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書記代表組織找馮旭暉談話了,讓他列席黨小組的民主生活會。馮旭暉看著廖書記、劉學彬,心裏有點七上八下的。他聽說過,這種形式的會議,不同於其他會議,這是一個一吐露內心思想的會,是互相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的會,而且是來真格的。讓自己列席,意味著什麽?


    在大會議室的一角,七八個人圍著乒乓球台坐著。正式會議之前,蘇雲裳一邊給大家倒茶,一邊說了第一次到馮旭暉家的印象,被家裏的簡陋驚呆了。可以說,沒有一件像樣的家具。床鋪都是單身宿舍那種簡易的,中間架上床板。櫃子是農村裏的花花綠綠的油漆,茶幾還是木頭的原色。馮旭暉的房間,書桌雖然舊,書籍堆滿了,床上的一把吉他,譜架上擱著一把斑駁的小號。最後,她總結說,簡直跟這個會議室差不多。


    馮旭暉這才知道,蘇雲裳、李班長去稅務局外調的時候,去了自己的家裏。這些,蘇雲裳沒有對自己透露半點,莫非這也是組織紀律?她選擇在這樣的場合講出來,變成了組織行為吧。


    李班長抽著煙,在蘇雲裳向他確認的時候,他吐著煙,補充說:“你還別說,馮旭暉那個家,雖然簡簡單單的家具,比我們很多單身職工好不了什麽,可是整整潔潔的,一看就是當過兵的人。果然看到牆上的相片,是一個抗美援朝的誌願軍。”


    馮旭暉有些尷尬,沒想到他們會津津樂道家裏那些搬不到台麵的事情。


    李班長又說:“你應該找個女朋友了。不過,得買點像樣的家具了,不然,女孩子看不上呀。”


    馮旭暉解釋道:“我爸說,等我找了對象,再打新家具。現在打了新的,到時候女朋友看不上,不好辦呐。”


    “也是哦。哎,你不是有女朋友嗎?聽說,你還當了一迴黑豬?有這事吧。”李班長話沒說完,先就笑了。


    馮旭暉本來不高興,但是,師傅趙秀才說了,“黑豬”在工務段這裏就是用來調侃的,不必較真。他搖搖頭,無奈地攤開手。


    蘇雲裳盯著馮旭暉看,看得他不好意思了,意味深長地說:“如果他們說的都是真的,我倒覺得,馮旭暉同誌的人品是值得肯定的,坐懷不亂,是一種定力,更是一種責任。”


    馮旭暉無言以對,不能說自己沒定力,更不能說沒責任心,也不好解釋自己錯失了小曼姐的用心。他沒多做解釋,擔心越描越黑。好在廖書記及時說話,他才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釋然。廖書記說:“開會了。”


    廖書記簡要通報了李班長、蘇雲裳對馮旭暉的外調情況,把義哥那句話重複了一遍說:“稅務局的人說,說你爸是老革命,比黨員還要黨員。是這樣的吧?”


    蘇雲裳見廖書記看著自己,馬上接話說:“稅務局很多人都這麽說,馮旭暉的父親雖然不是黨員,但是對兒子是有期望的。”


    馮旭暉點點頭,差點把“兒時的一幕”說出來。他的嘴巴動了動,卻把話咽迴去了。廖書記看到了,就鼓勵他說:“小馮,你有什麽話就說,我們黨內的民主生活會,就是鼓勵任何事情都擺在會上講,在桌麵上講,對事不對人,不提倡會後亂講。”


    蘇雲裳鼓勵的眼光看著馮旭暉,他就說,父親是個嚴厲的人,把軍隊那一套帶進了家庭。還舉例說了,自己新買的牛仔褲被父親剪爛,為此,馮旭暉就憋著一口氣,把自己弄得灰頭土臉的,不是穿著洗得發白的中山裝,而且把風紀扣扣得嚴嚴實實的,就是頭發長得看不到耳朵。稅務局的鄰居有點看不過去,覺得馮旭暉有點怪裏怪氣。


    說完之後,李班長說:“小馮的父親是對的,對孩子就應該嚴格教育。馮旭暉為什麽這麽積極,就是家庭教育嚴格的結果。如果都能像小馮父親一樣,社會風氣也不至於變成這個樣子。”


    “社會風氣?也是哦。好像是變化很大哦,你不說,我倒也沒這麽想。”


    李班長繼續說:“你不曉得,我家過年前丟了兩部單車了。以前,單車放在樓下,即使不上鎖也不會丟。現在,每天都要把單車扛到樓上去。好在我家住二樓,要是住五樓六樓,那可就害慘我了。”


    劉學彬忍不住開玩笑說:“我怎麽感覺不是你在騎單車,而是單車在騎你呢?”


