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早上,馮旭暉感覺班組的氣氛有些異樣,除卻前坪的落葉成堆沒人打掃,軌道車班的“牌友”姚滿哥神神秘秘地跟陽胡子耳語了一番,煙霧飄飄地在門前的鐵路線上往“血鴨店”方向走去。韓嘯波也在鋼軌上玩著單車雜耍,一派輕鬆活潑。


    很顯然,黃滿誌沒來。開早會了,由副班長陽胡子主持。


    “知道大麻子為啥沒來嗎?昨晚惹麻煩了,想知道是啥麻煩嗎?”陽胡子在那裏講開了,一班人饒有興致地聽著下文。


    黃滿誌是一個人一間的單身宿舍,下了班,單身漢沒事就喜歡到他的屋裏打牌、聊天。有時候,他老婆來探親,黃滿誌早早就把門關了,抓緊時間跟嫂子親熱。大夥也懂味,不去打擾。


    陽胡子的故事開了頭,馮旭暉佯裝尖著耳朵聽,否則一聲“幹活去”,大夥就會責怪這個不認真聽講的人。趙秀才也在認真聽,在一邊抽著煙。陽胡子說是半夜三更聽到了兩個人在宿舍打架,繪聲繪色地模仿著,女人帶著哭腔。開始,老師傅一聽“打架”,就會心一笑道:“久旱逢甘霖,烈火遇幹柴”。


    女聲:老實說,你是不是不老實。


    男聲:嘿嘿,又來了。我哪敢不老實。


    女聲:你這床上怎麽有女人的長頭發。


    男聲:不可能。真是奇怪,哪來的長頭發,不會是你的吧?


    女聲:哼,我的頭發有這麽長嗎?而且,還開叉。


    男聲:可能,可能是我隻是把屋子借給了別人,誰叫我是住單間呢。你應該懂得這些半邊戶男人的苦楚,可是,他們沒有我這樣的好條件呀。


    女聲:你說是哪個?我去問一下。


    男聲:也是老鄉,你明天問就是,他老婆前幾天才走。


    女聲:不行,今天問,明天你們會商量好了騙我。


    男聲:老婆,天地良心,我發毒誓總可以了。


    女聲:誰信!你的床,這個睡一下,那個睡一下,我們怎麽睡?


    話外音,大麻子一聽,老婆的話有鬆口,就討好起來了。


    男聲:以前我們睡旅館的床,不也是這個睡一下,那個再睡一下。莫胡亂猜了,來吧,都急死我了。


    感覺到陽胡子說的是“葷段子”,馮旭暉就會悄然拿了書,到院子裏去了。為此,趙秀才說他是臉皮薄,愛臉紅。陽胡子調侃他是“悶騷型”的。“哪有男人不喜歡女人的,不喜歡的,那是有病。”


    忽然,馮旭暉聽到休息室裏一片嘩然。他估計,“黑話”故事差不多了,該講正題了。他快步走到休息室,卻見陽胡子把謝春鵬往屋子中間一推,謝春鵬好像沒有防備,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起來。韓嘯波去拉他起來,被他甩開手,似乎是生氣了。陽胡子在一邊哈哈大笑,說:“謝春鵬呀,站起來呀。”


    謝春鵬就是不站起來,還笑著說:“地上多涼快呀,起來幹嘛。”


    陽胡子突然一個箭步衝過去,一把把鄧子聰抱住,使勁往上拽。謝春鵬使了牛勁掙紮,蹲在地上,像是一個大鐵陀,硬是沒讓陽胡子得逞。見陽胡子緩了勁兒,鬆開了手,老實敦厚的謝春鵬立馬起身,旋風一樣,往門口刮了過去,直接跑到廁所裏去了。


    陽胡子也沒追,喘著粗氣,笑道:“這小子,身體可以呀。褲襠裏像藏了根撬棍。”


    “你們要不得,欺負老實人。”馮旭暉總算看明白陽胡子在幹什麽,忍不住說。


    “好了好了,出去幹活了。”跟黃班長一樣,鬧夠了,就是外出幹活的時候了。


    一路上,陽胡子還在逗著謝春鵬,說著“種豬”排名的事。憑經驗,謝春鵬應該身體最好,以後必然“榜上有名”什麽的,遵循之前排名規則,就叫“謝三”。


    鄧子聰估計在看武打小說,沒聽到前沒聽到後,隻聽到謝春鵬可以參與排名,就搶著話說:“我也要參加排名。”


