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劍其的辦公室就在工務段機關不遠,馮旭暉有幾次看他在路邊寫橫幅標語,或者更換宣傳櫥窗裏的資料。他的辦公室在廠部二樓東頭,走廊裏的水泥地沒有鐵運中心辦公樓那樣光潔,帶著礦石粉的痕跡。


    從敞開的門,馮旭暉已經看到了丁劍其,正在死死盯著某處,眼睛一眨不眨。馮旭暉輕輕地敲門,生怕打攪了他的思路。


    “你來啦,坐。”丁劍其的眼睛迅速移到了馮旭暉身上,似乎知道他要來,正在等他似的,沒有驚訝,沒有客套,邊說邊起身,到牆角處打開熱水瓶,一股熱氣隨即飄了出來。


    馮旭暉起身接了熱氣騰騰的茶水,放在鄰桌的辦公桌上,然後誠懇地從衣服口袋裏取出稿子,請他指點。他不客氣地接過,很快掃了一遍,說:“看了你的文章,起點比我高,憑你的功底和悟性,應該可以。”


    他好像想起了什麽,就把辦公桌上的文件盒飛快地打開、合上,又迅速地打開了辦公桌最上層的抽屜,在馮旭暉的眼光還沒看清楚抽屜裏的物件時,“啪”的一聲關上了。同時,幾乎同時中間的那個抽屜隨即被抽出,然後以同樣的速度被合上。最下層的那個抽屜被其拉開,飛快地翻了兩下,就合上了。然後又迴到桌麵翻騰幾下,說:“有本資料對你這樣的初學者很有用,下次找到了再給你。”


    馮旭暉不知是被丁劍其這頓眼花繚亂的操作給唬住了,還是被他的有些溫度的話語感動了,屁股欠了欠。他應該是屬猴的吧,動作如此敏捷。他覺得丁劍其應該很忙,或者有什麽急事,於是說:“劍哥是大忙人,我就不耽誤你的時間了。你改完之後,我去單位蓋章送報社。”


    “好吧,你這裏基本信息都有了,隻是寫得過於平淡,我再組織組織,稍等片刻。”丁劍其取了一支紅墨水的鋼筆,就在稿子上圈圈畫畫起來。半個小時,一份重新謄寫的稿子交給了馮旭暉,聽說:“去蓋章吧,直接給章社長。趕快去,可以趕上今天的報紙。”


    馮旭暉想都沒想,接了稿子就出門。一路上,他在想,怪不得從《鼎鋼報》的第一版到第四版,都有丁劍其的文章,這種速度,簡直是不可思議。


    路過工務段小院時,恰巧遇到劉學彬從門裏出來。“喂,這不是工廠站工區的小馮嗎?怎麽,今天不要幹活呀。”


    馮旭暉剛剛以到段裏送稿件的理由出來的,擔心劉學彬在黃滿誌麵前說漏了,寫了一個稿子,剛剛讓燒結廠的大記者丁劍其幫著潤色了一下,給廖書記審稿。說完,車頭一擺,拐進了工務段小院。


    其實,馮旭暉不喜歡這個圓嘟嘟的劉學彬。他是工廠站工區的鐵路工,在脫產學習的三年,除了分物資,他很少迴班組。迴了班組,幾乎拿了物資就走,一分鍾也不願意久留,煙都沒有拿出來給師傅們抽。當然,他是不抽煙的。班裏的人,好像沒有一個屬於朋友級別的人,他就像是一個過客。沒人說他好,或者不好。有一次,在廖書記辦公室遇到劉學彬匯報思想,那還是職大學習期間,那份媚態,讓馮旭暉立刻低看了他。


    在段機關,馮旭暉最親近的人算是琳姐了。但是,女人的嘴巴是令他最頭疼的。他在盤算跟琳姐說什麽話題,“海選”沒有什麽新的內容,無非是動員20個同學選袁新輝。找女友,犯不著上班時間專程跑來說,自己尚不是什麽大齡男青年。單車慢慢地往院子裏滾動著,當他聽到鍛工班“咚咚咚”的氣錘聲,他有主意了,心裏輕鬆了,單車就直接到了鍛工班門口,而不是往琳姐辦公室了。