    就著李班長的“這會風氣”話題,大家的話語一下子產生了共鳴似的,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這個說,投機倒把原先是見不得人的事,現如今變成腦子靈光會掙錢的象征。那個說,投機倒把算是靠腦瓜子靠門路致富,還不算坑人,更可恨的是很多騙子,以次充好,把國外的洋貨垃圾整出來,高價賣。


    廖書記也跟著“社會風氣”話題,感歎道:“這些問題我也看到了,也思考過產生的根源,我總覺得吧,這些年過去強調生產指標,思想工作少了。職工的思想陣地,我黨的政治思想不去占領,別的烏七八糟的思想就可能占領。”


    劉學彬幹咳了兩聲,隨即端起杯子喝水,好像是口幹了一樣。


    聽話聽音,廖書記覺得扯遠了,就大聲叫停,讓大家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一下子,會議室安靜下來,唯有靠高爐這邊的窗戶,漏著“吱吱”的放氣的聲響。


    “老李呀,你帶個頭吧。你是老黨員,給年輕人樹個榜樣。”廖書記開始點將。


    無奈之下,李班長說:“我們原先的民主生活會,叫做靈魂深處鬧革命。給年輕人樹立榜樣,我沒那個水平。我隻想跟組織真正交思想。有人說,我們這些老屁股,已經淘汰落後嘍,年輕人說我們是老腦筋,不開竅。這可能是自然規律,一代人一代人的處境與想法都不會相同。”


    蘇雲裳接話說:“這叫代溝。”


    李班長想了想蘇雲裳的話,點點頭說:“我崽也是這麽說的,代溝。他讓我去給當勞資科科長的老鄉送禮,說是今年是建廠三十周年,對我這樣的半邊戶有照顧政策,可以讓孩子頂職進廠。廖書記、劉段長,我在鼎鋼工作三十年了,一直表現良好,當過標兵。讓我加班可以,讓我送禮,還不如……按說,我不能向組織提個人要求,我也是思想鬥爭了很久,才向組織開口的。”


    李班長說著,就低下了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好像做了不光彩的事。


    廖書記笑著說:“老李能夠向組織敞開心扉,這是值得鼓勵的。沒有什麽難為情的,我們都是普通人,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包括我。像老李這種情況,我們段裏有很多,我們已經反映上去了,總廠會引起重視的。”


    馮旭暉說:“是呀,工廠站工區的黃班長,還有趙德惠師傅,早就在考慮讓孩子頂職的事了。”


    廖書記說:“老李呀,你怎麽忘了,我也是進廠三十年的老職工了?我也有個女兒在小集體。”


    蘇雲裳問:“廖書記要讓廖紅頂職吧?”


    廖書記點點頭說:“這是總廠照顧我們這些‘開國元勳’的好政策,為我們解決後顧之憂呢。”


    李班長看著馮旭暉說:“稅務局的人說,馮旭暉就放棄了頂職的機會,讓給了父親的老戰友的女兒。個個都說,阿旭是個男子漢。聽說阿旭要入黨,就說你們沒看錯人。”


    話題繞一圈又迴到了馮旭暉身上,馮旭暉雖然對自己在別人心目中這麽好,感到高興。可是,他不習慣,而且他沒覺得自己有他們說的那麽好。他站起來,朝李班長彎下腰去,深深地鞠躬。“李班長,謝謝你們抬舉。我受不起……”


    李班長說:“小馮呀,真不是抬舉。我那崽要是有你一半的樣子,我就滿足了。你有一個好爸爸!”


    “有個好爸爸?”馮旭暉反複迴味這句話,怎麽都沒想起父親到底好在哪裏。


    “你有一個好爸爸。”蘇雲裳像是迴聲一樣,重複著這句話。


    這句話,一直在馮旭暉耳邊迴想。他們是對父親不了解,隻看到了表麵現象。在稅務局小院,沒人不說老馮好。可是在家裏,卻是相反,沒人說他好。


    迴到家,再看父親,真的就像他們說的那樣變“好”了。自從李班長、蘇雲裳來稅務局外調那天之後,老馮的臉上對兒子就有了笑容。很少跟兒子談心的他,一次吃飯的時候,卻對兒子“客氣”地說,你娘托夢了,讓你在單位上聽組織的話,千萬要改改那個牛脾氣,順著領導來,莫頂牛。


