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這個在幸存者基地被廢止的稱唿。


    尤其是在基地中央區,除了王族的王子公主可以喊女王陛下為母親之外,其餘的任何稱唿緣由都是被禁止的,普通人若是敢亂認親屬,是會被警察局抓走的。


    兩個孩子都知道這是錯的,互相對視一眼,麵對楊素,提起了戒備的態度。


    女人看著很蒼老,人的體態偏胖,臉頰的肉塊垂下來了,楊素的眼淚在看見應乘風的一瞬間就繃不住了,手上東西往旁邊一放,就握住了應乘風的手。


    “孩子,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我對不起你,對不起……”


    楊素口中顛三倒四地念叨著什麽,來來迴迴是“我對不起你”“不該生下你的”“你受了這麽多罪”之類嗚嗚咽咽的話,看得兩個人都是莫名其妙的。


    “好惡心,”應乘風拉開了與整個女人的距離,別讓她的眼淚鼻涕蹭到身上,悄悄地跟葉芸凝開口,“這是個瘋子嗎?要唿叫人來看看吧。”


    應乘風盡可能小聲了,但這麽近的距離,楊素還是聽到了,她更加崩潰,什麽情緒都收不住,又哭又笑,狀若瘋癲,一時竟真如瘋子一般。


    病房裏的動靜驚動了人,護士推門而入,看到了舉止瘋癲的楊素,應乘風立刻開口:“這個女人說是我的母親,但我完全不認識她!”


    護士上前去拉楊素:“這位女士,你先起來,醫院重地,不由得你胡鬧!”


    “孩子!我的孩子啊!”楊素的力氣大得驚人,掙脫了護士的手,依然撲向應乘風,“我的孩子呀,我對不起你呀,我的孩子,我犯了多大的罪過,才把你生下來!”


    楊素用的力氣很大,都把應乘風抓疼了,應乘風眼神中浮起一層嫌惡,似乎在說“我是犯了多大的罪過,才會被一個瘋婆子纏上叫母親”。


    在幸存者基地內,私自認親屬是重罪,應乘風可擔不起這個責任,葉芸凝也幫著伸手推開楊素,並一再向醫護人員解釋,是這個女人莫名闖進來的,他們什麽都不清楚。


    楊素似乎是真的瘋了,嘴裏念念有詞,流眼淚流鼻涕,連口水都跟著淌出來,嘴裏的話越發聽不清楚,隻聽著“嗷嗷”的喊聲,配合著一個狼狽的身影,讓人越發惡心。


    來幫忙壓著楊素的人終於把她控製住並帶走了,領頭的醫生對葉芸凝和應乘風兩人表示了抱歉,這個人無端闖入,是他們醫院監管不力,讓兩人受驚了。


    “這個人是新來的嗎?”葉芸凝裝無知,道。


    這個醫生沒跟葉芸凝解釋太多,隻道是無需在意,好好養傷。


    “隻要她別再闖進來,喊什麽‘我是你母親’之類的瘋話就好,”應乘風扶了扶胸口,“太可怕了,要是因此連累我受責罰,可就太難受了。”


    “那,她會不會真的是你的母親?”葉芸凝問道。


    “真的又如何,假的又什麽樣?”應乘風並不在意這個,“我想成為未來的指揮官,那就不能在履曆上留下汙點,不能讓一個不知道哪裏冒出來的瘋子拖累我。”


    “母親”這個詞說出口,葉芸凝心口泛起幾分怪異的感覺,不是應乘風那樣單純的“不要拖累我”,似乎包含著那麽一點難以言說的溫情。


    但具體是什麽感受,葉芸凝又說不出口。


    那天下午,忙成陀螺的葉巧書女士抽出點時間,來見了一趟葉芸凝。


    “你見過那個瘋女人了?”葉巧書以一貫冰冷的聲線開口。


    葉芸凝點點頭,“嗯”了一聲。


    “楊素,s級女性,因著特殊的‘包容基因’而成為胚胎母體,享受金花殿最高待遇,即作為優質‘金花’,在其生育年限內,享受最好的營養條件及醫療看護水平。”葉巧書說道。


    “你覺得怎麽樣,想去嗎?”葉巧書一抬眼皮,沒有感情地看了一眼葉芸凝。


    七歲的女孩還是沒完全了解“金花”是個什麽意思,但想想楊素那瘋瘋癲癲、邋裏邋遢的模樣,還是連連搖頭:“不要,我不去。”


