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都府外。


    城郊河畔。


    一間草廬。


    這是一間算不上簡陋的草屋,但也是一處算不上奢華的居所。


    因為這間草廬乃是用尋常可見的白茅草鋪蓋而成,木門和柵欄都是采用山間樹木建造,可唯獨屋內木柱和橫梁卻選用了皇家專屬的金絲楠木。


    一簡一奢。


    令人匪夷所思的搭配。


    自然這裏居住的主人亦非常人。


    黃發,羅袍,鹿皮長靴,一柄銀白長刀。


    這便是草廬主人的全部。


    卻並非草廬的全部。


    因為今天的草廬來了兩位客人。


    一位老者和一位長發孩童。


    “我好像和‘四學會’從未往來。”草廬主人端起桌上素色茶杯,輕抿一口說道。


    “初次見麵,還望落門主多多關照。”老者抱拳一禮。


    草廬主人頷首,轉眼看向顫顫巍巍的長發孩童問道:“你來此地,就是為了送還我這孽徒?”


    “不是。”老者搖頭。


    “那是因為什麽?”草廬主人不解。


    “因為你,還有你手中的刀。”老者說道。


    “可我並沒有收到你的戰書。”草廬主人迴道。


    “可我有別人的戰帖。”老者露出一絲玩味的笑容,並從腳旁的戲法箱中拿出一封戰帖。


    草廬主人接過戰帖,端詳片刻,眼神微漾,書信上“戰帖”二字銳不可當且充滿劍意,顯然是高手所書,拆開信揭,緩緩展開書信,草廬主人的眼神逐漸陰沉。


    “明年中秋,半衣山莊,刀劍之間,決一雌雄!餘青州?!”


    口中默念“餘青州”三個字,草廬主人的臉上先是一陣興奮,接著又是一陣狐疑,最後再化為一抹淡然,情緒變化極快,也極為複雜,老者看在眼裏,卻毫不訝異,端起自己麵前茶具,品味其中甘苦。


    “所以我這孽徒在半衣山莊躲了五年?”草廬主人又如先前那般平靜,接著放下手中書信,看向老者身旁瑟瑟發抖的長發孩童。


    “沒錯。”老者亦是將目光投向長發孩童。


    “那你可知他為何要逃?”草廬主人問道。


    “因為你‘無極門’的師承本就如此。”老者仿道極為了解其中原委。


    “‘四學會’果然無所不知。”草廬主人點頭,終於確信麵前的老者真如其自我介紹,乃是四學會人學的妙老兒,因為無極門的師承鮮有人知。


    無極門。


    近五十年來,刀法技冠武林的神秘門派。


    刀法神秘,刀客神秘。


    人們不知道無極門在哪裏,更不知道無極門的掌門姓甚名誰。


    江湖人隻要知道別輕易招惹無極門的門徒就行。


    因為無極門的門徒最擅長讓自命不凡之人永遠閉嘴。


    而這些門徒之所以能夠傲視武林,不懼任何挑戰的緣由十分簡單。


    因為無極門的傳承。


    無極門的門徒在受學一年後,必須流浪於江湖,接受師傅的追殺,倘若能夠活過這提心吊膽的五年,便能學得無極門的無上刀法。


    其中最為特別的便是近十年來無極門唯一露出姓名的掌門——“無極一刀”落塵霜。


    一劍西來如春風,銀河落地遍塵霜。


    他是在江湖上唯一和沐春風能夠齊名的高手,也是刀客們公認的天下第一刀。


    他此刻就坐在妙老兒的麵前,雖麵如死水,卻目光灼灼。


    “所以他應約迴來了。”妙老兒笑臉盈盈的說道。


    “所以我會信守門規。”落塵霜瞥了眼長發孩童,心中倒有幾分讚許,至少換做長發孩童的年紀,落塵霜自問絕想不到藏身在半衣山莊,而他在沒有收到餘青州的戰帖之前,也絕不會找上半衣山莊。


    但妙老兒卻似另有它圖,開口卻否定道:“不對。”


    “不對?”落塵霜眉間微皺,不明所以。


    “你來不及完成師承。”妙老兒說道。


    “為什麽?”落塵霜問道。


    “因為你一定會去應戰。”妙老兒說道。


    “所以你認為我會輸?”落塵霜的話中帶著寒意。


    “你一定會輸。”妙老兒忽的收起臉上的笑容,捋了捋胡須,斬釘截鐵道。


    落塵霜的臉上揚起弧度,接著仰天大笑,仿道聽見一個天大的笑話。


    可是妙老兒沒有笑。


    “他的‘問劍’你敵不過。”妙老兒並不認為這是一個玩笑。


    “笑話,老子這輩子就沒見過天下無敵的高手!”落塵霜張狂一笑,霎時盡顯王者姿態,他也確實有資格如此目中無人。


    妙老兒卻眼露狡黠,問道:“無敵的高手?沐春風算嗎?”


    此語一出,落塵霜不可一世的表情登時凝滯,沉默不言,良久後,方才開口,語氣全然沒有了剛剛的輕世傲物:“他......他已經死了!”


    “死了?”妙老兒一怔,他沒有想到落塵霜竟會口出此言。


    “對,死了!”落塵霜再次確認。


    “怎麽死的?”妙老兒追問。


    “墜崖死的。”落塵霜迴道。


    “你怎麽知道的?”妙老兒還是不信,即便他明白像落塵霜這類江湖人並不會信口雌黃。


    “我親眼看到的!”


