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香如今是教坊司的紅牌,常日在十六樓裏麵客唱曲兒。住的房間也是四樓的上房。朝中大臣到她這兒來取樂的不知多少,甚至上月右相來過一迴,還召了她唱曲。


    香香很有些誌滿意得,她喜歡看上京這些貴人們在她麵前淪落的樣子。


    那樣,才能慰藉她這顆淒涼的心。


    她過去,也是好人家的女兒啊。以為嫁給了一個好男人,誰知夫君身有隱疾,過門才數月便病死了,夫家人狠心無情將她賣給一位京城老爺做妾。那老爺的原配是個麵慈心狠人,偷偷將她發賣給了教坊司。


    那日夫人是這麽說的:“你既這麽愛侍弄男人,便將你賣去那種地方,好好侍弄。一朝若你紅了,你還得來感謝我。帶走吧。我見不得她這副輕狂樣子。”


    她是恨的,恨上京,恨富人,恨這沒天良的世道。


    可是,她的魂卻讓沈華亭勾走了。


    香香提起酒壺,喝了一大口,又喝了一大口。癡癡笑。眼角淚流不已。


    她想啊,夫人應當在笑吧?夫人贏了啊。淪落的何止上京的貴人們,還有她自己啊。


    香香喝得顛倒在榻子上,忽然一群下人進來,將她房間裏的燭台、罩燈魚貫拿走,房間瞬間黯淡下來。


    她怔怔看著,披著散在地上的衣裙,搖曳著步子走出來,靠著憑欄抬頭看。


    那裏,是五樓天子閣樓。


    香香很是羨慕林家那位姑娘。


    她笑意闌珊,背靠著憑欄,一邊兒飲酒,一邊兒瞧熱鬧。


    樓裏的人都在靠著圍欄稀奇的抬頭往上看。香香聽見有人無聊到在數數:“二十七、二十八、……四十四……、四十五……”


    也有人從房間出來,“哎!這是要把燈都拿哪兒去呀?”


    “五樓,天子閣。


    有人笑。也有歌妓湊趣的說:“便是太傅想要與小娘子滴蠟,也用不著這麽多盞呀。”


    香香聽得一笑。又心頭一澀。


    有人拉著送燈上去的小廝盤問,小廝便說:“小的可進不去裏頭,隻能在外頭遞遞東西,隔著不近呢。裏頭發生了什麽小的們也瞧不見。”


    小廝又不緊不慢的說:“隻不過,太傅發了大火。好幾個內宦公公都跪在門口,央求太傅饒命。似乎,是裏頭的主兒怕黑,嚇著了。才要了這許多的燈上去。”


    “就因為這個?”


    大家麵麵相覷。


    香香也怔怔望著天子閣。


    是啊。就因為,這個?


    因為懷裏的小娘子怕黑,便要了一樓的燈上去,為她照亮黑夜。


    香香呆呆的出神,手裏的酒壺傾斜,淅淅瀝瀝灑了一地。這,大概就叫做寵愛了吧?


    香香流著淚,笑盈盈地遊走在廊子上。這種寵愛,不止她今生得不到。這上京又有多少女子,能得到?


    -


    林舒確定自己聽不到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歎息聲後,眼裏慢慢聚攏了神。


    隻是整個人瞧著還有些六神無主。她環視了一眼閣樓,微微愕然的看著閣樓的每一個角落,都點著大大小小、高低錯落的燭台與罩燈。


    有些地方甚至連落腳的地兒也沒有。那一束束的光影,在她還未聚攏的視線裏被拉長,千條萬豎的,仿佛置身在一片光焰萬丈的世界裏。


    林舒看得默然了半晌。


    她將摟在沈華亭脖頸上的手鬆了一鬆,耷拉著紅紅的眼尾,吸了吸鼻子說:“還以為太傅今夜不迴了……”


    “剛才還大聲直唿本官的名諱。一副怒氣衝衝的樣子。這會倒是又記起本官身份了。”沈華亭從雲胡手裏接過一杯水,遞了給她,“本官不迴來,你豈非更輕鬆?”


    林舒窘得臉微紅。她剛才怕得要死的時候,的確有點怪他把她帶到這間閣樓。


    可她腦子裏卻又隻想著他會在下一刻出現。這種話,林舒自然沒好意思說出口。


    “我隻能呆在五樓,一個人,挺悶的。太傅若在,還能陪我說說話。”


    林舒麵不改色地說著半違心的話。


    沈華亭見她經了一場驚嚇後手軟無力,幫她托著水杯,看她將一杯水喝完。


    “今晚非得住這裏嗎?”她抬頭問。


    唇上這會還不見半分的血色,十足可憐樣子。


    沈華亭眸色深深。


    “明天可不可以不住這裏了?”她軟軟的抿了下唇,退了一步的說。


    沈華亭神色微凝,將水杯遞給雲胡。


    “今晚本官在這裏陪你。明日帶你去個地方。你且到隔壁洗個澡,收拾幹淨。”


