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旭暉從外麵迴來,見床上放著一隻皮箱,上有“鸚鵡”字樣。他知道這是一個小號的品牌,一個剛買迴來的新號。今天上午,中心工會的陳幹事向馮旭暉吹噓過,這次蔣溪沛讓獨好大酒店給樂隊添置了幾樣樂器,算曹向榮在管樂隊婚喪禮儀公司的入股。其中,就有一支嶄新的小號。


    馮旭暉似乎沒有怎麽衝動,很冷靜的將盒子打開,裏麵裝著一隻用塑料袋套好的銀色小號,燈光下閃閃發光,漂亮。他拿著小號,金屬的冷氣在手間滲入,前後左右的把玩,又把按鍵擰下來抹上潤滑油。他有了吹奏一曲的欲望,不過,要等到夜裏寫完材料了,要帶上白色手套,不讓汗漬損壞它的光澤。


    燈光下,寫完材料,桌上的小鬧鍾已經晚上十一點半了。這樣的經驗材料,原本是黨辦新來的大學生方陽負責,但是人家小夥子不安心,覺得這是打雜,想去搞專業。沒辦法,馮旭暉接下了。他不習慣推脫。


    小號是吹不了了,太晚了,而且起風了,風從陽台的門縫裏鑽了進來,真還有點冷。馮旭暉打開抽屜,拿出日記本,迴想一天的事情,總要記下點什麽。


    這一天,最讓他忘不了的是,早上不小心窺見肖錦漢辦公室有一個女人。但是,這件事是不能記下來的。她記下來的卻是與廖紅有關的文字:


    在人們眼裏,我是挺不錯的,我自己也覺得如此。雖然我也存在著不足,但我要看得起自己。說實在的,很多熱心人都比較關心我的大事。但我卻不想別人介紹,然後使自己去喜歡,我想自己去尋覓,我選擇了你。我選擇你,但希望你要好好把握,好好珍惜,不要認為是我在追你,便產生一種優越感。別認為我在祈求,你不要這樣想,我們是平等的,不要總指望我去想法約你,你也應該有所表示才對。其實以我的個性,做到這樣也相當不易。


    十二點,馮旭暉準時上床睡覺。


    第二天一早,馮旭暉想把材料交給肖錦漢看。肖錦漢每天來得早,門開了一條縫。馮旭暉小心地準備敲門,自從遇到了門裏有女人梳頭發,他就變得小心翼翼了。


    “咳咳”,身後肖錦漢誇張的咳嗽聲,把馮旭暉嚇了一大跳,伸出去敲門的手,猛地往迴縮。“啊,肖書記早。”“小馮,你的材料寫完了?”“是的,我準備請你看看。”


    馮旭暉閃開身子,讓肖錦漢進屋。肖錦漢手裏拿著臉盆、毛巾、牙刷一類的洗漱用品,看起來是值夜班了。他接過馮旭暉手裏的材料紙,拿腳推開辦公室的門,側身進屋,然後複又用腳把門輕輕合上。


    馮旭暉迴到自己的辦公室,等候肖錦漢閱稿的消息。“阿旭,過來。”終於有了聲音從走廊裏傳過來,但是,這聲音不像是肖錦漢的聲音。走廊裏辦公室的門全部都是關閉的,一般人沒那麽早上班。馮旭暉在肖錦漢辦公室門口小心地敲門。“進來。”還是那個陌生的聲音。


    屋子坐著曹向榮。“原來是你。你怎麽這麽早?”曹向榮說:“肖書記夜班,肯定沒吃早餐,我那大酒店別的沒有,吃的喝的多的是,舉手之勞。”


    “小馮,你沒吃早飯吧。來,包子,油條,豆漿,你也吃點,我一個人吃不完。”肖錦漢在辦公桌前邊吃邊說。


    馮旭暉吞咽了一下口水,拿起一根油條,咬了一口。肖錦漢說:“小標題還是不錯,隻是內容上還虛了一些,加一些數據。你比如曹向榮這裏,安置下崗工人多少,要量化。”


    “獨好大酒店,是安置待業青年為主吧,有安排下崗工人嗎?”


    “計劃中,要安置15個人左右。包括施力的姐姐,嚴格地說,不算我們鐵運中心的人,我統計在裏麵也不為過吧。”


    肖錦漢說:“作為典型代表,沒有安置下崗工人,算不得經驗材料。我們設置的三產業,肯定要安置人的,早晚而已。寫上去算不得弄虛作假。不過,要跟三產業負責人對好口徑。”


    曹向榮說:“肖書記,如果把鐵路工程公司讓我管,我保證安置五十個下崗工人,保你後顧無憂。”


    “你呀,蔣主任另有重用。”肖錦漢說。


    “我知道,要我迴工務段去,在那裏跌倒就在那裏爬起。可是,那個鬼段長,我都當過了,實在提不起興致。”


    “蔣主任是很要強的人,怎麽可能認栽呢?你是他樹起來的幹部‘四化’典型!”


