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起床後本該去鼎鋼大操場跑上兩三千米,時間充裕的話,還會打一會籃球的。自從去年春上頭犯暈,馮旭暉早上就很少出去了,隻在家裏做些簡單的活動。


    這次卻更加不同,起床後發現身子輕飄飄無根一般,走幾步後,發現搖擺得緊,要靠手扶牆來維持平衡了。心裏就是一驚。但是還是沒在意,重又迴到床上,躺下;重又轉動頭部,找尋原因。過了一會,照樣騎車去上班。


    後來,跟師娘夏菊英說起過,夏菊英說,這是春困。黃滿誌也說,鐵路工出身的人,身體都很好,過一陣子自然就好了,千萬不要到醫院去看病。


    馮旭暉和夏菊英一聽,全都笑了。黃滿誌那一年牙疼,到醫院看病,醫生懷疑他是裝病,實際上是想開病假條。黃滿誌覺得受了奇恥大辱,當即說自己真的牙疼,並且要求徹底根治——拔牙。沒想到,半年以後,他的牙疼又犯了,才知道上次拔牙時拔錯了,那個壞牙齒還在,拔掉的是一顆好牙。從此,黃滿誌對鼎鋼醫院恨得咬牙切齒。


    果然,隨著天氣變熱,馮旭暉沒有這種感覺,甚至都忘了這個茬了。在籃球場上,跟韓嘯波他們打比賽,連續一個小時不下場,汗可濕透衣,精神頭卻不減。被人譽為“牛”。


    隻是今年春上,馮旭暉的身體又有些異樣。他想起師娘、黃滿誌他們的話,估計又犯春困了。有一天醒來,頸部酸脹,似落枕一般,沒在意;又一日,胸悶,跟蘇雲裳說起過,蘇雲裳說,這叫“岔氣”,於是乎做深唿吸調理。再一日,就是施力出事那天,卻突然間發生暈眩了,這一暈都不打緊,直接倒地,行走都困難了。


    昨天到了急診室,馮旭暉隻能低著頭,因為抬頭就暈。輪到他了。女醫生先是問症狀,他迴答:頭暈,不能行走。女醫生提示:躺著是否天旋地轉?他迴答:沒有。女醫生繼續問:是否嘔吐?他迴答:沒有。女醫生問:感冒沒有?他迴答:平日裏感冒隻是鼻子有反應,並無頭暈,因為有鼻炎。接著,女醫生開始動手檢查,測體溫,正常,沒有發燒;聽診器前胸後背聽,他配合以多次深唿吸,無明顯異常。女醫生拿手電筒照眼睛,再照咽部,還要他“啊”一聲。女醫生說,正常。量血壓 70\/110,還好。女醫生又問:手腳有力沒有?他迴答:有。女醫生問:能吃飯嗎?他迴答:能吃三大碗。


    女醫生比較年輕,在迅速地作出反應與判斷,最後,開了幾張化驗與檢查的單子,分別是:作心電圖、抽血化驗、胸透。


    韓嘯波幫他去交費,之後,見馮旭暉像沒事人一樣,就說要去冰廠拖冰塊。


    工務段出大事了。在醫院的病房裏,馮旭暉聽到病友在議論。他就故意問:“出什麽事了?”病友小彭神秘兮兮地說:“我姐夫是從工務段調到總公司紀委的,他昨天被派到鐵運中心去搞調查了。”從小彭的臉上,可以看出事態的嚴峻性。


    “哦。”馮旭暉本來想問“你姐夫是誰”,卻忍住了。他看出來,小彭的那副德行,不問為好。他倒在病床上,雙目緊閉,眉頭深皺。


    中午時分,夏菊英帶著趙芳菲來了,給馮旭暉送飯菜來了。馮旭暉不能睜開眼睛,否則就天旋地轉。聽說:“師娘,我頭暈,吃不得東西,吃了就吐。”


    夏菊英說:“看來,你不是犯春困,是有別的毛病。這次好好檢查一下,徹底治好。”


    趙芳菲在問候了一番之後說:“旭哥哥,你的老巢都翻了個底朝天了,不迴去也好。”