    此語一出,落塵霜的眼前仿佛又迴到了那一天。


    大雪封山,白色崖坡。


    坐著一個寂寥的身影。


    白衣,白鞋,白發,白色長劍。


    若不是那一聲長歎,落塵霜絕不會發現此人。


    “你是誰?”落塵霜問道。


    “沐春風。”


    說話的正是這個身影。


    “沐春風?”


    落塵霜瞠目結舌,這是一個銷聲匿跡很久的名字,但卻是一個絕不會被人遺忘的名字。


    他想不到,在這個人煙罕至的雪峰,居然能夠遇見這位武林神話。


    “你為什麽在這裏?”落塵霜絲毫不懷疑麵前這位自稱沐春風的男子身份真假,因為他手中的刀,已在顫抖。


    那是一種遇到極度危險時,兵器自我戰栗的表現。


    他的刀從未如此過,而這世間能夠讓他手中的寶刀未戰先怯的人寥寥無幾。


    沐春風自然便在其列。


    沐春風沒有迴答,但是落塵霜能夠看出他的眼中帶有猶豫,他沒有追問,因為他明白像沐春風此等絕頂劍客,本不應該有感情,可是偏偏在此時,沐春風的眼中百感交集。


    沐春風就這般坐著眺望遠方,落塵霜就此般矗立凝望著沐春風。


    直至二人的身上已儼然層層積雪,卻依舊不為所動。


    忽然。


    沐春風身上的積雪陡然一震,落塵霜眉間的浮雪亦是隨著滑落二三片。


    沐春風起身,毫不猶豫的將自己手中的白色長劍丟入山崖,了去無痕。


    落塵霜明白,一位劍客在失去了兵刃之後,便等於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他不理解沐春風為何這麽做,也想不通沐春風這麽做的目的。


    所以落塵霜選擇開口詢問。


    “你為什麽丟掉自己的兵器!”


    聞言,沐春風轉臉看向落塵霜,反問一句。


    “在你的眼中那隻是兵器嗎?”


    落塵霜如鯁在喉,這一瞬間,他感到自己好像被銬上了沉重的枷鎖。


    沐春風此問簡單,其意非凡。


    如果一位江湖客將自己手中的兵器視作自己武功招式的所有,那這一份依賴反倒成為了桎梏,讓手中兵器成為了一塊凡鐵。


    唯有脫離手中兵刃,將其魂與己魂融為一體,貫天地之間,方才是武學的至高境界。


    落塵霜看了眼自己手中的寶刀,忽然覺得自己和沐春風的差距早已是雲泥之間。


    “那你的眼中什麽是兵器?”


    麵對著落塵霜逼視的眼神,沐春風卻十分從容。


    “我的眼中已無兵器。”


    沐春風的眼神堅毅而執著,卻又雲淡風輕,飄揚寰宇。


    落塵霜深吸一口氣,接著又是一陣長歎,他敗了,在還沒和沐春風交手之前,就已經敗了,而且是必敗無疑。


    即便他從未動過挑戰沐春風的念頭,但此時此刻此地,與沐春風的邂逅,讓他已然動了一念,但沐春風的寥寥數語讓落塵霜的這一念想立刻泯然天地。


    二人再次沉默,雪依舊,但落塵霜的內心卻不再平靜。


    他不禁捫心自問,如果再修煉三十年,他是否可以觸及沐春風現在的境界,他的寶刀能碰到沐春風的毫發嗎?


    落塵霜陷入沉思。


    但沐春風卻並不打算留給落塵霜思考的時間。


    他忽然動了,如天上驚雷,當你聽到聲響時,卻不知閃電早已略過。


    落塵霜匆忙準備拔刀,他遠沒有料到沐春風會如此突然的出手。


    但最後落塵霜終究沒有拔出自己的寶刀,因為沐春風飄逸的身影並沒有奔向自己,而是毫不猶豫的衝向懸崖,一躍而下。


    落塵霜甚至都沒有來得及唿喊,這位當世最強的高手便選擇了結束自己殘生的方式。


    雪未停。


    落塵霜駐足,久久不能釋懷。


    他或許是這世上最後一位看見沐春風的江湖人,但落塵霜卻無法接受這最後一麵,竟會是沐春風選擇自殺的方式完結一段江湖神話。


    落塵霜依舊站在風雪裏,良久,良久,直至沐春風的痕跡被大雪覆蓋。


    “所以沐春風確實死了。”妙老兒長歎一聲。


    “是的。”落塵霜言簡意賅。


    “餘青州的邀請,你無法拒絕。”妙老兒又說道。


    “所以你想在這一年裏和我一起培養我這個徒兒?”落塵霜終於明白妙老兒的意圖。


    “沒錯。”妙老兒捋著胡須,頷首笑著。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落塵霜顯然對妙老兒這種為他人做嫁衣的行為甚是不解。


    “‘四學會’需要些江湖助力。”妙老兒並沒掩藏自己的意圖。


    “你們現在的實力難道還不夠嗎?”落塵霜問道。


    “不夠,至少現在的吳國內,是不夠的。”妙老兒的話中似有所指。


    “你指的可是一個月前江都府流竄而入的那一夥人?”落塵霜有些明白妙老兒的話語。


    妙老兒點頭,眼中閃過一縷惆悵,歎息道:“那可是一群相當棘手的人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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