    曹向榮哀求說:“所以,我拜請肖錦漢書記,我的親姐夫,你一定要幫我說好話。再說,我現在自由散漫慣了,再迴來早晚坐辦公室,還不能遲到早退,都不習慣了。”


    見他們旁若無人地聊著這麽私密的事情,馮旭暉沒有做聲,但是,有點尷尬,悄然退了出去。


    馮旭暉在給幾個三產業負責人打電話落實安置數據。走廊裏傳來踢踢踏踏瑣碎的腳步聲,韓嘯波老早就在喊,總公司紀委的侯書記來了。馮旭暉抬頭看見,紀檢幹事陪著幾個人,越過肖錦漢書記辦公室,到紀委何書記辦公室去了。


    馮旭暉想起醫院的病友——小彭昨天所言,明天,總公司紀檢部門的同誌會去你們鐵運中心。


    肖錦漢來到走廊上,在馮旭暉辦公室門口,又退迴自己辦公室去了。馮旭暉感覺,他似乎有點心神不定、坐立不安了。


    好心的朋友小彭說了,紀檢部門近來收到了一些舉報信,這是很正常的事情。因為馬上就要調整領導班子,每次調整前總會集中收到這樣的信件。紀檢部門下來隻是例行公事,走走過場。這些話,馮旭暉無意中說給了肖錦漢,但他還是有十五隻在心中——七上八下。畢竟鐵運中心紀委何書記是曾經是總公司紀檢部門下來的,而且前段時期曾為一年前班組有人請人代班的事情,來鐵運中心調查過。


    肖書記向來喜歡為職工打掩護,北方人出身的何書記說是“護犢子”。兩個人為這事爭執過,爭得麵紅耳赤,最終以何書記勝利而告終。對此,肖錦漢一直心存不悅。


    實際上,這件事說的就是謝春鵬。他在給老婆成月打工,便沒有再上班,叫了一個退休的老師傅替班,每個月的工資全部讓老師傅領取。這種方式,他們叫做“養班”。這種方式的風險是潛在的,一旦出了安全事故,麻煩就大了,醫療費,補償費,誰來承擔,而且謝春鵬的替班也會穿幫,個人要受處分。


    後來發現,謝春鵬這種“替班”“養班”現象,已經不是個例。加上曹向榮為謝春鵬說清,所謂“法不責眾”,也就從輕處理了。


    本來,肖錦漢想去跟侯書記說明,還有一些事是需要班子裏主要領導人共同決定的。班子裏麵不夠團結,可是,能說何書記的事嗎?他們都是紀委書記。


    如果還是說下麵站段隊裏的“替班”“養班”問題,那倒不必擔心。肖錦漢擔心的是別的問題,那是非常敏感的經濟問題,說白了就是一個“小金庫”。過去,靠“小金庫”可以擺平許多麻煩事。但“小金庫”的存在是與上級政策相悖的。這從紀檢部門過來的何書記,肯定在違規違紀方麵是不肯犯下錯誤的。其實,當初新書記剛來,就有幾種版本的說法,其中一種就是說安排何書記到鐵運中心就是監督,班子主要成員嚴重不團結的問題,什麽“鷹派”“狐派”的,尤其牽製蔣溪沛這個行政一把手,說他這個人能力很強,膽子也大。加強製約,是對他的愛護雲雲。


    肖錦漢跟蔣溪沛也有一致的時候,比如,他們都始終信奉:公家的錢隻要是用於公家的事,不進個人腰包,就沒事。不但上麵大會小會講,而且已有兩個單位成為殺雞給猴看的“雞”。盡管自己過去常擺擺老資格。自信過去為企業做過許多貢獻,但畢竟這事是擺到桌麵上的。


    “小馮,書記那邊來了客,你去倒倒水。”辦公室張主任奇怪,行政辦主任安排起黨辦的馮旭暉來了,而且工作這麽細。


    “王主任,書記那來的是哪的客人呀。”見黨辦王主任過來,張主任大概覺得逾越,就隨口問了一聲。


    “是公司紀檢監察室的,來看他們的老領導。好像在說小金庫的事。”