    “是呀,你們那些技校同學喲,那個鬧騰呀!我從來沒有想到,魏鵬,看上去斯斯文文的,鬧起來簡直拚了命了。”夏菊英繪聲繪色地描述鐵運中心大院門樓下的場景,在馮旭暉的腦海裏放電影一樣。他感覺,魏鵬這次要鬧出大動靜來。


    夏菊英讓馮旭暉多少喝點雞湯,不能不吃,即使嘔吐出來,也比什麽都不吃要好。說著,不由分說把毛巾墊在馮旭暉的脖頸下方,避免雞湯漏到衣服上。


    “隻要不睜開眼睛,不會暈,就不會吐。”趙芳菲在一邊勸著他。


    “小菲,你不要在這裏陪我,去鐵運中心大院看看,看看魏鵬他們在說什麽,到底要幹什麽?”馮旭暉對自己這個時候頭暈病犯了,很是著急,想讓趙芳菲當眼線。


    趙芳菲迴頭看著夏菊英,夏菊英在家裏時說過:“阿旭病得是時候。”意思是,正好不會趟魏鵬、施力的渾水。她原先聽趙德惠說過,這幫技校生剛剛進廠時,魏鵬、施力就鬧過事,不肯當鐵路工,最後被領導“秋後算賬”,不得重用。這會兒,夏菊英什麽也沒說,想起馮旭暉跟趙德惠之所以合得來,就是脾氣性格很像。趙德惠一世跟領導對著幹,怎麽勸都沒用,反而起反作用。


    晚上,又是夏菊英、趙芳菲來了。馮旭暉其實希望廖紅來看看自己,雖然是不好看,但是體現著關心呀。


    趙芳菲帶來了魏鵬的動態情況,鐵運中心門樓下的人越來越多,據說有外單位的人。打著的標語口號,除了“給文憑以體麵,讓死者得安息”,還有“清除腐敗,還普通職工子弟以平等上崗機會。”“領導幹部要帶頭,機關臃腫率先消”。


    除了標語表明的立場,趙芳菲還聽說,魏鵬要為他與施力合作研發的“自動搗固機”申報10萬元的開發基金,還要給予他倆每人1萬元的獎金。


    又過了一天,施力工亡的事情經過發酵,引起了社會上的聲援,周遭幾個國有企業的人也圍了過來,把鼎鋼的大門都圍住了,給鼎鋼送貨的車輛,還有往外送貨的汽車,都出不了門,交通堵塞了。


    病房裏,幾個人在一邊談論著工務段的事,顯得極有興致。並且,說著說著就延伸到鐵運中心領導層來了,好像是說派性鬥爭很嚴重,甚至還有男女方麵的事。當然,說得很隱晦。知道有所指,卻沒有指名道姓。馮旭暉聽明白了,是說狐派對鷹派的反擊。狐派,就是黨群係統一派;鷹派,自然就是蔣溪沛的行政係列一派。


    再過一日,說起蔣溪沛跟交際花琳姐的“曖昧關係”。說起了工務段私設“小金庫”的事,段長劉學彬把段裏養的雞,私下裏送給鐵運中心領導。


    馮旭暉已經坐不住了,他擔心著廖書記。怪不得這些天廖書記一家子都沒有到醫院來看望馮旭暉,應該是廖書記自身惹火上身了。


    這天,聽說總公司信訪科出麵了,派一個黨委副書記跟魏鵬對話。對話的結果,是總公司成立了專項工作組,對魏鵬們提出的問題進行調查,對他們的訴求一年之內兌現。


    馮旭暉出院的時候,看到鼎鋼大門口還圍了黑壓壓一排的人,有的手挽手站立,擋在路中間,不讓行人與車輛進出。袁新輝穿著警服,在跟人群推推搡搡。肖錦漢在一棵大樹下,跟幾個領導模樣的人在嘀咕什麽,應該是準備抓人。


    太陽在高空火辣辣地照著。馮旭暉在尋找魏鵬,在離鼎鋼大門不遠的人群裏,蘇雲裳在大聲喊話:“同學們,咱們的訴求已經得到了總公司的答複,不能在這麽折騰下去了!在這麽下去,被別有用心的人利用,就會嚴重影響煉鋼煉鐵的大生產了,我們的損失將不可估量。散了吧,不要做親者恨仇者快的事情!”


