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午,施力的姐姐攙扶著老娘,來到鐵運中心大院。老娘本來已經哭暈了幾次,在路上不停地抹眼淚。到了辦公室,韓嘯波給娘兒倆倒了茶水,安排在沙發上坐下。


    馮旭暉聽到哭聲,聞聲而來,卻被韓嘯波擋在門外,說:“人家不願意見你,你別添堵了。”


    馮旭暉不明白施力的老娘為什麽不願意見他,而且,更加不明白韓嘯波說話的態度,為什麽變得惡狠狠的了,口氣裏充滿厭惡。他不解地望著韓嘯波,想看出他是否在玩“惡作劇”式的把戲。過去在技校,在工廠站工區,兩個人時常搭檔出默契的玩笑,捉弄別人。捉弄陽胡子、黃麻子最多。跟陽胡子扳手腕,騙陽胡子喝甜酒把肚子氣爆……


    但是,韓嘯波那神秘的眉角一跳,沒有看到,甚至一絲表情都沒有,隻有說不出的嫌棄。這讓馮旭暉內心發涼。“嘯哥……怎麽迴事?”


    韓嘯波把馮旭暉的肩膀一按,像在籃球場上的防守動作,把馮旭暉的身子來了個“向後轉”。他說:“你還是繼續迴到醫院的病房去吧,這裏的事情還會有很多麻煩,別惹火上身。”


    馮旭暉一把甩開韓嘯波的按在肩膀上的手,也像籃球場上的破反防守一樣,再次迴轉身體,對韓嘯波說:“我為什麽要繼續住院?什麽叫‘惹火上身’?你是不是覺得我馮旭暉是故意躲避,是裝病。”


    韓嘯波不屑地說:“應該不是,隻是巧合。”


    馮旭暉知道他的語氣裏寫著“不相信”,就解釋道:“嘯哥,我們這麽多年朋友,你還不了解我?我怕過什麽?都是你擔心我不能上進,故意不讓我參與。並不是我不想參與,更不是不敢參與。”


    韓嘯波上上下下打量著馮旭暉,說:“那時候的阿旭的確是我的好兄弟,可當官後的阿旭,已經變了!”


    這話,韓嘯波是帶著冷冷的,拒人千裏之外的語氣說的,讓馮旭暉震驚,打寒顫。這說明,韓嘯波說這話是認真的,不像是開玩笑。韓嘯波是一個幽默的人,個頭雖然很高,但是行為舉止充滿著孩子氣息。那時候,電視連續劇《上海灘》熱播,韓嘯波就穿上了許文強的風衣禮帽。當時覺得很時髦,現在看來就是幼稚可笑。


    韓嘯波一直“罩”著馮旭暉,沒人敢欺負他。工廠站工區的人說,這兩個人就是一對“油鹽罐子”,分不開。什麽時候他們開始變得疏遠了?是強行拉著馮旭暉到蘇雲裳家樓下,大喊蘇雲裳看電影,讓蘇老師不高興?馮旭暉不主張以這種不義道的方式去追求女孩子。人家蘇雲裳一直拒絕韓嘯波,而韓嘯波卻像牛皮糖一樣黏住不放。起先,馮旭暉覺得這就是“真愛”。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馮旭暉對韓嘯波的做法有些不理解了。莫非因為這些,他們之間才越走越遠?


    但是,在韓嘯波眼裏,是馮旭暉“當官”了之後,才“瞧不起”他這個鐵路工朋友了。麵對韓曉波的“你已經變了”的質問,馮旭暉無言以對。


    馮旭暉的“牛”勁出來了,懶得跟韓嘯波解釋,轉身會辦公室了。


    他直接去了袁新輝安全科,事故調查結論:軌道車司機負全責。當時開軌道車的是王向紅。馮旭暉腦子裏當時就“炸”了,難道是王向紅開車把施力壓死了?馮旭暉眼前又出現了那個奇怪的夢,夢裏那個女孩子到底是誰?不是趙芳菲,而是王向紅。


    在進一步取證中,發現開軌道車的不是王向紅,卻是黃滿誌。黃滿誌是無證駕駛,責任更是重大。但是,這是黃滿誌一個人的說法,在王向紅那裏沒有得到確認。王向紅說,應該是自己的責任,不應該讓黃滿誌負責任。安全科的理解,王向紅是司機,不應該讓黃滿誌開車,僅此而已。這樣,黃滿誌與王向紅各負一半的責任。


