敢胡言亂語,便攆出園子,爺們又不是沒了她們不行。”


    陸寄梅和潘碧瑤的臉同時一僵,而張慧依舊是淡淡的,垂著眸喝茶,看不清她的神色。


    就在這時,突然傳來了一聲巨響,好像是什麽東西掉進水裏的動靜。緊接著,就聽有人喊道:“快來人呐!有人落水了!”


    赫蓮撇了戲單子,一個箭步衝過去,隻見下麵的湖水中,有個女孩兒正在艱難的拍打著水花,但卻無法阻止下沉的趨勢。赫蓮一瞧,這不是問蘭嗎?


    湖邊有兩個小廝正在費勁兒的泅水,遊了半天才遊到問蘭身邊,正在將昏迷的她費力拖向岸邊。


    “出了什麽事啊??”老太太站起身,陸氏和趙氏兩位夫人急忙攙扶。


    王瑞雲急忙說道:“老太太別著急,我去看看。”王瑞雲說著,便快步走到涼台上,這時候,也有幾位夫人太太也走到涼台上往下望去。誰知,就在這時,王瑞雲前麵的欄杆突然鬆動了,王瑞雲沒注意,一個沒站穩,徑直從台子上掉了下去。


    “奶奶!”巧琴大喊,眾人一陣驚唿,就見王瑞雲已經摔了下去。然而就在電光火石之間,眾人隻見一個藕荷色的身影像鷂子一樣從頭頂飛了過去,一下子拽住了王瑞雲,沒讓她掉進湖裏。


    赫蓮一隻手抓住一條欄杆,另一隻手死死拽住王瑞雲,半個身子都懸在空中。“過來幫忙啊!”赫蓮咬著牙喊道。


    巧琴反應過來,急忙跑過來拽住王瑞雲的那一隻手,還有幾個丫頭幫忙,總算將她拽了上來。王瑞雲驚魂未定,隻覺得胸口疼,巧琴拿手絹給王瑞雲擦擦額頭上的汗,突然大喊一聲:“奶奶,你沒事兒吧。”


    眾人隻見王瑞雲的臉色刷白,韓芳萍推開眾人,走到王瑞雲跟前,說道:“快,趕緊叫大夫,扶你們奶奶迴家去。”巧琴和幾個丫頭連忙將她扶下樓,陸寄梅早叫樓下小廝備了一頂轎子,本來是抬老太太的,現在抬著王瑞雲往飛霞園走了。


    王瑞雲匆匆忙忙的走後,大家也都沒了興致看戲,韓芳萍便叫戲班子散去,扶著老太太下樓,一路陪著說話,陸氏趙氏兩位夫人竟湊不到跟前去,都知道老太太格外喜歡她。


    就在這時,送完王瑞雲的陸寄梅迴來正好遇上,便忙擠出一個笑容說道:“老太太,落水的不是咱們園子裏的姑娘,是戲班子裏的,現在醒了,說是自己滑到了摔下去的。”


    老太太有些不高興,說道:“這個戲班子可不太好,剛來唱了一出,就出了這樣的事,還連累了雲丫頭,也不知道嚇著沒有,陸丫頭呢……”


    “哎,我在這兒呢。”陸懷玉從後麵擠了過來,說道:“老太太叫我什麽事?”


    “你去,叫戲班子走,再換個好的來。”老太太說著,正好瞥見正在一邊甩著胳膊一邊往外走的赫蓮,便問道:“咦,這個丫頭,是不是剛才救了雲丫頭的那個姑娘?”


    “正是呢。”韓芳萍說著,便衝赫蓮喊道:“哎,姑娘,過來一下,讓我們老太太看看。”赫蓮一扭頭,隻見大家都在看她,便走了過去對老太太點了下頭,請了個安。


    “你叫什麽名字?我怎麽從來沒見過你?”老太太問道。


    “我叫繡蓮,是戲班子的。”赫蓮迴答。


    “戲班子的?”老太太點點頭,說道:“那你一定是做武旦,身手才這麽好。”


    赫蓮尷尬的笑了兩聲,說道:“不不不,我不是,我不會唱戲,就是打打雜。”


    老太太略帶驚訝的看看赫蓮,然後拄著大拐杖走了過來,一隻手拉住赫蓮的手,說道:“這個丫頭我很喜歡,陸丫頭,你去告訴戲班子,這個丫頭我要了。”


    韓芳萍笑嗬嗬的說道:“老太太可真任性,也不問問人家姑娘願不願意伺候你。”


    老太太伸手敲了韓芳萍的額頭一下,說道:“那我就叫你來伺候,你天天服侍我洗,睡,看你還多話不多話。”


    大家都笑了起來。


    赫蓮心裏快速的轉了幾個彎,雖說她在這裏應該也沒有幾天的待頭,不過要是能住進雪井園,跟秋菱在一起的時間就長了,倒是方便她解決任務。後麵的事就基本沒用赫蓮操心,老太太身邊的大丫頭穎月很容易就說服了師父和李班主,把赫蓮的賣身契轉移到了徐家。赫蓮感歎一句,黑暗的舊社會啊,人就像貨物一樣被交易。


    戲班子雖然被趕出了雪井園,但東府的大奶奶宋爾荷似乎對這個戲班子挺感興趣的,說過兩日便是東府大老爺的生辰,需要戲班子,便讓桃源戲班住進徐園去了。


    徐園和雪井園隻有一牆之隔,但是兩個園子都非常大,也不是隨便能進出的,不過還好兩個園子中間有個小門,倒是方便了不少。赫蓮迴梧桐樓收拾東西,念薇她們正在忙著收拾東西準備搬到徐園去。惜菊照顧著落水的問蘭,她落了水,病更重了,一直發熱,昏迷不醒。


    赫蓮摸出身上的銅錢,給惜菊說道:“大家湊湊錢,給問蘭買藥啊,不然這麽挺著,肯定不行啊。”


    這時候,醉桃走過來說道:“你放心吧,我們肯定不會不管她,倒是你,以後在雪井園裏要處處小心。”


    念薇抱著一些紅纓槍放到一邊,說道:“繡蓮倒是因禍得福,有了個好出路,雖然是做下人,倒是不用東奔西跑了。對了,如果哪個公子哥兒欺負你,你一定記得過來找我們,咱們是一輩子的姐妹!”


    赫蓮笑了笑,這時候,惜菊像是想起什麽似的,說道:“說到公子哥兒,我記得,問蘭姐姐出事前,好像有個公子哥兒來找她說話,就在涼台上,說的什麽我不知道,我當時正忙,後來,問蘭姐姐就落水了,我也沒看見那個公子哥。”


    赫蓮挑了挑眉毛,嘴裏輕輕念出一個名字:“東府的銳哥兒?難道是他?”


    “什麽?”


    赫蓮搖了搖頭,還是沒有把問蘭和銳哥兒私會的事說出來。隻是,問蘭的落水,會跟這位少爺有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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