    突然,馮旭暉看到了幾個熟悉而又陌生的人影。高高的個頭,金黃的頭發,那不是在張家界遇到過的史密斯和他的同伴嗎?他們不是來中國旅遊的嗎?跑到鼎州是旅遊來了?怎麽這麽巧?想起在張家界的激烈爭辯,馮旭暉敏感地感覺,他們不是來旅遊的,應該與人群圍堵廠門有關。


    那個背朝馮旭暉站立的人,走過去才發現是電線廠某車間團支部書記,辦團刊《原上草》的人。


    馮旭暉的腦子快速轉動,把這些原不相幹的人,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巧合”在這裏,產生了豐富的聯想。他悄然走近他們幾個,聽到他們說,鼎鋼太大,沒有圍牆,他們圍堵的人不夠,鼎鋼人上下班都走小路,起不了多大作用。不如到電線廠去……


    “你們好呀,老朋友。”馮旭暉走近了這一小撮人,跟他們打招唿。


    看到馮旭暉,這些人不約而同地轉身往外走。“黃山黃山,同誌華山、廬山,我們撤,去電線廠。”很快,大門口的人群開始鬆動,讓出了一條大路,車輛人群可以暢通無阻。


    “肖書記,你看,這些人開始撤走了。”蘇雲裳提醒著肖錦漢,看到馮旭暉對那些人說了些什麽,那些人就聽從了馮旭暉的話似的,帶著隊伍離開鼎鋼大門,走遠了。


    韓嘯波從會議室側麵的走廊出來,吹起輕快的口哨,顯得如無其事。對馮旭暉說:“阿旭,你對他們說什麽了?他們就撤走?”


    “沒說什麽,僅僅問了他們為什麽在鼎鋼,他們也沒搭理我,就走了。”馮旭暉莫名其妙地說。


    “你認識他們吧?”


    “都是一麵之緣。”


    廖書記麵帶笑容站在走道上,對馮旭暉說:“小馮呀,你不是住院了嗎?怎麽跑到這來了。”


    “出院了,沒事,頸椎出了毛病。”馮旭暉說。


    “哦,沒事就好。這幾天段裏忙,沒去醫院看你哩。”廖書記解釋。


    “我知道,工務段沒出什麽事吧?”馮旭暉悄聲問道。


    “也不能這麽說吧,吃吃喝喝的事還是有的吧。”


    這時,肖錦漢帶著總公司的領導過來,給他們介紹了馮旭暉。沒想到,幾個總公司領導全部在說:“這就是馮旭暉呀,知道,團刊《天梯》的刻印者呀,不錯!很漂亮的版麵,字體。”


    “是呀,這是你們鐵運中心的人才呀。你這是現代版的張飛丈八蛇矛喝退曹兵呀。”


    韓嘯波不假思索地說:“那是,馮旭暉這哥們,夠哥們。”


    蘇雲裳說:“老同學你這嘴巴,就是一個小喇叭,到處幫著宣傳。”


    到了後麵,在場的人都知道,圍堵在鼎鋼大門的遊行靜坐的隊伍,被馮旭暉幾句話就勸退了。各種版本,有的說成了“舌戰群儒”的諸葛亮,有的說成了長阪坡喝退曹兵百萬的張翼德。


    接下來一個月,總公司的人到了工務段,落實魏鵬提出的問題。馮旭暉被點名參與工務段的調查組。


    “哇呀,養了這麽多雞呀!”“雞冠人”(機關人)鄧子聰打開了堆放廢舊材料的屋子,裏麵一層層的材料變成了一層層的飼料槽,一排排的雞頭在那裏啄食。


    在去年職代會討論中,段裏一改往常的合理化建議方向,除了“增收節支”“小改小革”這些,重點引導大家結合工務段實際“開源創收”,搞“第二職業”。


    對於這一年來工務段的巨變,馮旭暉覺得眼花繚亂,不知道如何評說。“鄧子聰,段裏怎麽會亂成這個樣?”