    不管誰的責任,馮旭暉都不能接受。王向紅本來可以進入勞資部門工作的,這一下,再沒可能了。黃滿誌是一個老勞模,退休之後在小集體帶班幹活,原本可以過養尊處優的日子,因為這事兒,失去了這份工作不說,心裏一定背負對死者的愧疚。


    作為施力的家屬,他們對誰的責任不感興趣,他們感興趣的是,對施力追悼會上悼詞裏的身份定位,不應該是“鐵路工”,而是一名管理者。當然,鐵運中心答應了死者家屬的訴求。


    在勞資科小月那裏,事情卻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如果是鐵板釘釘的事,按條文一套,就能認定是不是鐵路工,勞資科出具的意見,早早就可以批複了。可是,這的事情處理,牽扯到五年前這批技校生進廠時,鐵路工身份的質疑。按照魏鵬的話,他們根本就不是“鐵路工”,而是火車司機。追究下來,並非如此,隻是勞資科的工作人員工作失職,沒能及時傳達而已。而這個工作人員,就是小月。


    小月當然明白,如果承擔了這個責任,那她還有好日子過嗎?魏鵬、施力在五年前就開始組織鬧事,後來被平息了而已。今天再次把“鐵路工”身份問題提出來,矛頭再次指向了她,小月。


    所以,她琢磨之後,沒有同意施力家屬的要求,而是在“鐵路工”身份前,用了“原則上”三個字。她的基本理由,就是沒有條文可查。


    結果,施力的家屬收到了“原則上同意施力是管理者身份”的意見書。施力的姐姐不同意這麽表述,要求把“原則上”三個字去掉。小月卻堅持自己的意見,勞資檔案裏就是“鐵路工”,要改成“管理者”,隻能是“原則上”。他們的爭吵聲,讓中心大院兩層小樓都聽到了。


    樓上會議室開會的蔣溪沛、肖錦漢,正在接待總公司辦公室主任,說到施力事件在市裏造成的影響,並且把這個事件定性為“有預謀的政治事件”,主謀是境外的敵特分子,其中一個就是史密斯,紗廠、電線廠的團委書記都是被敵特策反利用的幫兇。鼎鋼的魏鵬,客觀上也起到了“幫兇”作用……


    辦公室張主任從會議室出來,看到對麵辦公室的馮旭暉,就板著麵孔喊道:“小馮。”


    “在呢,張姨……”


    “嚴肅點,什麽張姨!把樓下勞資科的蔣科長叫來。”


    等馮旭暉把蔣科長喊上來,張主任就在馮旭暉辦公室對蔣科長嚴厲地批評道:“老板正在開會,而且是總公司領導也在,你那個小月,這麽高聲吵架,你都不管?老板生氣了!”


    蔣科長分辯道:“這個小姐,我管得了嗎?”


    “老板說了,你管不了,那就換個人來管。你看著辦!”說完,張主任出門,進對麵會議室複命去了。


    在張主任進門之前,蔣科長一個箭步衝上去,拉住張主任的衣擺。張主任順勢刹車,迴頭看著蔣科長。蔣科長說:“管得了,管得了。你讓老板放心。”


    張主任這才笑了,轉身進了會議室。


    就在這個會上,被張主任喊作“老板”的蔣溪沛,同樣被總公司辦公室主任“訓”了一頓。張主任再次從會議室出來,喊:“小馮。”


    “在呢,張主任。”馮旭暉不再稱唿“張姨”。


    “過來,到會議室來。”


    馮旭暉忐忑地進了會議室,裏麵煙霧繚繞,氣氛凝重,每一個人都顯得極其嚴肅。


    “這就是馮旭暉,劉主任。”


    “我知道,鼎鋼技校火車司機班的學生,團幹部。工務段團支部團刊《天梯》的刻印者。”


    馮旭暉這才發現,總公司辦公室主任竟然是鼎鋼技校的劉校長。“劉校長……”


    “我現在是劉主任。你說說看,你在那天大門被堵的時候,看到了兩個美國人,是嗎?你跟他們說了什麽?”劉主任問。


    馮旭暉沒有多想,如實地迴答了在張家界搞團組織活動時,遇到了史密斯,並且與他們爭辯的事情。他們隻是一麵之交,後來沒有任何交往。在他們堵鼎鋼大門那天,馮旭暉看到一小撮人在大樹下,像是堵大門的指揮者,就過去偷聽。結果,隻聽到他們說,鼎鋼廠子大,沒有圍牆,不好控製,要轉移到電線廠去……


    “當時,魏鵬在不在那一小撮人裏麵?”