    陽胡子與幾個老師傅看著鄧子聰哈哈大笑。“哈哈,好呀,鄧子聰,你就接替原來的排名,排名第四,鄧四。哈哈,鄧家後繼有人呐。”


    “真是哦,那麽巧,謝春鵬是謝三,鄧子聰就是鄧四,剛好跟原先的排名一樣。”


    “對呀,謝三,鄧四。”


    鄧子聰問馮旭暉、韓嘯波排名第幾?韓嘯波說:“我們倆暫時還排不上。因為,曆史上沒有我們韓家、馮家的一席之地。非常遺憾。”


    鄧子聰一高興就喜歡吹著口哨,聲音尖利。陽胡子卻很煩這種聲音,對鄧子聰說:“你呀,還是叫你鄧釘耙更合適一些。”


    他已經知曉“釘耙”的內涵,就是被人當槍使的意思,就說:“釘耙就算了吧,請叫我鄧四。”可是,陽胡子卻沒有讓鄧子聰得意洋洋的意思,堅持說:“嘿,釘耙好,我喜歡釘耙,那就叫‘鄧四釘耙’。”


    韓嘯波覺得好,就喊“鄧四釘耙”,馮旭暉就趕緊走開,擔心鄧子聰再次埋怨。


    “走了,砂石線幹活,今天速戰速決,走了!”陽胡子笑嘻嘻地喊著。老師傅們心照不宣地起身,麻溜地拿起工具出門。“今天,黃麻子快活去了,我們兄弟也要快活。”馮旭暉從大家的臉上感覺,這個幹活應該就是敷衍一下了。果然,把砂石線一個翻漿冒泥的地方簡單處理了,幾個年輕人就吆喝著快步迴班組,幾個老師傅慢悠悠地吸著煙,講著老家的事,沒急著迴。


    陽胡子對韓嘯波、鄧子聰說:“抓緊時間,把你那屎尿屁處理幹淨,去血鴨店。”韓嘯波說:“早就處理幹淨了。刀快水燙,快刀相向。”邊說邊做了個伸脖子宰鴨子的手勢。實際上,他們說的不是宰鴨子,而是打牌宰“釘耙”。


    韓嘯波感慨,要擁護陽胡子當班長,這樣的日子還是不錯的。陽胡子也不客套,說:“不是吹牛,廠區內這點鐵路線,有啥修的,一年不修一樣跑火車。”


    韓嘯波覺得美好的日子就在不遠處,興致勃勃地說:“哥們,等明年黃麻子退休了,你來當班長,兄弟我跟著你混了。”


    話音未落,馮旭暉發現了一臉陰雲的黃滿誌坐在班組小院的枕木上抽煙。“黃麻子”,他脫口而出的話,封住了韓嘯波最後的話語。


    陽胡子就像一個偵察兵發現了敵情一樣沉著冷靜,大聲說:“我說大麻子,我嫂子來探親,你不好好陪著,跑過來幹嘛,真的想當勞模標兵呀。今天就別下地了,迴去挖你的自留地吧。”


    班裏的人哄地一聲笑了,笑聲充滿野性,接著你一句我一句說開了,幾個技校生學著陽胡子早間故事裏的聲音,一個嗲聲嗲氣,一個急赤白臉地逗著“大麻子”,似乎很過癮。


    “大麻子,這次聽說你隻有兩響炮了,你這頭號腳豬要讓位了吧。”陽胡子調侃。


    “總比某人當黑豬要強。”黃班長陰著臉反駁著,他原本是要問陽胡子這麽快收工的原因,被陽胡子先發製人帶偏了。


    師傅們又是笑成一堆,那種笑,充滿邪性。


    韓嘯波問:“什麽黑豬腳豬?黑豬是什麽意思?”


    休息室裏的笑聲更加大了,密了。這次的笑,是開懷大笑,很爽朗,好像是大人逗著小孩玩一樣得意的笑。


    “我知道,腳豬就是種豬。”謝春鵬插嘴道。


    “種豬?就是鄉下配種的豬嗎?”韓嘯波還是納悶。


    “你們是細伢子,還不曉得大人的事。”趙秀才冒出來一句。陽胡子說:“我們黃班長功夫好呀,全工段排名第一。告訴你呀,你們腳豬有了接班人了,謝春鵬是謝三,鄧子聰是鄧四。”


    黃滿誌沒有笑,一字一句地說:“你們這些家夥,太閑了吧,給我幹活去!”


    韓嘯波當即開玩笑說:“幹活?你這廝是想要弄死本少爺?得你爺爺的遺產?”