    鄧子聰吹了一聲口哨,好像是在逗雞。“唉,有權不用,過期作廢。一個個爭權奪利,最終不就是為了多撈幾個錢。這個,你在上麵應該比我清楚。”


    鄧子聰又說:“你不知道,我的養雞場快玩不下去了。他們動不動就說要給領導送雞,在這裏記賬。你幫我宣傳宣傳,讓廠裏的人到工務段買雞吃,多方便。”


    馮旭暉點點頭說:“我想想辦法吧。對了,廖書記沒什麽事吧?”


    “說不清,傳聞很多,真假難辨。”


    馮旭暉覺得也是,鄧子聰雖然在段機關,畢竟隻是一個養雞的,哪裏知道高層的事呢。他離開養雞場,徑直走向廖書記辦公室,裏麵有個陌生男子正在悶聲靜氣地坐著。見馮旭暉進來,就起身說:“你來評評理,作為黨支部書記,怎麽能這樣密切配合紀委!我看,這就是陰謀,是落井下石,是陷害!”


    沒摸清頭緒的馮旭暉,沒有接陌生男子的話,而是看著廖書記。廖書記陰著臉,沒有搭理馮旭暉。馮旭暉覺得來得不是時候,想退出,卻又不甘心。


    陌生男子見馮旭暉不做聲,估計不是自己傾訴的對象,就起身對廖書記說:“你不要得意,這個段長也不會讓你來當。其實,你也不過是老鷹門下的一條老狗。”說完,轉身氣衝衝往門外走。下了走道梯子,那人複又折轉,迴到廖書記辦公室門口,對著辦公室裏“呸”了一口。然後才大踏步走開,騎上單車,餘怒未消地消失在小院門外。


    “這是?”馮旭暉問。


    “嗬嗬,劉段長的公子哥。”廖書記搖搖頭說。


    “他是來興師問罪的?難道組織上搞錯了?”馮旭暉有些納悶。


    廖書記歎了一口氣說:“他是覺得,我們別有用心,被人利用。找我發泄一下。讓他去發泄好了。年輕人嘛,不冷靜。有虧吃的。你在中心工作,要注意控製自己的情緒,任何時候都不能對自己的上級發火,更不能對一個長輩不尊。”


    馮旭暉笑著,謝過老領導的指教。廖書記問馮旭暉,有什麽事情?如果沒有,近期不要來這個是非之地。接著,廖書記就讓馮旭暉去忙。


    “還有,要吸取工務段的教訓,手莫伸,伸手必被捉。”臨走,廖書記的話語重心長。


    從工務段出來,馮旭暉拐向了燒結廠辦公樓,因為他聽說鼎鋼報社也在這次“施力事件”中,出了問題。他敲響了丁劍其辦公室的門,丁劍其頭也沒抬就說:“你小子行呀?成了總公司的風雲人物了。”


    馮旭暉笑著踱步進來,開門見山地問:“章建雲師兄沒事吧?聽說……”


    丁劍其眼睛暗淡,饒過那些抽屜,快步跨過來,握住對方的手,大聲說:“你小子命好,躲過了一劫。章建雲和他的報社同仁,很多會要被調整崗位了,或者直接下崗了。”


    “這麽嚴重!”


    丁劍其又說:“我也被你們工務段害了!前不久我剛剛還在吹工務段黨支部是‘堅強的堡壘’,話音未落,就出這事了。”


    “這怎麽能怪你?”


    “媽的,報社的人都在笑話我,說我是寫誰誰就倒黴。這怎麽能怪我?這些先進又不是我吹上去的,我隻是把他們的先進材料加工了一下而已。”丁劍其說著,對著抽屜底部就是一腳。“咚”的一聲,嚇了馮旭暉一跳。


    見馮旭暉呆若木雞,丁劍其餘怒未消地質問道:“誰能想到,你們工務段還有腐敗?除了枕木,就是道砟石,送給我都不要。真是!”


    丁劍其又語速飛快地說:“聽說你要調到報社去了,可能接章建雲,副社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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