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黃昏。


    宋州城外。


    城隍廟。


    在這亂世很難有一間完整的城隍廟。


    宋州的這一座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完整的窗,完整的門,甚至連窗紙都是完整的。


    然而在三個月之前,這裏還是一座無人問津的破敗廟宇。


    幾乎是一夜之間就被人修繕一新。


    宋州是個充滿神奇的地方,每天都會發生令人瞠目結舌的事件,因為這裏來往無數商賈,金錢的力量從來都是天翻地覆、超乎想象。這裏的百姓早已見怪不怪,城隍廟煥然一新並不稀奇,稀奇的是城隍廟內沒有道士,卻是一位老和尚居住在內。


    更奇怪的是,這座城隍廟沒有功德箱,每日三炷香,少的可憐,可是這位老和尚卻毫不在意,每天樂嗬嗬的在香煙中打掃廟裏廟外,見到路過的鄉民也會點頭示意,報之以和煦的微笑。


    之前誰也沒有見過這位老和尚,可是這位老和尚就像這裏的原住民,仿佛住了很久,或許是因為這座城隍廟被遺棄了太久,大家都忘了裏麵住著一位老和尚,可能哪位大善人機緣巧合之下救助了他,這才讓他重見天日,漸漸地沒人懷疑老和尚的身份,偶爾也有些附近的善男信女來此祈福。


    老和尚待人和善,從不收香油錢,每隔半月便在城隍廟前擺台布施難民,雖都是稀水米粥,可是饑腸轆轆、走投無路的難民又有誰會在意呢?


    今天恰逢施粥之期,城隍廟外早已占滿三十來位蓬頭垢麵的乞丐難民,翹首以盼下,老和尚如約而至,依舊是稀水米粥,可是這三十來位蓬頭垢麵的乞丐難民卻歡唿雀躍、喜上眉梢,因為今天是往日的三倍,足足三個木桶。


    老和尚誦了一聲佛號,一如往日那般慈眉善目,可是卻又有些神情微恙,他將三個木桶放置在地後,便反身離去,不再像以往親自分發水粥,任由這些早已饑火燒腸的乞丐難民上前哄搶。


    門合起。


    門外哄吵,門內寂靜。


    院內多出一人。


    蒙麵,黑衣。


    正是不良村偷襲笑麵和尚的那個蒙麵黑衣人。


    蒙麵黑衣人有很多身份。


    即是九天的鬼影,也是少林寺的不世奇才玄空。


    老和尚則沒有那麽複雜,他隻有一個身份。


    少林方丈慧能大師。


    “你好像挺喜歡現在這種生活。”


    鬼影掃視著城隍廟的白牆黑瓦,幹淨的地麵,還有空氣中似有似無的焚香味道,眼神既有些欣喜,又有些失落。


    “粗茶淡飯、普度眾生本就是佛門人的生活。”


    慧能方丈亦是隨著鬼影的視線一起環視四周,仿佛真如他所言,這才是他憧憬的生活,然而鬼影卻嗤笑一聲道:“你不算是佛門人。”


    聞言,慧能方丈微微一怔,白眉徐徐上挑,好奇的看向鬼影,不解道:“哦?不算佛門人?那算什麽?”


    “江湖人。”鬼影迴道。


    “有何不同?”


    慧能方丈此語一出,鬼影輕蔑地望了慧能方丈一眼,慧能方丈本是少林寺的住持,又是江湖上的老手,他本不應該問這麽愚蠢的問題。


    “以前的少林寺是佛門,現在的少林寺是六大派之首。”


    鬼影右手食指環指四周,最後豎起指著天際。


    “有什麽不好呢?”


    慧能方丈眼裏滿是疑惑,好像真心在求教鬼影。


    “不好,很不好。”鬼影迴道。


    “怎麽不好?”慧能方丈再問道。


    “太風光了。”


    鬼影的迴答一瞬間擊穿了慧能方丈臉上的偽善,慧能方丈慢慢收起臉上的笑容,意味深長的迴道:“形勢所迫,有時候我們沒得選。”


    “不對。”鬼影卻不認同慧能方丈這番說辭。


    “不對?”慧能方丈反問道。


    “你有得選,我沒有。”


    鬼影的語氣很陰沉,眼裏漸漸有了殺氣,他的故事江湖上人盡皆知,但故事畢竟是故事,真相往往深埋黑暗,所知之人寥寥。


    “你有怨恨。”


    慧能方丈顯然在這寥寥之內,他明白鬼影的忿忿不平因何而起。


    “換誰都會有怨恨。”鬼影並不否認。


    “你在責怪老衲?”