    他從鍛工班取了趙秀才家血鴨店的菜刀,轉身飛也似的出了段機關小院。昨天晚上在血鴨店時,聽夏菊英交代趙秀才去鍛工班取菜刀的事,這叫“急中生智”。


    馮旭暉迴到班組,把菜刀交到趙秀才手裏,揚了揚手裏的稿子,對黃滿誌說:“廖書記審過了,去中心蓋章,然後送報社。”


    韓嘯波卻對馮旭暉手裏的新菜刀感興趣,做了幾招舞刀的動作,口裏念念有詞說:“陽胡子這廝你放馬過來,今天本少爺刀快水燙,一刀一個。”


    陽胡子卻對馮旭暉說:“阿旭,你寫稿子還是不要占用幹活的時間吧,上午要外出抬道,你下午去送稿子,下午沒事。”然後對韓嘯波說:“下午,老子陪你大戰三百合。”


    馮旭暉一聽,眼睛看著韓嘯波,意思很急。韓嘯波向來心領神會,就遞給陽胡子一支煙,說:“你這廝就是沒腦子,阿旭寫了吹捧袁新輝的稿子,幫著‘海選’拉人氣,就是要快些見報,是吧阿旭?”


    “就是,要趕今天的報紙哩。”馮旭暉說完,轉身騎車就走,擔心節外生枝。


    “慢,是寫袁新輝的稿子?鬼才信!我來看看。”陽胡子多了個心眼。


    “廖書記審核過了,沒說讓你審核,我走啦……”馮旭暉跟陽胡子“拉偏架”之後,一直有點“隔閡”。


    到了報社,馮旭暉把丁劍其的稿子一遞,章建雲瞄了一眼就起身到隔壁房間,聽到他在說:“丁劍其關於工務段‘海選’的係列報道來了,發四版頭條,就今天的版麵。”


    馮旭暉準備離開的時候,章建雲卻迴來,讓他坐,並且給他倒了一杯熱茶。他先是問了跟師父學習書法的情況,馮旭暉想起了護廠隊抓血鴨店偷盜煤炭焦炭的事,章建雲透露,現在總廠管理更嚴了,要師父注意。然後又問起“海選”的動態情況,馮旭暉如實說了趙秀才的分析,覺得曹向榮最有希望。章建雲點點頭說:“是呀,讓年輕人幹,有一股衝勁,好!”


    在“海選”之前這一段時間,馮旭暉像是一顆棋子,被無形的手下著。琳姐的手在下,迴想起來,第一次跟他說記錄本獲獎的事開始,就話裏話外讓他支持袁新輝,即使是給他做介紹,也像是一個“籌碼”。蘇雲裳的手也在下,她是幫曹向榮下,擺在明麵上是為技校生而下,名正言順,讓馮旭暉感覺是在為自己而下。


    無論是誰的手,他都無力反抗。他盼著這場“海選”快點到來,快點結束,不管是誰當選。


    這天終究來了。三個候選人都來了,袁新輝、劉學彬、曹向榮。


    但是,陽胡子沒來。不出意外的話,他此時正在職工醫院留觀床位上打吊針,他的戰友在陪伴。


    這是昨天下午的事,韓嘯波與馮旭暉開啟了“捉弄”模式。


    “阿旭,你知道嗎?陽胡子幾次準備說你的小號搶節拍了,想說你又擔心你誤會,娘們一樣的心眼,斤斤計較,也就懶得說你。是吧,陽哥。”韓嘯波對陽胡子說。


    陽胡子不屑的眼神,說:“你也聽到了的,是搶節拍了吧?我完全可以……算了,我堂堂男子漢!”