    “上次抽測,你的成績又不合格,這已經是連續第四次了。”葉巧書話頭一轉。


    虱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不及格的次數多了,葉芸凝自己也習慣了,葉巧書冷漠而又不近人情,冷漠成了冰柱子,連生氣的情感也一起被凍了起來,也沒有大吼大叫、體罰孩子的行為,被訓斥了一次兩次三次的葉芸凝沒太害怕。


    “在統一培養的基地區,女性要是出現連續三次不及格的成績,便會考慮被送去‘金花殿’。”葉巧書說道。


    看著葉芸凝還是一副“我不想學習”的抵觸態度,葉巧書加重了語氣:“而你,已經是第四次了,我如果如實上報你的成績,罕見的頂級歸寧係天賦,想必將會是絕佳的胚胎載體。”


    葉芸凝猛然抬頭:“你什麽意思?”


    “如果你在中心區接受統一培訓,這個時候,已經該被送去金花殿了。”葉巧書說道。


    葉芸凝的眼神抬了起來,對上了葉巧書的眼睛,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


    葉所長嚴謹刻板,從不拿“狼來了”的故事嚇唬小孩。


    這真就是葉巧書作風一貫是手腕強勢,要求苛刻,基地中央對此共識一致,覺得葉芸凝成績不高,八成是葉巧書要求太高,問責通訊下來的時候,葉巧書默認了眾人的偏見,這才讓葉芸凝的整體評價不至於跌到不合格。


    ——不至於被送去金花殿。


    “送去金花殿的女性都是知識考核中的殘次品,沒資格以智力為基地發展做出貢獻,便隻能以身體為載體貢獻研究,楊素作為s級女性,比較難得,能一直活到生育年限之後,也是少數。”葉巧書說道,“金花殿放了她自由,也是恩賜。”


    葉巧書把葉芸凝的成績單往女孩麵前一排,紙張劃過空氣發出“嘩啦”的響聲。


    “這個成績,我不可能一直護著你,如果你的智力標準達不到基地發展所需要的最低水準,未來會怎麽樣,你好自為之。”葉巧書繼續道。


    七歲的葉芸凝聽懂了葉巧書的言下之意——你還有一年就要準備佩戴生存點檢測裝置了。


    智商檢驗合格者會作為基地內合法公民佩戴檢測裝置,而不合格的殘次品,有價值的女性去金花殿,更多的,則是……


    葉芸凝沉默了,低著頭,眼眶在蓄力。


    “那個女人是你故意放進來的?”應乘風忽然開口。


    葉巧書看向這個剛剛從營養箱中走出來的男孩,她盯了應乘風的數據好幾年,這還真是第一次聽這個男生開口。


    “楊素,我所謂的母親,是你故意放進來的?目的是為了敲打阿寧?”應乘風問道,“不然,一個智商上的殘次品,一個生理價值耗盡而被金花殿拋棄的女性,怎麽能闖入合法公民居住地,闖入研究所,再準確地找到我?”


    葉巧書多看了一眼這個曾經在她心裏隻有生理數據有價值的男孩,似乎有了點表情:“這智商倒不是遺傳的。”


    應乘風的神情陰沉下來:“所以,我也隻是金花殿的實驗品,對嗎?”


    ——連同從出生就困擾著他的病症,都隻是失敗的實驗產品。


    哦,倒也未必是失敗的,萬一他們就是想培育出一個“成功”的疾病樣本呢?


    監察處的人體試驗非法,但在金花殿——合法。


    葉巧書沒有迴應,但她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應乘風攥緊拳頭,再緩緩鬆開,他一動不動地盯著葉巧書,半響無言。


    他的出生就是一場試驗的算計,他的生命就是一串數據。


    更諷刺的是,應乘風能知道這些,還是因為葉巧書想敲打下不成器的葉芸凝,才拿自己和已經瘋癲的楊素排的一場戲。


    葉巧書起身走了,葉芸凝還沉浸在剛剛被罵被嗬斥的恐懼中,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應乘風看著女孩的哭泣,感受不到絲毫的同情,畢竟同情是要麵對弱勢群體的,一個出生即為工具的生命,有什麽資格,同情一個有人護著、有人偏袒的女孩。


    他停了一會兒,紛紛擾擾的思緒平靜下來,盯著葉芸凝,冷笑一聲:“這有什麽好哭的?”