    林舒怔了怔。察覺自己在他腿上坐了這許久,麵頰泛出點微不可見的紅。很是不好意思了起來。


    “盥洗室內已經備好了熱水,林姑娘隨時可以沐浴澤身。”雲胡恭恭謹謹地伺候一旁。


    他見林舒一身濕膩的冷汗,連頭發絲都黏了,必然是要沐浴澤身,否則極容易得病。方才便一道吩咐了下去。


    “去告訴春娘,找兩個幹淨的婢子上來伺候盥洗。”沈華亭吩咐道。


    “是……”雲胡匆忙出去交代,步伐又輕又快。轉頭又迴來。


    林舒剛想說不必了,她還沒那麽嬌貴,沒滿月在,她也是能自己洗的。


    可一想到隔壁的盥洗室不比一間寢臥小。想到一個人在裏頭,她還有些心慌,便忍住了。


    “外頭那兩位小公公,太傅便饒了他們這次吧?實是我叮囑過兩迴,讓他們別進來打攪。這責,婢子得擔一半。”


    林舒想起外頭小太監,抿抿唇,求了迴情。


    沈華亭掀起眼皮盯著雲胡,聲音清冷寒涼:“這種奴才今後若再出現本官眼前,你擔一半的罰。”


    雲胡心頭一驚。倒沒慌張,躬身道:“是奴才失察了。這便將人攆迴去受罰。”


    先前,雲胡貼身伺候沈華亭,底下人倒沒那麽重要。如今不同了。


    林舒沒再多嘴。


    “婢子……”林舒想說,她已經好很多了。可以把她放下來。


    隔壁就是盥洗室,隻有幾步距離。沈華亭還是直接抱著她起身,把人送進來。林舒窩著腦袋埋著頭,知道自己‘膽小怕鬼’讓人看笑話了,不免覺得一些丟臉。


    可剛才隻是她害怕下的臆想嗎?


    熱騰騰的霧氣,盈滿了盥洗室。


    林舒靠著澡桶,讓自己久泡了一會,熱水逐漸紓解了身上的緊張。心神也逐漸地歸攏了迴來。


    兩個婢子隔著屏風陪著,聽她吩咐沒敢進來。林舒洗完從澡桶出來,擦淨身子打算穿衣。


    凳幾上,擱著一套嶄新幹淨的寢衣。疊得整整齊齊的。


    林舒伸手一抓,有什麽滑落出來,掉在了地上,簇簇一閃。林舒彎身撿起來一看,居然是隻銅製的解連環。


    解連環的葉形環片在她的手裏隨便一動,便簇簇作響。


    這東西,不算小物件,比巴掌還要大一截。方才她們拿進來時,沒道理沒發現。


    “這是你們的?”她出來問。


    兩個婢子看了一眼,搖頭。


    “既非你二人的東西,為何會同衣服放在一起?”


    兩個婢子立時跪下來。其中一個說:“真不是婢子的東西。婢子剛才放下來的時候,還仔細檢查了。並、並沒發現夾了什麽……”


    林舒讓她們起來,說:“沒事,我隻是問問。”


    林舒低頭望著手裏的解連環,忽然感到一絲不寒而栗。這東西出現得……有些詭異?


    她伸手便想甩出去,可,又收了迴來。


    解連環……


    它有什麽意義嗎?


    帶著重生記憶後,林舒總覺得,自己身上有些什麽奇怪的變化。


    早兩日在海齋樓,早晨醒來的時候,林舒發現自己的手上沾著白白細細的粉末,聞著淡淡的沒什麽味。她自己也弄不明白,便沒告訴滿月。


    記得那日錦娘說,也不知是什麽人,夜裏偷入了膳房,和了一團麵。因著天寒地凍,值夜的下人睡著了沒留神。


    該不會,那個人是她?


    林舒迴想這件事,頓覺後背發涼。


    兩個婢子替她擦幹了頭發,梳齊了。便退身到了一旁。


    林舒慢吞吞迴到暖閣。隻見桌上擺了一隻精致的雙耳圓壺的銅鍋。火鍋裏沸騰著白煙。桌上還擺了十幾盤新鮮的食材,和一壺禦酒。


    大雪紛飛的深夜,圍爐煮鍋吃酒,倒是符合官僚的風氣。


    聽著火鍋沸騰聲,滿室燭光晃亮,湯汁的香氣四溢,暖閣一下子變得不那麽空蕩陰森。


    林舒繞著地上的燭台,小心翼翼走過來,在他招手下坐了。


    她看了一眼火鍋裏白花花的肉片,肚子發出一聲“咕嚕”聲。許是剛才驚嚇一場,又泡了澡,消耗了不少的力氣。


    沈華亭將涮好的肉片放在她的空碗裏。見她手裏拿著一隻解連環,隻瞥了一眼。這東西在這樓子裏並不稀罕。


    “喜歡這東西?”他問。


    林舒低頭看了眼,神情一晃,說:“過去二哥常拉我玩,想考誰解得快。”


    “誰贏了。”


    林舒慢慢翹起唇角,眸子盈盈一笑:“二哥他很聰明。可也不是事事都比得過我。這解連環,他便玩不過我。時常輸給我。”


    “太傅解過麽?”她好奇地問他。


    沈華亭不緊不慢,從她手裏拿過解連環,銅片在他的掌裏翻得簌簌響。


    林舒拾起銀箸開吃,才吃了幾口肉片,幾顆丸子,和兩盞暖胃酒,沈華亭便將解開的解連環遞了過來。


    她震驚不已地看著他。她最快也要半個時辰才解開!


