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後自己走了進來。


    她披著一件又厚又沉的帽氅,從頭裹到腳。一路上避人耳目地趕到了這裏。便是有人側目看了一眼,也隻當是教坊司的官妓。誰也不會想到,這位會是當今的太皇太後。


    她剛走進來,便頓住了腳。地上是繞不開的燭台和罩燈。


    她隻好將帽氅摘下來,將係帶解開,遞給了從宮裏帶來的內宦公公。公公順手將一隻狐毛的暖套遞了給她。太皇太後接下來。


    她年紀不輕了。今年四十七。不大能受得住深夜凜冽的風雪。可內心的焦灼,更令她難以坐臥。


    沈華亭也沒起身,掠了一眼床幔的方向。為冒著風雪趕來的太皇太後慢慢斟了一杯酒。


    “如此深夜,太皇太後冒雪也要來十六樓找臣。讓樓裏官員瞧見了,傳出去臣身上也不過是多一樁臭名。太皇太後身份地位可非同小可。”


    他不緊不慢地把酒杯遞了出去,方才抬起眼來,望著一身寒雪沾衣的女子。


    近距離打量,女子麵上已生了許多憂思的細紋。但一眼望去,仍不難瞧出年輕時,這是一張天姿國色的臉。


    “侍衛也是該死。竟也由著太皇太後出宮冒險。”


    “是哀家下命。他們不得不從。”


    太皇太後歎息一聲。她環視了一眼閣樓,視線在床幔的方向停留了片會,才又轉迴來。


    她將狐毛暖套放下,伸手接下酒杯,慢慢幹了。


    馮恩躬身在圓凳上鋪上一張幹淨的帕子,恭敬地道:“恭請太皇太後落坐。”


    太皇太後緩緩坐下。


    因著外頭的燈燭多一些,亮堂堂的,透過青色的幔帷,林舒甚至能清楚看清太皇太後的容貌。


    太皇太後眉目天生濃瀲,一雙眼睛黑白分明。深玫的唇色,勾勒著飽滿的唇廓,透著一絲女性的莊嚴。


    太皇太後眉心一凝,朝著林舒的方向又疑慮地望了一眼。沈華亭清冷聲道:“太皇太後無需顧慮,這裏隻臣一人。”


    林舒聽得心頭一跳,詫然地看了一眼沈華亭。


    太皇太後收迴了視線。


    “太傅接連讓右相之子楊嵩當上侍郎;又將禦史大夫一職加官給了顧萬堂。”太皇太後凝向沈華亭的眼,努力讓語氣和緩下來,“太傅想做什麽?”


    林舒一愣。


    她驚訝地望向沈華亭。


    沈華亭緩緩抬眼望著太皇太後,說道:“自然是讓太皇太後安然無恙地將垂簾聽政做下去。伴著皇帝長大成人。保住江山社稷。”


    太皇太後神情淡了淡,朝著林舒的方向又望了一眼,猶豫了下,說:“哀家這個垂簾聽政和沒有有什麽分別。哀家並不擅政,不敢輕言誤了社稷。你是禎兒帝師,禎兒年小,還得你來教教他。”


    “你知道。禎兒他……”


    沈華亭又與太皇太後斟滿酒杯,“皇帝也不小,再有一歲,便到了十五年紀。”


    太皇太後臉色沉下來,“可禎兒卻越來越不像樣子,當著右相跟前,唯唯諾諾……哀家擔心……”


    “太皇太後是覺得,臣這個帝師不盡責?教壞了皇上?”


    太皇太後麵色露出點尷尬,她不是沒這麽想過,她仔細地去看他的神情。


    “太皇太後過慮了。臣對那個位子沒興趣。更沒興趣當個攝政王。”


    太皇太後神情頓了頓,眉心蹙在了一起,憂心忡忡的道:“右相對朝堂虎視眈眈,哀家是擔心,朱筆披閱的權力會落到他的手上。你如今又讓他兒子……當上如此重要朝官。豈非是助長了右相府的勢力?”


    “還有清流。”她神情閃爍了一下,“上京兵權過半都還掌在右相的手裏。禎兒想要位穩,清流動不得。先前林家之事,哀家以為是右相所為。”


    “可、”太皇太後又朝沈華亭仔細望來,“顧家倒戈,清流勢必內訌。哀家還聽聞,這兩日,錦衣衛拿了三家清流……”


    “太傅當知,錯一步,滿盤皆輸?”太皇太後一字一句道。


    沈華亭的手指在翠玉酒壺上韻次的敲了幾下,眉間顯露不耐。停下來。


    太皇太後緩緩坐正:“你當初說過,十年。禎兒十六歲。一切當是最好的時機。”


    沈華亭忽然站起身,太皇太後臉色一白,他走到她身後,雙手搭在她的肩頭,微微一握,太皇太後身體僵住。


    他立在她的身後,低沉的笑了一聲:“臣嫌慢了。不願再多等兩年。”


    太皇太後神情落下來。


    “怎麽太皇太後對臣如此沒有信心?讓臣替太皇太後早早的除掉了楊家這株盤踞上京的遮天大樹,臣也清理掉那些爛了根的清流,還咱們的幼帝一個安穩社稷。”


    他收了手,走迴坐前,“難道太皇太後不該高興?”


    太皇太後穩著一口氣。神情說不出的複雜。忽地喚他:“……阿行。”


    沈華亭眼裏瞬間染上深不見底的寒涼與冷鬱。


    太皇太後心口一窒。


    “十數年前,我便等著這一日。豈會讓自己功虧一簣?”他的手指往桌麵一支燭台遞去,掌心覆著那團火,“倒是太皇太後,今夜行徑莽撞。怕是太皇太後還不知,這樓子裏外都是右相的眼線。”


    “老東西可是巴不得太皇太後落一絲機會留給他。沒了太皇太後垂簾,他便有了攝政的名頭。”


    見他握著那團火焰,絲毫不知疼的樣子,唇角噙著滲人心髓的冷鬱,太皇太後吃驚地瞪大了眼,喊道:“你做什麽?!”


    沈華亭欣賞著那縷焰火,在他的股掌之間,緩緩讓他掐滅。


    太皇太後怵了半晌,臉色逐漸發白,眼神裏露出些許的灰敗,莊重威嚴的雙肩細微地聳下來。


    她呢喃道:“哀家、哀家……”


    她閉了閉眼,聲音發沉:“哀家得了病。不治之症。太醫說是哀家時日無多了。哀家……才亂了方寸。”


    她端著酒杯,又慢慢幹了。


    溫酒入喉,甚是苦澀。


    “阿行。你可能替哀家,護著禎兒?哀家……死了,禎兒身邊便一個人也沒了。”


    林舒悄聲藏在床幔後聽著他們對話,漸漸的她挺直了脊背。


    阿行。——是他的小名?


    她怔怔地望向沈華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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