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工廠站東頭的空曠處,北風唿唿作響。馮旭暉幹活熱了,頭上冒出了熱氣,就把棉襖棉帽脫了,等把號子打完,歇息一會身上又涼了,趕緊把棉襖披上,棉帽戴上。


    空氣中有零星的鞭炮在炸響,道口的單車、行人顯得急匆匆的,都是麵帶喜色。這些行人,多是周邊的村民,他們夾雜在廠區內,與工廠融合在一起。工廠與地方交融在一起快三十年了,就像一個大家庭一樣,有歡笑也有摩擦。


    在周邊的農村有這樣一句話“要嫁就嫁到煙囪下”,說明農村女孩對工廠生活的向往。這樣,很多單身宿舍的青工,就在周邊的農村裏找對象,第一解決了住房問題,第二改善了夥食問題。當然,摩擦主要是火車道口在繁忙的時候會影響村民出入,偶爾也會有被火車壓人的大事故,至於村民像“鐵道遊擊隊”那樣從路局車上“卸貨”,更是貓與老鼠的關係了。牙齒與舌頭偶爾也會咬疼一下,沒有什麽解決不了的問題。


    過年的時候,一般都是圖個吉慶,不會發生摩擦一類的事情,因為忙碌著自家買年貨搞衛生,也不會有精力關注廠裏的事。


    韓嘯波過年是一件嶄新的長長的呢子大衣,黑色的,感覺擋風很好,大風偶爾能夠吹起衣擺,顯得更加瀟灑。若在平日,黃滿誌會讓他迴班組,看看是過年,也就算了。若在平日,這樣人來人往的道口一定會有女孩子停下來看他。今天,卻隻有工廠站工區的四五個留守工人空閑的時候看一看他。


    大概韓嘯波覺得無趣,看著馮旭暉凍得紅紅的鼻子,涕淚交加的,就說:“喂,大麻子,大過年的,差不多就行了,你看弟兄們都凍壞了,你看阿旭的鼻子。”


    “就是,這麽冷的天氣,在火車頭上才過癮呢。”鄧子聰看著遠處的火車頭,大概又想起了曾經的夢想。


    黃滿誌說:“這是路局車進廠的咽喉,過年很多人休探親假走了,人少,隻有幾個值班的,出不得事。多抬一點道,大家過年也安心是不是?”


    韓嘯波聲明說:“我迴老家拜年了,事故搶修莫喊我。”


    黃滿誌往手上吐了一口痰,啊呸,抓起洋鎬搗固,然後說:“過年不許講不吉利的話,這都不懂!”


    “你們,就是迷信。那我就說好聽的,看能不能變成真的?比如,蘇雲裳我的馮程程能夠答應跟我壓馬路。”韓嘯波美滋滋地做陶醉狀。


    黃滿誌“哼”了一聲,說:“我看你那廝呀,嫩著哩,追妹子的水平不行哩,比起老猴子來,相差十萬八千裏。”


    韓嘯波頓時有了興趣,嬉皮笑臉地遞過去一直過濾嘴香煙,誇張地打著拱手說:“大麻子過年好,給咱們小兄弟講講,一起過個熱鬧年嘛。”


    黃滿誌一臉嚴肅地說:“你要給我聽話,我就講。”


    “聽話,絕對聽你的話,講吧。”韓嘯波不加思考地答應著。


    “那好,你現在到道口那邊去,不要讓領導看到你那廝這一身皮,快點!”黃滿誌說完,就往戰場方向遞眼色。


    原來,遠遠地看到一行幹部模樣的人往他們這兒走過來了。韓嘯波一個轉身就往道口方向走開。這是鐵運中心的領導在廖書記的帶領下,給一線工作人員提前拜年來了。


    來的正是蔣溪沛主任,也是一身高級呢子大衣,頭發梳得一絲不亂。廖書記介紹了黃滿誌班長,這次推薦到總廠標兵評比,又介紹了馮旭暉,說標兵材料就是這個年輕人寫的。


    看著頭發根裏冒著熱氣的馮旭暉,蔣溪沛說:“看了你寫的班組記錄本,剛剛聽說在總廠工會得了第一名,不錯,好好幹!”


    馮旭暉靦腆地笑著,卻沒說什麽,他已經聽說了,不再激動。沒有獎狀,僅僅是書寫水平而已,她已獲得過省級硬筆書法榮譽了。他還是不習慣跟有頭銜的人打交道,尤其蔣溪沛主任這一身,跟韓嘯波倒是匹配,跟他冒著熱氣的勞動者形象相比,距離何止是十萬八千裏。


    蔣溪沛看了看幾個年輕人,又說:“聽說你們幾個中技生不安心當鐵路工?真正的人才是從艱苦的環境裏磨礪出來的,不是溫室裏培養的。我們那批大學生,當處長的都是從基層幹出來的,一開始坐機關的,無非是工程師,科長。聽說馮旭暉就吃得苦,舍得幹,這就對了。”


