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又是一年冬天。今年的冬天來的有些晚,雖然說以前跟婆婆袁氏的種種,肖芳也曾不愉快過,但眼下老太太突然間生了這麽一個大病,要怎麽說也能刀子嘴豆腐心的肖芳放下芥蒂。


    “我昨天去給你媽送飯,她屋裏的小米沒了,你去上街去買一點。”肖芳幾乎是用著命令的口吻通知王元這件事。從母親袁氏生病以來,王元也是肉眼可見的不舒服,眼下好在是兄弟妯娌幾個也都不約而同地按照約定輪流來服侍照顧老太太的一日三餐。


    袁氏這輩子也估計就現在才幡然醒悟,兒子多了就是好,幾個兒媳婦年輕時候也確實基本上都跟自己吵過,但也在自己生命即將盡頭的時候也確實都在盡孝心,這她比所知道的其他老太太晚年待遇要好太多了,然而眼下,她倒是在病痛的折磨中苟且偷生。


    胃痛的時候,整個人捂著肚子,頭紮進被窩裏,從頭到身上大汗淋漓,疼到抽搐。老太太被病痛折磨地仿佛整個人也沒閑住。


    總是不停地喊著“哎喲,哎呦~”斷斷續續,仿佛在呐喊中疼痛也能有所減輕,兒子和兒媳婦們對此也見怪不怪了。


    當然也有安靜的時候,要不就是疼痛過去了,要不就是老太太安穩睡個覺,但到了後期的病人,疼痛的頻率和痛感級數也會逐漸增加。每每如此,王元基本上不怎麽進屋裏去,除非說肖芳特意要求去給老太太送個飯什麽的。


    有時候肖芳也沒忍住指責他,“你媽都那樣了,也沒見你多關心些,多做些?”


    “做啥呢?”王元往往很不耐煩,說完就很使勁兒地去揉當年縫過傷口的眉毛。肖芳明白,這是天兒要下雨了,每當這種時候,王元當年留下的舊傷疤就會格外癢。


    見王元不說話,肖芳便也沒再自討無趣。在她看來,男人都粗心,別說他媽了,就當年阿福生病發燒都喊人去找他了,他還能在飯桌上坐得穩!想到這些,肖芳就有些生氣,很多時候明明就是使喚不動王元,但凡對他大聲點,就會被人指指點點,反而是她太強勢。


    但那又怎樣,在所有人眼裏,王元就是個老實人,在肖芳麵前,他老實人一身的缺點卻也被她看得仔細,但眼下她對王元卻怎麽也恨不起來,反而是有一些悲憫,說到這,據她所知,王元也不容易。


    從小跟爹一起生活,母親袁氏當年也是個能幹的女人,跟隨大部隊,燒飯。家裏的爺倆趕上五九年,沒飯吃,人是活生生被餓死了。


    死後,人已經瘦骨如柴,裹著破席被隨意埋在了大塘西南角,每年過年的祭拜也隻有袁氏帶著孫子們去,王元不曾去過。


    眼下他媽又趕上了胃癌晚期,雖然已經是事實,但這不管是對王元還是對於其他兄弟們而言,這也算是個最好的結果,畢竟兄弟們幾個都是下有小,誰也不能慷慨投錢給一個已經老了不中用的母親花錢治療。


    眼下老人的疼痛,也隻能她自己去忍受。這也是肖芳心軟的原因,對王元是、對婆婆袁氏也是。


    “你等下上樓把那個破被套拿給你媽墊在身子底下,會暖和些。”王元其實也發現了,自從他媽確診後,肖芳對她也明顯有在上心。即將臘月的天兒,也越來越冷了。肖芳剛使喚王元去薅了好幾把稻草到鍋門後,以防雨雪天氣沒有柴燒。


    因為天冷,人也跟著迷糊起來。殊不知,王元剛一屁股坐在鍋爐下,雙手放在兩腿之間夾著取暖,睡意也開始漸漸襲來,直到聽到肖芳喊他,他才艱難睜開眼,愣了好一會兒,實在被催得怕了,才起身,裹緊身上的軍大衣,準備往樓上走。


    “你看看你身後衣服上帶的草!”站在鍋台後的肖芳看了眼王元,又開始絮叨了。


    軍大衣還是之前開六輪車的時候跟江山一起買的,這些年冬天或者晚上要出車就一直在穿,由於有時候抽煙,煙灰掉上麵也燒出了不少洞,也有的邊角被鉤刮,造成破損,當然這些都難不倒肖芳,軍綠大衣上的其他顏色小補丁就都是肖芳的傑作。


