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到了哭聲,聽到了悲嚎,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又好像就在我耳旁。


    我睜不開眼睛但能看清楚房間,也能看到外麵,外麵的聲音忽遠忽近地傳進我的耳朵。


    我想要轉動身體但是卻移動不了,身體好像被黏住了一樣。


    在我感覺自己用盡了力氣之後,我才真正地睜開了眼睛。


    我終於醒過來了,能自由控製眼皮了,人在精神極度勞累之下睡著的時候,就會出現似夢非夢醒也醒不過來的情況。


    我在床上緩了一下,耳朵裏最先聽到的是遠處的悲鳴聲,聲音很小不過我能聽清楚,接著屋外的聲音就蓋過了悲鳴,好像是外婆的聲音。


    我穿好衣服下了床,走出去的時候看到大廳裏坐著圓圓的爸爸和媽媽,圓圓被媽媽抱在懷裏,她好像睡著了。


    圓圓的媽媽說圓圓晚上一直在哭,從睡夢中哭醒,醒來之後又繼續哭,以前農村的人沒有什麽方法隻能尋求這種方法。


    外麵響起了鞭炮的聲音,很響的一聲,接著又是很響的一聲,一聲接著一聲,每根鞭炮隻響一下,沒有任何雜音,鞭炮之後哭泣聲再次響起。


    接著又響起了敲鑼打鼓的聲音,像是有什麽戲班子在唱戲一樣,但是音樂的內容好像並不一樣,敲鑼的聲音也是一下一下響的。


    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外麵走去,沒有人攔著我,外公不知道到哪裏去了,外婆在忙,好像沒有人注意到我已經起來了。


    我在沒有吃過早飯的情況下走了出去,我也沒有感覺到餓,人起床的時候一般都不會感覺到餓的,但是必須吃早飯。


    我也不知道自己走到外麵去做什麽,身體好像有它的目的地,好像是追隨著那個聲音而去的。


    走過漫長的一段路之後,比我以前走過的還要長,哭聲離我越來越近了。


    它不再是隻向著一個方向傳來,而是從四麵八方傳來,像做豆腐時飄出來的白霧一樣彌漫在空氣中。


    我來到了目的地——迅哥家,沒有四麵高牆的院子裏站滿了人,大家都穿著暗色的衣服,好像都是昨天的那些大人們,我看到站在旁邊的丹丹姐,她也在哭。


    我穿過人群走了進去,迅哥的媽媽穿著一身白色的衣服,帶著白色的帽子,身邊放著火盆,手上拿著紙錢。


    她好像一下子蒼老的許多,這一夜的時間對她來說可能格外漫長,她的頭發證明了時間的存在,昨天見到的時候還是烏黑的頭發,今天突然多出了很多白發。


    火光照在她的臉上,擦不掉她的眼淚,也照不亮她的心。


    迅哥的弟弟用小手抓著他媽媽的衣服站在旁邊,他抬頭看著周圍的大人手足無措。


    迅哥的媽媽把紙錢全部放進火盆裏突然哀嚎了一下,那位小弟弟突然放聲大哭了起來,他抱著他的媽媽但是他媽媽沒有迴抱他,他隻能趴在他媽媽身上哭。


    我走到了房子前,房門走進去的大廳,大廳裏放著一個人,是用了兩床被子捆起來的,被子外麵露著腳,我想那應該是迅哥了。


    我已經接受他離去的事實了,往後漫長的日子裏,我總是能在睡一覺或者思考許及之後接受這些無法改變的事實。


    我想可能是因為6歲這年的夏天,迅哥的死亡讓我學會了這種安慰自己的方法。


    我走進去之後心裏一陣難受,讓我感到極度不適,好像周圍的磁場都變了,我像是在憋氣一樣唿吸不過來。


    外麵的吵鬧聲解救了我,我跑了出去大口唿氣再也不敢走進去了,我想身體把我帶到這裏是想讓我跟迅哥道別。


    我看到了2 輛拖拉機,上麵擺著很多花圈,另外一輛上站著一些人,他們從裏麵抬出了一口棺材。從拖拉機上麵還下來了一位跟峰叔穿著很像的人,嘴裏念著咒語。


    “欣欣,你怎麽跑到這裏來了?”


    我聽到了熟悉的聲音,迴頭一看是爸爸,我跑進了他的懷裏,然後歎了口氣。


    “欣欣,不要亂跑好嗎?”


    我輕聲地叫了一聲:“爸爸。”


    “欣欣,這個地方不能來。”


    “為什麽?”


    “等下會有葬禮,小孩子來這裏不太好。”


    我輕聲地說:“我隻是想來跟迅哥說聲再見。”


    爸爸歎了口氣轉身離開了,我看了眼迅哥的家,那口棺材正在被抬進去,後麵跟著一些花圈,迅哥的爸爸被一群人攙扶著走了進去。


    我把頭靠在爸爸肩膀上,耳朵裏聽著再次傳來的哭聲,眼睛看著離我越來越遠的那個地方。


    眼前的畫麵隨著我身體的移動不斷變化,爸爸說媽媽在前麵等著我們,我轉過頭看到了她。


    我伸手抱住了她,我想她感受到了我不同以往的安靜,爸爸說是在迅哥家發現我的,媽媽在我耳旁安慰我,我聽不清她說什麽,我的耳朵裏隻有哭聲。


    收拾好東西後,我和外公外婆道了別。


    爸爸這次開的是一輛麵包車,路上的顛簸少了許多。可能我一路上太安靜了。


    媽媽很擔心我,她一直問我哪裏不舒服,我跟她說我總是會想起昨天發生的事情,也總是會聽到哭聲。


    媽媽讓爸爸把車停下來,她把坐在旁邊的我抱在懷裏。車裏很安靜,隻有媽媽柔柔的聲音。


    她讓我閉上眼睛把注意力集中在她的聲音上,讓我跟著她的指令做,我聽著她的聲音做起了深唿吸,然後緩慢地放鬆了身體,最後在溫柔的歌聲中入睡。


    我在睡夢中見到了離開了小溪村,我也在睡夢中學會封鎖記憶。


    那時候雖然通信設備不發達,但是消息也能很快傳播,人們都會歎息年輕生命的離去。


    生命存在於人們的議論聲中,但持續時間並不會太長,葬禮之後一切都會迴歸平靜,惋惜也會戛然而止。


    “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生活總是要繼續,時間會抹平一切,到最後,小溪村的孩子們會習慣沒有迅哥的日子。


    他們依然會玩著做迷藏玩著丟手絹,他們也許會在抓螃蟹的時候偶然想起曾經有一位夥伴有抓螃蟹的絕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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