    馮旭暉默然。頂牛,就這脾氣,還不是隨你這個當父親的。自從他娘過世,就像換了個人,沉悶著,不說話,怨怪他這個當父親的,沒有本事把戶口遷到城裏,以致他娘在農村積勞成疾累死了。


    這話,讓馮旭暉有些奇怪。父親與義哥不就是經常跟稅務局局長對著幹的嗎?嘲笑局長不懂業務,算盤子都扒拉不清。好像跟領導是天敵,或者跟領導劃清界限,才是堂堂正正的人,不是阿諛奉承的人。看起來,父親並不希望兒子像他那樣跟領導對著幹。


    如果,馮旭暉進廠那會,父親就說這些話,馮旭暉可能不會跟黃班長就抄寫記錄本的事討價還價了。好在黃班長認為馮旭暉年紀小不懂事,也沒較真。


    聽領導的話,是所有的領導,還是主要領導?馮旭暉一時沒了主意,他想起了劉學彬,為此,他在團刊《天梯》上寫了一篇文章叫“用人須防馬屁精”。


    那篇文章是在電大課程學習時,突然聯想到劉學彬而萌發的感想。


    關於“拍馬屁”一詞的由來,我沒有考究,據說是有一個相當生動的故事的。“馬屁精”,顧名思義那更是拍馬屁的好手,“拍”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了,以致你神不知鬼不覺就被“拍”,而且感覺是舒服之極。


    曆代都討厭“馬屁精”,但“馬屁精”曆代都有。這也許是人類社會的“生態平衡”吧。


    古人雲:“大奸似忠,大詐似信”。拍馬屁成了“精”,那更叫人難得識清。但不管怎樣,“馬屁精”隻是迷惑當局者,而旁觀者卻清。據旁觀者說,“馬屁精 ”自有他的特征:


    其一,投人所好。他口袋裏樣樣貨色都有,你喜歡啥,他獻上啥。


    其二,雙重性格,即在領導者麵前,俯首貼耳,在同級和下級麵前,不可一世。


    其三,無真才實學,他的本事是點頭哈腰,媚笑奉承。凡對自己才能有信心的人,決不肯幹這套低三下四的營生。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現代領導者要引以為訓。要識別“馬屁精”,就要多聽群眾意見,不要隻愛聽好話,恭維話,要善聽逆耳的話。正如張聞天在《論待人接物問題》一文中所說:“事實上,那些善於恭維自己,奉承自己,拍自己馬屁的人,正是那些最易把事情弄壞的人;而那些能夠經常指出與批評自己缺點和錯誤的人,卻是對事情最有幫助的人,最可寶貴的人”。


    這篇文章,給馮旭暉撈了很多溢美之詞,都說他“正直”“是爺們”。趙秀才卻提醒徒弟,你這副德行,跟我年輕時候一樣,但是,不好。領導不喜歡。為了自己的前程,還有不要這麽寫。


    這篇文章,很多人都會聯想到劉學彬,所以,趙秀才就擔心馮旭暉會“吃不了兜著走”。盡管劉學彬的那些做派,趙秀才是看了不舒服。從後來的情況看,劉學彬應該已經感知到了,因而與馮旭暉不怎麽說話,想裝的意思都沒有,很直接。


    劉學彬是他的領導,如果給他安排工作,他是要聽從的。這是組織賦予劉學彬的權力。如果黨政領導的話是相左的,總會有領導的話聽不了,怎麽辦?對於這個煩惱,海音出主意說:“誰的官最大聽誰的,隻能看準一個。”


    段裏最大的官,到底誰最大?廖書記是老領導,資曆最高,但是,有些工作是行政說了算,總不能不聽劉學彬的吧。好在,劉學彬基本上沒有為難過馮旭暉,甚至沒有安排過馮旭暉的工作。劉學彬常說,馮旭暉是廖書記的秘書。


    馮旭暉苦笑,在工廠站工區時,也有人稱他是黃班長的“秘書”,隻因為抄抄寫寫的事情都交給他了。那時候,他還不樂意,因為有給領導“拍馬屁”之嫌。後來,是韓嘯波讓他抄班組記錄本,說這是“合理躲懶”的好事情。當然,躲懶也不是馮旭暉想幹的,是蘇雲裳的話,才讓他無條件地聽從了。


    給廖書記當秘書,馮旭暉居然忘了他“領導”的身份了,就像是給一個敦厚的長者幫忙一樣。廖書記總是一副笑臉,沒有官架子,跟馮旭暉說話,總是征求意見似的,而不是居高臨下的命令。


    可是,廖書記也要退休頂職了,這讓馮旭暉在工務段機關小院的處境變得微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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