    蔣溪沛再也坐不住了。待監察室的侯書記一行走後,他主動找到紀委書記室,與何書記溝通。何書記說,你能主動來找組織說明問題,很好,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不久,在調整領導班子中,蔣溪沛得到寬大處理,調走了,到總公司科技處當副職,而總公司組織部給出的理由,是迴避製度規定,親戚關係不能在同一單位工作,因為,接替鐵運中心行政一把手職務的是生產處分管運輸業務的副處長,後來才知,他是侯書記的小舅子。


    據說,蔣溪沛反思那好心朋友小彭的一番好心,不知是該謝還是該怨。但是,從後來肖錦漢的遭遇來看,蔣溪沛覺得是幸運的,應該感謝小彭。


    蔣溪沛調走,說明鐵運中心“小金庫”問題,有人擔責了。對於是否有“替人受過”“背黑鍋”,沒人去質疑,畢竟蔣溪沛是一個單位的行政一把手。


    問題並沒有因此平息。在不久後的黨委換屆大會上,爆冷黨委副書記肖錦漢意外沒有選舉進當委委員。這個消息,是琳姐悄悄告訴馮旭暉的,同時感謝他的支持。馮旭暉感覺頭皮發麻,渾身不對勁。但是,他把這份感覺克製下來,沒有跟任何人訴說,甚至連日記本裏都不敢記載下來。


    他覺得這是一個陰謀,是蔣溪沛的一個報複行為。一周前,杜曉琳到馮旭暉辦公室看望小老弟時,說了許多體己話。這些話,琳姐不是第一次說,因而沒有違和感。但是,臨走前杜曉琳說,即將召開的黨委換屆會上,不要選肖錦漢,因為他有作風問題,總公司正在調查。馮旭暉很吃驚,這件事除了自己看到,莫非還有其他人?肖錦漢會不會認為是自己說漏了?馮旭暉想給肖錦漢透露口風,但是總覺得這樣的事不好說出口,說不準反而讓肖錦漢尷尬,接著就是自己被尷尬了。


    在大會填寫選票的時候,馮旭暉發現肖錦漢的眼睛四處張望,神色有些恍惚不定。看了馮旭暉業餘時間一眼,馬上轉移到別的地方去了。而杜曉琳,也是一樣的眼神,也望了馮旭暉一眼。馮旭暉把選票一直蓋著,不讓人看。其實,他還是選的肖錦漢。


    選票統計完成,杜曉琳在會上宣讀的選舉票數,結果是肖錦漢落選,七個當委委員中,沒有肖錦漢的名字。會場頓時有了嗡嗡的聲音,都在小聲議論這個結果。


    下午的會議,肖錦漢還是在台上發了言,說了自己工作的許多不足。馮旭暉看著肖錦漢,內心充滿了佩服。對於這麽大的打擊,他居然冷靜地在台上講話,而且絲毫沒有怨怪,隻是表示,一定以這次結果為教訓,從零開始,相信會重新贏得大家的信任。


    發言後,會場竟然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經久不衰。不知是祝賀他下台,還是鼓勵他奮進。馮旭暉聽來,五味雜陳。


    從會議室出來,琳姐給了馮旭暉一個大拇指。而首發式的小妹子,給了他一封信。看信封時,看到了久未聯係的信件,一個廣西女孩的命運,忽然間使他格外牽掛,塵封的記憶開始強烈地搜尋著那“一米六三個頭,一米長辮”的姑娘模樣。七八個年頭了,她如今可好?


    那時侯,他們是通過《黃金時代》雜誌交“文友”相識的,馮旭暉稱之為“郵來的朋友”。若幹年了,他們從未謀麵。看著這信,一個清高孤傲、不求安份但求上進的女孩形象又活生生卻又很模糊地出現在腦海。迴過頭來看她,馮旭暉越發感覺到她的不尋常。那時候她就已經自學法律專業畢業,並正忙於學電腦。而這些不正是今日的熱門行當嗎?她是有遠見的。


    想起這些,馮旭暉的心開始莫名地躁動。一種想解開問題之謎的衝動,使他情不自禁地拆開了信封。信裏說,她下崗了。馮旭暉的心莫名地一沉。


    馮旭暉稍稍地整理了一下思緒。“下崗”這個詞在當今再熟悉不過的了,隻是沒想到會與她連在一起。她是個多麽有才氣的姑娘。


    有些事很奇怪的。這樣的一個朋友,不曾謀麵,幾年沒有音訊,突然間竟是如此地讓自己牽掛,不可思議。


    不知為何,馮旭暉聯想到了跟這個廣西女孩類似的成月,不知她怎麽樣了?還有謝春鵬,樂隊的活動,他也不參加了,成天騎著摩托車在外麵跑。馮旭暉覺得要去成月、謝春鵬那裏去看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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