    “阿旭,你看,陽哥陽隊長夠哥們。你總得表示表示,要不請客吃甜酒吧。”陽胡子聽到了遠處賣甜酒的吆喝聲。


    “喂,賣甜酒的師傅,過來。”韓嘯波高高的個頭,招唿著甜酒攤子過來。


    “你小子又發懶筋了。”陽胡子咽了咽口水,半推半就了。


    鄧子聰端著一小缽一小缽的甜酒給師傅們送過去。大家夥閑暇時抽煙、喝甜酒是常事,說些無關緊要的話。


    過了一陣,韓嘯波勸著馮旭暉,單獨敬陽胡子幾杯,甜酒算不得酒,隻當是好玩。


    陽胡子也不想跟馮旭暉有“隔閡”,當馮旭暉端著一缽甜酒過來時,他接了,喝了;又接了,喝了。


    “陽隊長,阿旭敬了你,不迴敬不好吧,顯得你不夠大氣。”韓嘯波說。


    陽胡子看著馮旭暉,斯斯文文的,就說:“喝就喝,幾缽甜酒而已。來,我跟阿旭喝合痛快。”


    陽胡子在部隊是“酒精考驗”的,白酒七八兩不會趴下,這點甜酒簡直是“喝童子尿水”。


    韓嘯波看了看甜酒師傅攤擔上的“貨”,說沒幾杯了,全都幫他喝了,免得他跑,這麽冷的天。鄧子聰說:“何不來個技術比武呀,看看誰喝得多,喝得少的請客。”


    比賽開始。陽胡子一口一缽喝得快。有人幫著數缽子,數到陽胡子10個缽的時候,馮旭暉隻有7個。陽胡子便開始抽煙,鄧子聰悄悄偷了陽胡子兩個缽子,放在馮旭暉的“戰果”裏。


    兩個人約定的15缽甜酒喝完了。實際上,在鄧子聰、謝春鵬的“幫助”下,陽胡子有5缽的戰果被輸送給了馮旭暉,陽胡子的15缽,其實是20缽。而馮旭暉的15缽,實際上隻有10缽。在兩個人身邊缽子的“數量”上,算是打個平手。


    馮旭暉說,他還可以喝,就又喝了一缽。這樣,從缽子的數量上看,馮旭暉要多一缽。陽胡子不服氣,就連喝兩缽,反超一缽。甜酒師傅攤擔裏最後隻剩兩缽,陽胡子隻要喝下其中1缽,就勝利了。他搶了一缽,摸了摸鼓起的肚皮,往口裏一倒,甜酒的汁水順著嘴角往下流。他應該喝到極限了,感覺甜酒漫道喉嚨口了。


    馮旭暉再喝,也輸定了,表示不喝了。其實,被同學們做了手腳之後,馮旭暉實際上比陽胡子少喝了一半。打道迴府的時候,兩個比賽的人已經不能走路了,拍了拍圓鼓鼓的肚子,說聲“冰涼的”,就進到休息室躺下烤火。


    沒一會,馮旭暉去了後院廁所一趟。他是去“反胃”了,他的這個“特意功能”,韓嘯波知道。後來,有從廁所迴來的人說,廁所裏一股子酒味。就是說,馮旭暉吐了。但是,馮旭暉在休息室說說笑笑,卻不能說醉了。


    陽胡子的臉開始變紅,不久說肚子脹,估計是酒糟在肚子裏麵發酵,翻江倒海了。他拍打著肚子,說難受。有人勸他出去涼快一下,火爐子的高溫會加速發酵。陽胡子端著大肚子出去了,一股涼風吹來,果然舒服多了。但是,肚子還在膨脹。黃班長說,一看就是喝了酒,不能讓中心的安全員看見,快躲到屋裏去。陽胡子倒在休息室的火爐旁睡,他開始哼哼,說肚子脹得厲害。他不想在班裏出洋相,他艱難地扶著牆壁起身,步子開始踉蹌,緊接著“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開始在地上打滾。


    謝春鵬扶著陽胡子迴到休息室躺下。陽胡子說:“不行,肚子脹得要爆了,趕快送我去醫院。”


