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道身影。


    皆著卞府服飾。


    兩位高大壯碩的府內侍衛架著一位頭發花白的老者步入殿內。


    那是一道滄桑的身影。


    他披頭散發、胡須淩亂,衣衫破舊,背脊佝僂。


    仿佛比卞玉林還要老上十來歲。


    “湛爺爺!”


    山嵐又驚又喜,淥波神色緊張,間不容發之際急忙抓住山嵐的手,生怕她一時腦熱意氣用事。


    山嵐並沒有衝動上頭,而是斂住洶湧的悲傷,靜靜望著正亦步亦趨的卞湛,往昔和卞湛的時光躍然眼前,山嵐終究不能無動於衷,美麗的眸子漸漸濕潤,淚水在眼眶中滾動。


    “山嵐……”


    淥波將山嵐抱在懷裏,感受著她止不住的啜泣,她明白卞湛對於山嵐而言不是親人勝似親人,淥波自己也是倍受煎熬,卞湛平日待她們如同自己的親生子女,誰能忍受自己最親近的長輩遭受如此大難。


    莫無憂更是情緒激動,他的左手被傲陽死死抓住,右手則是被薛宇鉗製,若非如此,現在卞湛早就身在卞府之外了。


    卞湛艱難的抬起頭,麵色枯黃,眼瞼暗沉,看來在地牢的這些天,他遭了不少罪,可即便如此,在看到一張張熟悉的麵孔後,他依舊言笑晏晏,看不出一絲痛楚,好像什麽都沒有變,他還是往日那個卞府管家,絲毫沒有想過自己接下來的命運。


    在場之人無不對卞湛報以同情,注視著這位老管家行徑在大殿之內,沒半點幸災樂禍或落井下石的意思。


    他確實是一位值得尊重的卞家老人。


    人群中。


    卞湛的視線偶然發現了隱藏在人群之中的薛宇、傲陽和莫無憂三人,先是怔了怔,隨後露出抱以歉意的微笑,薛宇見狀搖了搖頭,心裏一陣酸楚,他能感覺到莫無憂戰抖的雙拳,可是他也沒有半分鬆開莫無憂的打算。


    倘若在這裏救出卞湛,那麽他將永遠無法獲得清白。


    再向前走。


    兩道溫柔的目光落在卞湛的身上。


    卞湛頓住腳步。


    那是二夫人和卞生花的目光。


    二夫人的目光滿懷關切與擔憂。


    卞生花則是眸色深沉,低垂眼簾,似是在權衡什麽。


    卞湛點了點頭,什麽也沒有說。


    淥波輕輕拍了拍山嵐的後背,埋入懷中的山嵐淚水漣漣的抬頭,順著淥波的指引,她看向了近在咫尺的卞湛。


    卞湛露出慈祥的微笑,摸了摸自己枯瘦的臉頰,示意山嵐擦幹淚水。


    山嵐輕輕頷首,伸手拂去眼角的淚痕,勉強扯動唇角,強顏歡笑,努力做出一副沒事的模樣。


    卞湛邁開步伐繼續往前走。


    經過大夫人身旁時,卞湛隻是輕描淡寫的點頭招唿一聲,氣的大夫人臉色鐵青、嘴角抽搐,恨不得狠狠在他那張蒼老憔悴、油盡燈枯的臉上賞上幾個耳光。


    可眼下有卞玉林在場,大夫人無法當眾斥責,隻能狠狠瞪著卞湛的背影。


    “老東西,待會有你好受的!”


    大夫人心中冷哼,麵上卻不顯山漏水。


    直至卞玉林座前,三人停下腳步,兩位卞府侍衛向著卞玉林恭敬拱手一禮,隨後退居兩側,警惕卞湛的一舉一動,並未離開多遠。


    卞玉林上下打量著卞湛,眼裏竟泛起些許感慨。


    “小湛啊。”


    “祖老。”


    “來卞家多少年歲了?”


    “算上今日,恰好六十年。”


    “是嘛,你看人年紀大了忘性就大,都忘了六十年前的今天,還是老夫帶著你進的卞家。”


    卞玉林的語調很慢,但每一個字都透著悠遠和悵惘,似乎在追憶某些已逝的事物。


    “可是你的倔脾氣一點都沒有變。”


    卞玉林仿佛又迴到了六十年前那個斷壁殘垣、屍橫遍野的小山村,又看到了那個在死人堆裏麵不改色的小孩子。


    或許是自己太能活了。


    那個小孩子已經變成了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


    但那雙眸子卻依舊未變。


    “你不打算辯解嗎?”


    “該說的老仆都已說了。”


    “都說了嗎?”


    “都說了。”


    “不對。”


    “不對?”


    卞玉林斬釘截鐵的態度,就連大夫人都極為意外,本該不偏不倚、秉公辦理的卞玉林為何對嫌疑最大的卞湛開脫辯解。


    卞玉林可不是會念舊情的人。


    常言道人越老越糊塗,可是卞玉林卻不是。


    他是越老越精明。


    甚至江湖上傳言卞家用秘法養了一個老不死的怪物。


    “你按照喬山吩咐,伺候在門外寸步未離,這是盡職,你在發現有異之後,不顧喬山的命令第一個衝進喬山房內,這是盡責,一個恪守卞家家規,任勞任怨且又審時度勢的管家,老夫不知何錯之有。”


    卞喬山娓娓道來且句句在理,薛宇、莫無憂和傲陽頓時大喜,雖不知緣由,可若卞玉林有意偏頗,那麽卞湛必能當場洗涮冤屈,求得清白。


    所有人都明白的道理,大夫人又豈會不知?