    廖書記帶頭鼓起掌來,既是對蔣溪沛的“馬屁”,也有對馮旭暉的鼓勵,更有了對付中技生群體的“尚方寶劍”。


    這讓馮旭暉渾身燥熱,低下了頭。他覺得自己不小心竊取了什麽榮譽一樣,是無意之中得到了不該得到的應該屬於謝春鵬那樣踏踏實實工作的同學的榮譽,因而有些無地自容。一切都是陰差陽錯,或者無心插柳柳成蔭。


    接著,例行公事地讓幾個隨從給在場的作業人員發過年紅包。這是年輕人職場生涯中的第一個紅包,原來以為隻有親朋戚友之間才有“壓歲”寓意的紅包,沒想到單位裏也有。“謝謝蔣主任”“謝謝領導關心”“蔣主任、廖書記過個熱鬧年”。


    “蔣主任等一下,”馮旭暉叫住蔣溪沛,等對方笑嘻嘻地迴頭,馮旭暉接著說:“我們還有一個人,剛剛上廁所去了。”


    黃滿誌也恍然大悟似的說:“對對,還要一個紅包。”


    韓嘯波迴來,接過黃滿誌遞過來的紅包,說:“剛才看到給你們發紅包,我急死了,生怕沒我的。”


    黃滿誌拍了拍馮旭暉的肩膀說:“還是阿旭細心。走,收工。去洗個熱水澡,好好吃個團年飯。”


    韓嘯波也拍拍馮旭暉的另一邊肩膀說:“阿旭就是好兄弟,時時刻刻記得我。”


    馮旭暉把棉襖披在身上,擋擋寒風,就說:“冬天幹活真不方便,不幹活嘛冷,稍微幹活就熱得脫衣服,一收工吧又開始冷,一下子穿多了也不行,我懷念熱天了,冬天快點過去吧。”


    韓嘯波說:“夏天有什麽好,熱得想脫皮卻沒辦法脫;冬天才好呢,冷了可以加衣服,熱了就脫衣服。”


    陽胡子對韓嘯波說:“你呀,你反正不出汗,什麽時候都要抖派頭,再熱也不會脫下這身‘許文強’的皮。當然不喜歡熱天了。”


    陽胡子知道韓嘯波的所謂“迴老家”是個借口,其實是不想參加搶修,他的老家在東北,不是韓慧就能迴的,又逗著說:“嘯哥,既然你迴老家了,樂隊拜年活動你就不參加了吧。”


    “參加,參加,我可以趕迴來。”韓嘯波知道,鐵運中心過年龍獅拜年活動,據說可以收不少紅包,而且還可以換取“待休”票,當然不能少了他。最主要的,在樂隊裏很威風,憑他的海拔優勢,還可能收獲漂亮妹子的豔羨。陽胡子就把腦袋歪在一邊,笑出了金牙。


    迴到班組,休息室的爐火把大鐵爐燒得外殼都紅彤彤的,軌道車班的三個女同學都來了,約著正月拜年的事。“你們都在哪過年?在家過年的,不如我們約著哪一天一起團拜吧。”“好呀,好呀。我在家裏,你呢?阿旭。”


    馮旭暉說:“我年前調休已經迴老家了,過年就在廠裏值班,以廠為家了。”


    黃滿誌拿了鐵盆去洗澡,心情不錯,對班裏幾個小夥子說:“正月初二,記住,正月初二。嗬嗬。”


    又說:“下午沒有特殊情況,就不要來上班了。但是,想聽老猴子故事的就來吧。”


    實際上,年三十的下午,除卻值班人員,幾乎唱空城計了。工廠站工區隻有黃滿誌、馮旭暉兩個人,那些吵鬧著要聽故事的人,僅僅是熱鬧一下場麵而已。


    “阿旭,你迴家去吧,班裏有我就足夠了。去幫家裏做點事。”黃滿誌關心地說。


    “那怎麽行,年前我都休假了五天,春節必須值班。反正在家裏我也沒什麽事。”馮旭暉說的是實話。不用想都知道,他的家裏忙碌一片,父親在炸著肉丸子,或者扣肉,這是過年時必須的大菜。義哥家裏擺開了大圓桌麵,開著電視讓小燁陀看。幾個女人掛著新洗的窗簾,布置著橘子蘋果一類的果子。


    往年,馮旭暉也會跟著搞衛生。今年不一樣,上班了,要值班。他不想參與其中,尤其是跟金阿姨一家子攪和在一起。他寧可獨自跟母親的遺像在一起,反而會溫暖一些。如今,班組的大火爐,感覺通體都是熱乎的。


    黃滿誌打開櫃子,取出一壇子醃製的魚塊放在書桌上,還有血鴨、花生米、米粉肉,又取了一個燒鍋,把燉好的白蘿卜帶湯倒入燒鍋中,燒鍋擱置在火爐上,最後取了一瓶邵陽白酒,往兩個茶缸中倒入。“今天過年,那你就陪我喝幾杯。”