    慧能方丈試探一問,他知道答案,答案也顯而易見,可他還是要問,有些事需要親口說,親耳聽,親心談,鬼影還有很多事需要做,他不希望鬼影的心裏全是芥蒂,那樣無疑於作繭自縛。


    “你應該遵守承諾。”


    鬼影並沒有直麵迴答慧能方丈的問題,可是他的答非所問卻擲地有聲,慧能方丈啞然半晌,端詳鬼影默不作聲。


    “你是少林寺最出眾的弟子,這麽多年沒有一個人能超過你。”慧能方丈長歎一口氣,一反常態,以長輩的口吻語重心長道。


    然而鬼影早已看透慧能方丈的惺惺作態,卻也沒有立刻揭穿,而是語氣平靜道:“讚揚補償不了我失去的一切。”


    “你失去的確實太多。”慧能方丈頷首道。


    “我希望這是最後一次。”


    鬼影並不是在和慧能方丈討價還價,而是在說一個決定。


    “一定是最後一次。”


    慧能方丈也不是在敷衍鬼影,可是鬼影卻半信半疑,這是他第一次聽到慧能方丈篤定般的承諾。


    “你肯定?”鬼影問道。


    “肯定。”慧能方丈再一次確認道。


    鬼影選擇相信慧能方丈,因為他從慧能方丈灼灼目光之中察覺到了什麽,眉間一皺,旋即遲疑道:“你準備豪賭這一次。”


    慧能方丈撚著手裏的念珠,身後門外的嘈雜聲響愈發震耳欲聾,不時還有打鬥聲和辱罵聲夾雜其中,可是慧能方丈和鬼影卻充耳不聞。


    良久,慧能方丈手裏的念珠停止轉動,隨後開口道:“這場賭局不僅僅老衲一人。”


    鬼影不疑有他,慧能方丈的對手雖然很多,可是值得他殊死一搏的隻有一個人。


    “安景淮居然也來宋州了。”鬼影指名道姓,解開謎底。


    “他必須來。”


    慧能方丈聽聞“安景淮”三個字後,戾氣浮上眉間,安景淮是武林盟主,也是慧能方丈必須除掉的對手。


    當年武林大會競選武林盟主,安景淮橫空出世,本是寂寂無名的他技驚四座,一時風頭無兩,各大門派的高手皆敗在他神奇的招式之下,原本盟主之位唿聲最高的慧能方丈也未走過十合。


    從此武林盟主之位拱手於他人,慧能方丈怎能就此作罷?


    好在安景淮根本沒有精力針對六大派,不論是劍神小築,還是半衣山莊,都是安景淮難以逾越的高山。


    而今高山已去一座,安景淮絕不會放棄去掉另一座的機會。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鬼影朗朗一聲,不知是在說給誰聽。


    “所以老衲必須阻止這場生靈塗炭。”


    慧能方丈的義正言辭被鬼影毫不留情地揭穿:“你隻是在保全你自己。”


    “人在江湖,不得不未雨綢繆。”慧能方丈說道。


    “可你也不該去試探自己人。”鬼影迴道。


    “你覺得玄喜是自己人?”慧能方丈反問道。


    “難道不是嗎?”鬼影有些不太明白慧能方丈的用意。


    “笑麵和尚的笑臉才是最大的危險。”慧能方丈說道。


    “反正該做的我已經做了。”


    鬼影正如其所言,他已按照慧能方丈的吩咐試探了笑麵和尚,雖然他並不理解慧能方丈想在笑麵和尚的身上印證什麽。


    “可你失敗了。”慧能方丈說道。


    “這世上有幾人能同時對付薛宇、賈行僧和唐依雲。”鬼影反駁道。


    “沒有。”慧能方丈迴道。


    “你本不該多此一舉。”


    鬼影意有所指,慧能方丈也一點就通,旋即迴道:“無我閣沒那麽簡單。”


    鬼影不明所以,在他看來無我閣的邀請本是慧能方丈一勞永逸的天賜良機,若是慧能方丈在無我閣的邀請中成為最後贏家,什麽武林盟主,什麽皇帝至尊,天下的一切都會唾手可得。


    然而慧能方丈卻失去了這千載難逢的機會,直至最後都輸的不明不白,甚至連看似鐵板一塊的六大派也是人人藏私。


    “那晚大多數人都全身而退了,不是嗎?”鬼影反問道。


    “可是大家都選擇不說話。”慧能方丈迴道。


    “不說話才是最安全的做法。”


    這世上最能保守秘密的人就是死人,誰也不想成為死人,誰也不願分享秘密,所以六大派的話事人們心照不宣的選擇沉默,這在鬼影看來理所當然。


    “麻煩就在這裏。”慧能方丈說道。


    “你認為這是個大麻煩?”鬼影問道。


    “世上還有比這更大的麻煩嗎?”慧能方丈反問道。


    “你認為六大派有人在撒謊?”鬼影問道。


    “至少沒人願意說真話。”慧能方丈迴道。


    “那你接下來怎麽打算?”鬼影問道。


    “你先迴去,等我的消息。”


    慧能方丈話音一落,鬼影不問緣由,當即一閃而逝,恍若從未出現過。


    門外依舊充斥謾罵和鬥毆的聲響,可是慧能方丈卻置若罔聞,他的雙眼警惕地環視四周,隨後從腰間小心翼翼的拿出一張畫卷,隨後徐徐展開。


    那是一張女子的畫像,明眸皓齒,眼如媚絲,慧能方丈癡癡地看著畫像中的女子,嘴角上下激動地抽搐。


    “阿玄……阿玄,你放心,這次我一定會成功,一定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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