    卞生財和卞生寶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倘若讓卞湛脫了罪,那麽他們將失去掣肘二夫人和卞生花的重要棋子,他們現在的形勢也將急轉直下。


    大夫人深知其中利害,所以他絕不可能在眾目睽睽之下放過卞湛。


    “祖老還請三思。”


    卞玉林的雙眸轉向大夫人,依舊平淡深邃,瞧不出絲毫情緒上的波動。


    “老爺失蹤,卞湛作為卞府管家難辭其咎,況且老爺失蹤那晚,僅安排卞湛一人門外伺候,撤掉所有家仆和侍衛,實在有悖於常理,晚輩認為事有蹊蹺,其中暗藏隱情絕不簡單,還需謹慎處理,卞湛作為當時唯一一個在場之人決不能草率姑息。”


    大夫人話音剛落便引得眾人一陣驚訝議論,紛紛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大夫人這番說辭並非憑空捏造,更沒有栽贓陷害,而是就事論事,根本挑不出任何毛病。


    卞玉林的眉梢跳了跳,盯著大夫人,眼睛驟然眯成一條縫隙。


    “哦,那麽你準備怎麽處置卞湛?”


    “晚輩認為卞湛嫌疑未洗,當晚之事頗有詭譎,不像表麵看去那麽單純,所以晚輩覺得還需用上一些手段,方可真相大白。”大夫人迎著卞玉林的目光,沉聲道。


    卞玉林未有表態,可還在沉默的二夫人卻忍無可忍,當即拍案而起:“使手段?卞湛這身子骨能遭得了幾番刑罰?姐姐莫不是想屈打成招?”


    “屈打成招?我倒想問問妹妹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撓我們審問卞湛,究竟是何企圖?難不成你心裏有鬼,還是說你就是卞湛的幫兇?”


    大夫人冷聲反駁,反將一軍,試圖將二夫人拉下水。


    可二夫人卻不驕不躁,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姐姐此言差矣,若依姐姐這般看法,那麽這些天來您如此著急要嚴刑拷打卞湛,明知他這般年歲吃痛不得,稍有不慎便可輕鬆殺人滅口,如此看來,姐姐才是主謀不成?”


    大夫人頓時啞口無言,眼裏閃爍著慌亂,未曾想二夫人竟能如此巧舌如簧、能言善辯。


    卞玉林緩緩抬起右掌。


    “夠了!”


    兩人停止爭辯,皆望向卞玉林。


    “都坐下吧。”


    卞玉林淡淡開口。


    大夫人和二夫人臉色微變,雖心有不甘,但還是照做,迴歸原位。


    “卞湛呐,一味固執是無法守護任何你想保護的人和事,若沒了這條命,你連選擇的機會都沒有了,你可要想好了,莫要糊塗。”


    卞玉林緊緊盯著卞湛,連薛宇都能聽得出,卞玉林是在給卞湛最後一次機會,這位卞家祖老似乎知曉些隱情,但他不能說,而是要通過卞湛之口公之於眾。


    卞湛渾濁的眼裏忽然蕩起一絲猶豫。


    他低垂著腦袋,不言不語。


    殿廳裏靜得心跳聲都能聽見。


    突然,卞湛笑了,笑得滄桑悲涼,搖頭歎氣。


    “牌匾後麵。”


    卞湛就說了四個字,可是在場眾人卻立刻將目光聚集在一處。


    殿廳裏隻有一個牌匾。


    那是卞家第一位家主親自提筆的墨寶。


    「元亨利貞」。


    “牌匾後麵有東西!”


    “那麽高的地方?什麽時候放的?”


    “是哪位先祖留下的遺物嗎?”


    眾人不知道卞湛話中含義,但是想要弄清楚卻十分簡單。


    押送卞湛的兩位卞府侍衛身手不錯,輕功雖比不上在場一眾江湖好手,但想要在房梁之上一探究竟算不得吃力。


    在卞玉林的授意下,二人很快就在「元亨利貞」牌匾的後方找到了一個木盒子。


    木盒用檀木製成,外側沒有精致的雕刻,顯得極為簡單質樸。


    木盒隻有一個銅扣,沒有鎖具,因此卞玉林輕鬆打開。


    裏麵放置一封信件。


    卞玉林看完之後並沒有什麽表情,而是將信件傳遞給大夫人。


    大夫人連忙接過信件,一字一句看完信件上的文字後立刻汗如雨下。


    不過大夫人依舊沒有放棄最後一絲垂死掙紮的機會。


    “卞湛你老實交代,從哪裏找的人,竟敢模仿老爺的字跡!”


    卞湛沒有理會企圖顛倒黑白的大夫人。


    大夫人想要混淆視聽的計謀並沒有得逞。


    因為卞玉林從木盒裏拿出了第二個物件。


    一枚隻有半塊的玲瓏玉佩。


    “家主玉牌?”


    “家主玉牌怎麽會在牌匾後麵?老爺沒有隨身帶著?”


    “那信上寫了什麽?”


    殿廳內再度一片喧嘩,掀起軒然大波,眾人十分好奇木盒子內到底掩藏了什麽驚天秘密。


    卞玉林環顧一周,朗聲道。


    “信中乃是喬山親筆,得另半塊玉牌者,成新任家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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