    馮旭暉猶豫了一下,端起了茶缸。喝了一口,祝福了一句,馮旭暉問他,怎麽沒迴去陪老婆孩子過年。黃滿誌完全沒有往日的威風,唉聲歎氣地說,上輩子造了孽,


    “阿旭,過年物資送給嶽母娘吧?”黃滿誌開始調侃了。


    馮旭暉臉上馬上堆出微紅,說:“哪有,沒有女朋友,哪有嶽母娘。”


    “你呀,看個電影,別人都往女同學那裏鑽,你呢?一個人躲到角落裏去了。”


    “我呀,”馮旭暉舉起酒杯,跟黃滿誌碰了一下茶缸,好像有了勇氣似的說:“你要是看到我大大方方跟某個妹子說話,那證明我不喜歡她,因為我心裏不緊張;相反,我如果躲著她,不敢接近她,那可能是我喜歡她。”


    “看出來了,膽子太小。”黃滿誌這句話,讓馮旭暉的臉更加發熱,不是羞愧,是慚愧。他想起了小時候在火車站看打仗的電影,然後小夥伴們分好人敵人的“打仗”遊戲,以“膽小鬼”為恥辱。


    是呀,什麽時候膽子變小了呢?應該是母親過世,進城跟著父親之後,


    “哎,教你一個法子,喝酒,老話說,酒壯英雄膽嘛,我是認真的,不是說著耍的。”黃滿誌把臉一拉,故作嚴肅地說。


    “好,陪你喝酒。”馮旭暉說著又碰了一下茶缸,卻是調侃的語氣。


    黃滿誌夾了幾粒花生米說:“要不怎麽辦?你這麽好的伢子,找不到好妹子,好妹子都給韓嘯波那樣的調皮鬼搶去了。”


    這話,陡然讓兩個人眼前都浮現了蘇雲裳的樣子。蘇雲裳是個好姑娘,人漂亮,氣質好,而且還當著團支部書記。這是馮旭暉唯一不反感的有頭銜的人,雖然喜歡,隻是敬而遠之那種。而且,他的父親也是一個“官”,機動科長,馮旭暉想起來就從心裏抵觸。


    關乎喝酒,馮旭暉清楚地記得,夏菊英也說過跟黃滿誌完全相反的話,就說:“可是,我師娘卻說,阿旭,我師父就是個酒癲子,讓我不要學他。”


    黃滿誌說:“你師娘說得也對,因人而異。就像韓嘯波說的那樣,你是個好伢子,所以他不讓你抽煙,可是他自己在抽。我們這些老家夥都抽煙,莫非我們都是壞人不成?喝酒也是一樣,分什麽人,趙德惠是個調皮的人,膽子大得很。我上午不是說給你們講他年輕的時候追妹子的故事嗎?那膽子用東北話叫‘賊肥’,再喝酒壯膽,不出事才怪。而你阿旭不同,你膽兒小,可以喝點酒。”


    馮旭暉想起趙秀才是最大“黑豬”,說再次舉著茶缸喝了一大口酒,才說:“大麻子,有句話我不知該不該說,如果說錯了,你莫怪。可不可以?”


    在黃滿誌不屑一顧的鼓勵下,馮旭暉麻著膽子說:“那個什麽,陽胡子說趙秀才是最大的‘黑豬’,就是說他膽子不大吧……”


    黃滿誌打斷馮旭暉說:“那是他們拿我開玩笑的,我老婆趙德惠認識,他怎麽會動?鐵路工嘛,每天不就是胯下這點事,不逗逗悶子,一天怎麽過!”


    酒是個好東西,平日裏悶頭悶腦的馮旭暉,幾杯酒落肚,嘴巴子都多了,還甜了。兩個人推杯換盞,到最後都不是長幼關係,也不是班長與班員的關係,而是稱兄道弟了。黃滿誌說:“小兄弟,抄本子就是我治那老猴子的一個法子。鬼搞地搞,平時不抄,一要外出幹活了他就抄,看了你寫的字,我就有主意了。”


    “謝謝老兄抬舉,我們都看出來了,你們之間有意見一樣,可是,我不想奪人所愛。”馮旭暉由衷地說。


    黃滿誌說:“你是個好伢子,心善。你不奪人所愛,你愛的東西怎麽會送到你麵前?就說蘇雲裳吧,好妹子。韓嘯波就在追,在爭。你呢,不奪人所愛。到了我們這個年紀,你會後悔的。”


    黃滿誌說完,突然別開臉,又說:“不要像我,沒出息。嗚嗚……”趙秀才突然莫名其妙地哭了起來,這下把馮旭暉嚇著了,不知道怎麽安慰。


    不等馮旭暉說什麽安慰的話,黃滿誌很快就摸了一把臉上的淚水,笑著說:“我看出來了,就像趙德惠說的那樣,你比他們幾個懂事,你吃得苦。”


    這時,休息室的門被人從外麵推開了。肖錦漢出現在門口,身後還有一個女人,是小曼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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