    肖芳剛把鍋蓋蓋上,晚上就準備喝稀飯了,肖芳轉身去了隔壁婆婆袁氏屋裏拿她的碗。


    兄弟五家輪流派人來照顧,包括吃飯和端湯倒水。現在天冷,老太太基本上也不起床。屋裏沒開燈,老太太也沒再呻吟。


    “他奶,吃飯啦!”肖芳小心翼翼喊了一聲,差點被腳下的小板凳絆了一跤。當年袁氏搬來跟王元他們住,小平頂房也簡陋,地麵沒有上水泥,凹凸不平。


    老太太身體還好的時候,每天都會給地上灑水清灰,甚至有些凹地還會從外麵拾掇些泥巴,往地上抹平。


    眼下袁氏生病,房間衛生也是兒媳婦們看不過去的打掃一下,地麵上的坑有些也若隱若現了。


    “他奶?”肖芳雖然有所心理準備,但還是壯著膽子,摸黑去了床頭打開了覆蓋上層層油煙的白熾燈。


    “嗯?”本漆黑的房間,加上白熾燈的微光,袁氏這才清醒過來,慌忙應答了聲。


    可能是因為疼痛有些好轉,她嚐試坐起身來。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她整個憔悴不少,本就是長臉的人,眼下臉上滄桑,皮包骨也愈發清晰了。


    “你這冷不冷?”肖芳主動詢問,伸手去摸了摸被窩,摸到了一個硬骨頭,有些冰涼。


    還沒等袁氏迴答,王元抱著破棉被過來了。這破棉被王元再眼熟不過了,之前出門拉貨,有時候要等貨,天冷就在車上裹著被子,深綠色被子在車上折騰,也破爛不堪。


    湊近聞,還有一股夾雜著汽油和煙味。當時還是肖芳不舍得丟,還計劃著等不忙了把裏麵的棉花拆出來,再跟其他被子混合打一床新的出來。


    “剛好,來加一床,墊在身子底下。”肖芳解釋,指揮著王元。


    “那我起來。”袁氏氣弱,先是從床頭摸到一個淺藍色毛巾,三五下係在自己頭上,隨即緩慢挪移屁股,手扶著敞開的門,站起來。


    借著微光,肖芳能明顯看到袁氏的衰老和整個人精神狀態並不佳。


    “你把衣服披著先,別凍感冒了。”村裏輸液醫生叮囑過,盡可能不要讓老太太感冒,不然很麻煩。


    老太太現在最大的開銷花費就是去村診所輸個水,消炎。用他們的話講,就是在續命,減少一點點痛苦。


    兄弟幾個自然也湊不起給老太太做手術費用,眼下湊點點滴費也似乎有些勉強,特別是老四他媳婦兒,早就伺候得不耐煩。


    “以前也沒見她給家裏起什麽作用,現在老了,知道我們也是她兒子兒媳婦的!”老四老婆阿秀跟鄰居吐槽,上周是她在老太太跟前跑前跑後,雖說她做事粗糙,老太太房間不曾掃一下,但餐食上倒也沒似惡毒兒媳婦待婆婆。


    終於到要跟肖芳交班的時候,她感慨伺候在床上的老太太有多辛苦,“每天忙不停,忙完自己顧不上吃,先給她的飯做好,做好還要送過來。”好在她還會騎自行車,做好飯,送過來但也不費時間。


    如她所說,肖芳倒也能感同身受,畢竟很多時候,家裏農活忙的時候,也確實吃飯都顧不上,到點了也不會提前迴家做上一頓飯吃。


    加上她家裏現在老四在外攬建築活,基本上是早出晚歸,雖然說是親娘生病在床,身為親兒子的兄弟四個倒也沒人真正在床邊盡孝,盡孝似乎是兒媳婦們的責任。


    雖然說年輕時,妯娌之間也因為婆婆袁氏的偏心吵過,但眼下老太太生病了,倒是讓她們成了一個戰袍裏的聯盟。


    “哎,你家阿福這今年還不結婚,老太太這情況,萬一啥的,豈不是又要等三年了?”阿秀隨口問了句,倒也是給肖芳提了個醒。


    當地一直以來都有一個習俗,家裏有老人過被(去世),一個家族喜事隻能推遲三年戴孝。雖然說妯娌幾個也並非醫生並不能下任何診斷,但以她們這些年的所聞,也不能確定老太太還能扛多久。