    “這若是讓二哥知道,他一定不會肯和你比這個!”


    “轉過身。”他抬眼望著她。


    林舒不解地看了看他,放下了左手的酒杯和右手的銀箸,將夾起的一片羊肉飛快地送進嘴裏。


    燙得嘴西裏咕嚕,慢吞吞從凳子上扭過身。


    沈華亭將手從她耳側伸過來,將一根細細的紅繩,係在了她的脖頸上。他的動作不緊不慢,又細致地將半幹的長發取出。


    林舒被板著肩頭,又扭身轉了迴來。


    沈華亭白皙清冷的手指拎著細細的紅繩,環著她的脖頸轉了半圈,手掌攤開,在她鎖骨間輕輕地一放。


    一絲冰涼,貼著肌膚。


    林舒低頭看了看。紅繩下墜著一顆翠綠的珠子。鴿子蛋大小。碧瑩瑩的好似帶著微弱的光暈。


    她穿著白色的寢衣,珠子綴在纖細的鎖骨間,襯得肌膚凝脂一般。


    沈華亭慢慢悠悠地道:“這顆是明月珠,是世人俗稱的夜明珠。存在天子庫閣裏。大小剛剛好。再大一些的,隨身帶著不便。”


    林舒一愣,吃驚不已。


    她洗澡出來半個時辰的功夫,他便讓人來迴跑了一趟天子庫閣?雖然這兒離皇宮不算很遠。可這個時候會不會……


    沈華亭沒告訴她。他親自去了天子庫閣,取了這珠子。串上了這紅繩。


    夜明珠。林舒見識過。這種是稀罕的東西。可沒那麽好買到。一顆價值不菲。能存在天子庫閣的夜明珠,恐怕更是價值連城。


    林舒倒不吃驚於它的價值。而是這顆珠子的意義……她怔怔望著沈華亭。


    雖然他的五官辨不出什麽情緒,但寒潭似的深眸,在滿室晃亮的燭光下,變得不再那麽冷鬱。


    “天子庫閣裏,多的是落了灰的寶貝。存著也是可惜。倒不如拿來明珠襯美人。”


    林舒輕輕握著那顆珠子,像握著了自己的心。微微低下頭,默然不語了半晌。


    沈華亭又往她碗裏涮了幾顆丸子,見她方才愛吃醋多的蘸醬,又換了一碗多添了醋的新蘸醬。


    “再吃些。”


    他抬手在她臉上捏了一把,“比起頭一日見,瘦了不少。本官沒有苛待下人的習慣,況且是本官的愛妾。”


    林舒怔怔望著他,唇角掛上淺笑。眼睛的一圈卻都泛著殷紅。


    心底漫上來的滋味又酸又澀。


    林舒乖乖地又吃了一些。吃得胃裏飽飽的,暖暖的,很是滿足。先前的驚嚇全都隨之消散了。


    她酒量不差,又酌了兩小杯禦酒。再要吃的時候,沈華亭把玉壺挪開,“酒量再好,夜深吃多了酒也得傷身。”


    林舒乖乖地放下了酒杯。


    馮恩忽然披著一身寒冷的雪氣走了進來,神色匆忙。他先是望了林舒一眼,恭謹地附耳道:“鹹熙殿那位貴人來了。”


    林舒隔得這麽近,自然是聽見了。


    她愣了一下。


    鹹熙殿……不是太皇太後住的宮嗎?


    林舒聽完吃驚極了!


    太皇太後來這種地方?


    今晚?半夜深更?


    林舒想起來過去聽到的一點傳言。


    當今的太皇太後並不老,也才四十多歲的年紀。太皇太後年輕的時候,生得妍姿豔質,聞名天下。想必今時今日仍然是位風韻猶存的美人。


    那傳言說,沈華亭與太皇太後之間關係不淺,頗有曖昧。但這傳言,不敢傳得太張揚。


    林舒的小腦瓜轉來轉去,心想,該不會京城傳他不近女色的原因是因為太皇太後?


    太皇太後此時此刻出現在十六樓,莫非是衝著她來?太皇太後吃、吃醋了?


    沈華亭目光一垂,“人在哪。”


    “貴人此刻,已經到了……”


    林舒一下子有些發懵。她低頭看了一眼隻著了寢衣的自己,自覺非常失儀。慌神之下什麽也顧不得了,小跑著躲進了床幔裏。


    ……


    還是合並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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