    但應乘風還是伸手,幫小姑娘擦了擦眼淚。


    ·


    楊素因為年紀原因被金花殿拋棄了,一個幾乎沒有生存能力、智商偏低,時不時還有些瘋癲的老女人,幾乎無處可去,最後卻不知為何,被葉巧書留在了研究所,成了她的助手。


    楊素的實際年紀比葉巧書大不了幾歲,但看著卻像是個快入土的人了,披頭散發,雙眼無神,卻好像比葉巧書老了好幾歲。


    看到葉芸凝的身影,楊素的眼中迸發出一道光,卻是轉瞬即逝,像天邊的流星,劃過天際的時刻極盡璀璨,卻又在墜落後,跌入極深的隕石坑。


    楊素動了動嘴唇,似乎想說些什麽,但又不知道說些什麽。


    “這裏是靈能研究所的防空洞,”範浩言說道,“空間私密,很安全。”


    葉芸凝點點頭:“也就是外麵還不知道你們控製住了楊素。”


    非法靈能實驗的背後有謂因商會的資助,應錦輝在其中九成九的有辜,靈能研究所同樣有應錦輝的資助,有些東西,不得不防。


    葉巧書察覺到了,卻沒有聲張,選擇了保密,將楊素控製在防空洞中,以她對整個靈能研究所的控製力,想瞞下這事情,當可以神不知鬼不覺。


    到現在都隻有她的幾個心腹知道。


    範浩言坐到了一邊,把主要空間留給兩人。


    葉芸凝無言以對,是真的無言以對,什麽話都說不出來的那種。


    楊素紅了眼眶,被關在這裏數日,她都沒崩潰,卻在見到葉芸凝的一瞬間紅了眼眶。


    她緩緩張口,嘴裏蹦出來的音節是:“乘風……”


    “我,前些日子被警方帶去問話了,”葉芸凝開口道,“他們向我問起了我去年,和應乘風一起被綁架的事情。”


    楊素的眼淚忽然就繃不住了,她不得不捂住了嘴。


    “那,真的是很灰暗的迴憶,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綁我的那根繩子又粗又硬,綁在手腕腳腕上特別疼,在我和應乘風的契靈被封住的情況下,極難劃斷,我們倆隻能在一個貨車車廂似的空間裏咕蛹著走,想必是滑稽可笑的。”葉芸凝說道。


    “你,你怎麽跟警方說的?”楊素開口詢問道。


    葉芸凝神情冰冷:“你覺得我如果實話實說,你還能安穩地坐在這裏嗎?”


    葉芸凝歎了一口氣:“這件事情,也就是葉巧書女士她不知道,她但凡知道點兒前因後果,她都不能讓我去見警方。”


    “楊素阿姨,我真的,真的很想相信你是無辜的,我很想相信,你在那場綁架案中是無辜的。”葉芸凝聲音小了下來。


    葉巧書也是最近才知道葉芸凝被綁架了的,範浩言對此就更一無所知了,這問話的方向和他們所要調查的方向完全不同。


    但他沒打斷兩個人之間的交流。


    “當時,七校聯賽剛結束不久,【聖臨之淵】取得了冠軍的好成績,當時應乘風邀請我參加他的歡慶會,我答應了,你給我來了電話,說讓我幫你給他捎點藥。”葉芸凝迴憶道。


    楊素和兒子的關係一直很緊張,應乘風對楊素的印象隻是個“瘋婆子”,再怎麽彌補也很難改變他的意誌,兩人便一直沒什麽交集。


    但楊素一直記掛著應乘風。


    楊素讓葉芸凝幫著捎東西給應乘風不是一次兩次了,以前也有,但吃的穿的一類的,應乘風一聽是“母親”給送的,看都不看就扔了,久而久之,楊素也就不送了。


    楊素智商偏低,但不是傻子,也沒瘋到不識人的狀態,還知道些好賴。


    在靈能研究所穩定下來之後,她情況好很多了,新認識的人都能覺得她是個正常人。


    “是,我看到了他在七校聯賽中的表現,我在現場看的比賽,但我不敢去見他,我不想在他本該開心的日子裏給他添堵,但這有些藥他還是吃了的好,阿寧,你再幫楊阿姨送一次吧。”楊素交代道。


    葉芸凝不疑有他,反正自己順路,就去拿一趟吧。


    楊素深深埋下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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