    對於肖芳而言,眼下就是阿福婚事讓她愁上了天。這不給老太太鋪好床後,肖芳就跟王元嘀咕著,“明天給阿福打個電話問問,看過年能不能帶迴來。”


    雖然說一開始肖芳反對阿福自己在外麵談了個外地女孩,但眼下家裏人介紹的阿福也一直是推諉不接,加上家裏老太太病重,她也不好再有所挑剔。之所以要問阿福能不能帶迴來,也是擔心鄰居們閑聊的話,外地女孩彩禮高。


    所以在涉及錢這個問題上,肖芳自然而然也顯得格外小心翼翼。


    “不知道那邊的彩禮啥樣。”肖芳嘀咕著,歎了口氣,這一說倒是讓王元也感覺到了壓力。其實家裏兄弟倆人的婚事,他從來沒去想過,甚至沒有去管過任何,全都是肖芳一個和兩個兒子商量著來,不說一句廢話。


    “明天打個電話不就問了嘛,你這人咋這麽急?”王元有些不耐煩,雖然說老母親生病,在外人看來他一個大男人本就不該有那麽大的情緒波瀾,但眼下他也說不好,到底該以怎麽樣的心情和方式去接受這個現實。


    其實在他們這一代人,早就經曆過生離死別,小時候到處都是餓死的人,眼下的四代同堂,也是在農村人家引以為傲的一件事,袁氏現在病重,但人生老病死也是常情,他也自然是沒有像肖芳那般焦慮。


    一直以來,他們夫妻倆性格反差很大,肖芳脾氣火爆、強勢,做事情也是雷厲風行,用村裏人的話形容就是能幹得很,王元則做事隻擅長開貨車給家附近送個貨,其他事不擅長也懶得幹。


    性格上又比較溫吞,是個妥妥的妻管嚴。熟悉他的人都說他老實,不僅如此還有一起幹過活的人都紛紛表示他為人很厚道,也因為這份認可,同年一起跑車的江柱也沒再幹了,除卻活少不說,還沒有王元對開車那麽大的執念。


    肖芳經常當麵吐槽王元,除了開車,其他活是一律不想沾,這也讓王元被動留下了懶惰的指責。對這一類的無端指責,王元也有他的一套道理,“哪次的犁田壩田不是我來弄的?撒化肥,抽水,我不都幹了嗎?”他也很委屈,肖芳總是會因為一丁點細節問題就跟他吵吵。


    雖然說吵架拌嘴夫妻之間再所難免,但他們夫妻倆也確實不會因為吵架問題上綱上線,肖芳往往指責完後基本上就悶頭去幹手上的活,用她的話講,就是在王元後麵給他拾掇爛攤子。


    其實這些事在王元看來根本不算什麽,要說就還是肖芳太完美主義。她的完美主義不在於家裏的地王元有沒有掃,而是在於幾塊田的用心程度:抽水中有沒有檢查堤壩,是否漏水?不檢查的後果就是一直抽田裏的水一直不見滿,這種情況下一旦被肖芳發現就會從田頭到田尾開始破口大罵。


    她罵的也不是別人,而是王元,當下脾氣上頭也不管周遭是有多少人,從來不給王元在外人麵前留麵子。雖然說村裏人也曾取笑過王元妻管嚴,甚至還有人為王元伸張正義,指責肖芳,肖芳也都會不好意思笑笑,不否定也不認同,下次該罵還是罵。


    旁人能看到的是,作為女人,肖芳確實能幹,甚至有時候會抵得過一個男的,這個男的眼下說的大多是王元。實際上,在肖芳看來王元不行的很多時候,她沒關注到王元有時候開車出去拉貨,一天就能賺肖芳三五天的錢。


    在這個家裏,肖芳最大的價值就是顧一家人的吃喝,照顧小兒子的孩子,還有忙活著幾塊田。農村裏並沒有任何就業環境,更何況眼下小孫子被小兒媳婦寄養在家裏,小孩的吃喝拉撒都是肖芳一個人在帶。


    王元呢?他隻顧著他的車,隻要有老東家電話打來要物料,王元總能提前就醒,天還沒亮就出門拉貨的次數也越來越多,在這肖芳看來,離開了車王元似乎一無是處,實際上她不明白,村裏多少養家糊口的男人多希望像王元那樣也會開個車,一年賺個幾萬塊錢,關鍵是還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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