    “我沒有看到。”


    “是沒有看清,還是沒有看到。”


    “沒有看到。”


    “他們有沒有說起過魏鵬?”


    “也沒有。”


    “好了,你可以出去了。”


    會議之後,張主任打電話給馮旭暉,讓他過她辦公室去。馮旭暉心裏七上八下,從對方嚴肅的話語裏,覺得有事態嚴峻。


    “張主任,你叫我。”


    “叫張姨,現在可以叫張姨了。你這個伢子蠻機靈,反應快,有前途。”


    看到張主任臉上的喜色,馮旭暉明白,自己剛剛在會議室的問答,得到了領導的認可,心裏瞬間放鬆了。


    在張主任那裏,得知施力事件並不是簡單的工亡事故,而是被別有用心的敵特分子利用的政治事件。市裏幾個大型國有企業,因為企業效益不好,員工紛紛下崗的不安定因素,被史密斯一夥人“扇陰風點鬼火”,搞成了堵工廠門,差點釀成幾個工廠聯合起來鬧罷工的惡性事件。


    張主任還說,魏鵬因為涉嫌被敵特策反,也公安局帶走了。


    整整待了一個月之後,魏鵬迴到了廠裏。他的頭發過了肩膀,本來光禿禿的嘴巴上胡子拉茬,一件寬鬆的夾克衫使他魁梧了許多,眼光是冷冷的,有點刺人。


    段領導找他談話,是廖書記兼段長。他不知道,劉學彬已經被免職了,調到了鐵運中心安全科當安全員。他也沒想到,勞資科的小月被調到了工務段當勞資員。還有“施力工亡事故”的當事人王向紅、黃滿誌,王向紅被下崗,安排在小集體打雜,而黃滿誌因為已經退休,則迴家了。當廖書記跟他說起這些事情時,魏鵬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一個這樣的事件,很多人的命運都因此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對於這樣的局麵,魏鵬似乎是期待著的,有覺得有些殘忍。


    “小魏呀,你一直不太安分。這次,你是犯了錯的。你知道嗎?”廖書記在循循善誘地說著。


    魏鵬歎息道:“我原本沒錯,錯就錯在沒想到會被壞人利用。”


    廖書記駁斥說:“不對,你錯在對組織不信任,采取對立的方式與組織對抗,而不是相信組織,用對話的形式解決問題。”


    魏鵬點點頭說:“這一個月,讓我明白了,我的做法是過激了些。但是,我過去給組織寫過很多檢舉信,可是都石沉大海了。我隻好采取這種激烈的方式。”


    廖書記進一步說明,如果不是馮旭暉給他證明,魏鵬很有可能被當作“敵特幫兇”對待,那就麵臨鐵窗生涯,再也不能實現自己的人生抱負了。


    廖書記說,人不怕犯錯誤,隻要能改正,我們照樣歡迎。你年紀不小了,該考慮個人的事了,工資又不高,卻總見你喝酒點菜抽高級煙,這下去誰願跟你,誰又肯幫你做介紹,想想吧。


    魏鵬被掛在小集體,繼續“搗固機”的研究。這是蔣溪沛定的,說是總公司規定的下崗任務完不成,很被動,如果能夠把“搗固機”研究出來,可以減少很多的勞動力。


    魏鵬迴來後,在小集體,在冷漠和沉默的人們麵前,他情緒低落,覺得低人一等,工作缺乏熱情。王向紅跟他一樣,同是天涯淪落人,各自默默注視,卻一言不發。


    一天,小集體廠長老霍拿著一個撥款單對魏鵬說:“小子,蔣溪沛主任是信任你的,給了伍萬元科研經費,你要好好幹,不能這麽消沉下去。”


    看著撥款單,魏鵬的眼睛亮了。這的確是信任,這信任好像是一股春風吹進了他的心裏。這時,王向紅也對他說:“魏鵬,你犧牲了自己,卻救了很多人,包括咱們技校同學,還有總公司裏其他分廠的有文憑的人。”


    是呀,他們在工務段的同學,隻要有大專以上文憑,都被安排在管理崗位上了。鄧子聰因為是中專文憑,可工可幹,繼續養雞。王向紅因為工亡事故沒有安排。而魏鵬自己,實際上也離開了鐵路工崗位。很多同學,總公司很多以工代幹、聘幹的人,都很感激她。


    魏鵬真的變了,工作上積極主動,早上上班他比誰都早,大家來了,他已經把衛生打掃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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