    黃班長見狀,臉都黃了,大聲說:“趕快謝春鵬你趕快去推三輪車。”


    早會上,幾個工區的工會組長都已經成了有文化的中技生。他們無一例外地念著《鼎鋼報》1986年3月5日這一天四版頭條“青年突擊隊長——曹向榮”。謝春鵬念,馮旭暉記,像是在學校裏的考前突擊記憶,加深印象。


    “海選”這一天,曹向榮那天的舉動實在是為人不齒,馮旭暉為之記了半輩子,一直到很久的後來,才理解了他。


    一大早,曹向榮就站在工段院子門口,見人就發煙,遞一張《鼎鋼報》和“工務段青安崗與青年突擊隊工作的務實探索”。


    這是曹向榮式的做派,他已經不止一次這麽做了,而且還配套了1986年3月5日《鼎鋼報》丁劍其的四版頭條。一百多份報紙,那是做足了功課的。


    鄧子聰當時感歎說:“真的佩服,這小子這張臉是牛皮特製的吧?”


    韓嘯波說:“那廝是要臉的人嗎。”


    鄧子聰說:“嘯哥,都說你膽大,跟著小子比,你的膽子算小的了。”


    “還是挺佩服他的。”馮旭暉也歎服了。說佩服,這句話是真心的,曹向榮的舉動坦坦蕩蕩、大大方方,而不是躲躲閃閃、扭扭捏捏。尤其對於今天這樣明目張膽的拉票,在其他選手看了是私密的事,他居然可以光天化日之下來做。


    曹向榮做的事,怎麽就那麽瘋狂?王向紅看到曹向榮之後,在吐舌頭。


    上午九點,會議準時開始。會議由廖書記主持,中心黨委辦主任肖錦漢,還有兩個機關幹部在台上就坐。


    袁新輝第一個上台發表競選演講。他嗓門很大,語氣堅定,重點說了他是軍人出身,能打硬仗惡仗。接著,給了很多承諾,工作上的,要爭取中心的大投入,改善鐵路維修欠賬太多的問題;生活上的,很多老工人住房仍然在集體宿舍,要多要房子;待遇上的,鐵路工的工資等級爭取上調等等。


    有人帶頭鼓起掌來。沒了陽胡子,也就沒了去年選舉工會主席時那聲大吼,“好——”。袁新輝眉頭一皺,好像大戰的軍隊缺少了“衝鋒號”。


    劉學彬的演講很出乎意料,他說:“大家最好不要選我,因為,我僅僅是學管理的,之前隻是一個鐵路工,沒有什麽人脈資源,不大會跑關係。我聽盧技術員說過,目前鐵路線的現狀,需要爭取鐵運中心,甚至是總廠更大的投入,否則會出大問題。沒有金剛鑽,莫攬瓷器活。我希望各位師傅,別選我,選能給段裏帶來發展的人。”


    這是什麽意思?不要選他,他幹嘛要參選?既然參選,又不讓選他。有掌聲,卻是稀稀拉拉的。


    接著是曹向榮。他的聲音洪亮且充滿激情,說:“各位師傅,命運安排我到了工務段,我很高興。在技校裏,我是班長、優秀團幹,三次獎學金得主,入黨積極分子。如今,我是團支部青年突擊隊隊長,大家手裏的《鼎鋼報》,記載了我們青年突擊隊的事跡。我要說的是,這僅僅是開始。我年輕,有朝氣,未來是我們的,我熱愛鼎鋼,熱愛鐵路工作,我來到工務段,就是要用所學把工務段建設得更好,明天會更好!”


    曹向榮的話音一落,台下同學們齊聲喊出聲來:“說到做到,絕不放空炮”。這句話,是曹向榮的口頭禪。


    師傅們聽了,笑了,接著,掌聲自發地響起來了。一直作嚴肅狀的肖錦漢,也在台上忍俊不禁地笑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鐵色天梯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沁園春秋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沁園春秋並收藏鐵色天梯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