    見黃滿誌黑著臉,沒有平日裏開玩笑的意思,趙秀才給陽胡子使了一個眼色,陽胡子當即說:“走,今天咱們做一迴‘黑豬’。”說完,擠了一個奇怪的笑,返身往小院外麵走。


    馮旭暉拉扯韓嘯波跟著走出小院。韓嘯波問“黑豬”是什麽意思,馮旭暉搖頭,隻好追到陽胡子問。陽胡子望著走在前邊的黃滿誌,撇了撇嘴說,估計今天黃麻子就是當了“黑豬”,老婆來了卻沒有能夠同床,沒看見他的臉嗎?那麽黑!


    幾個年輕人大致明白“黑豬”的內涵,就是想幹的事沒有幹成功。


    陽胡子又說了一個故事,告訴他們最大的“黑豬”是趙秀才。工務段稱老婆在老家的人“半邊戶”,趙秀才也是“半邊戶”,住在單身宿舍。有次一個女人迷迷糊糊走到了趙秀才的宿舍,躺在對麵空床上,趙秀才硬是看著,眼睛看呆了。後來才知是黃滿誌的老婆,喊著老婆的名字找過來,對著口水直流的趙秀才就是一巴掌。後來,大家就笑話趙秀才,想摸不敢摸,想上不敢上。這就叫“黑豬”。


    韓嘯波恍然大悟地說:“怪不得我怎麽感覺大麻子像是跟趙秀才有仇一樣,原來是這樣。”


    鄧子聰說:“俗話說,朋友玩得好,老婆可以斢。這有什麽。”


    馮旭暉不屑地反駁道:“哦,你有那麽大方?不信。”


    原來,黃滿誌與趙秀才是老朋友,就因為這件事,兩個人掰了。其實,趙秀才並沒有怎麽樣,卻背負了一個“黑豬”的名聲。而在黃滿誌心裏,卻一直有一個“梅子核”,麵對趙秀才就想起這事。之後,兩個人互相不滿不服,擠兌抬杠是家常便飯。


    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黃滿誌就在趙秀才口裏變成了“大麻子”。“麻子”這句“黑話”的意思,是根據俗話“十個麻子九個壞”演繹過來的。


    陽胡子還說,當黃滿誌發現馮旭暉“安全須知”上漂亮的鋼筆字時,就有把趙秀才的記錄本剝奪下來的心思。過去,趙秀才的毛筆字寫得很漂亮,班組牆上鐵製的標語牌上的“趙體”字,就是出自他的手筆。但是,寫班組記錄本比賽,沒有哪個比趙秀才更合適。


    黃滿誌讓趙秀才看道尺,自己死命揮舞洋鎬砸填道砟石,好像麵對的是一個情敵,要致對方死地才能解恨。平時說說笑笑的老師傅隻管幹活,輪空“號子”的時候就吸煙。馮旭暉也沒有幫韓嘯波搗固,以免被黃滿誌搶白幾句,沒麵子。


    一個小時之後,黃滿誌好像發泄夠了,說了聲“收工”,就像霜打了一樣,蔫不拉幾地迴工區了。


    黃滿誌跟他老婆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說法很多。一個說法是趙秀才早上故事裏說的那樣,黃滿誌的老婆從他床上發現了女人的長頭發,黃滿誌解釋是老鄉借了單身宿舍一夜,他自己在班裏長鐵椅子上躺了一晚。至於老鄉在宿舍了幹了什麽,他沒問。


    還有一個說法,是黃滿誌發現老婆說夢話,結果,黃滿誌半夜三更上演了一場“審妻”,暴露了老婆在老家與別的男人有染的事。最後,老婆哭哭啼啼連夜迴老家了。


    還有第三個版本,黃滿誌隻有一個女兒,因為農村幹活沒有男勞動力不行,就收了一個幹兒子。他老婆提議,讓黃滿誌退休,給幹兒子頂職。黃滿誌早就聽到風聲,老婆跟幹兒子的父親說不清的關係,在一次秋收之後,看到幹兒子父子幫著老婆幹活之後,支開幹兒子,兩個人躲在瓜蓬裏很久沒出來。


    不管什麽版本,對於幾個年輕人來說,都是一個陌生的領域,懂得了班裏這些“半邊戶”的生活苦楚,原本如此難以啟齒。


    馮旭暉突然聯想到,當年父親一個人在城市裏工作,母親帶著自己在鄉下,在城裏人眼裏,父親不也是“半邊戶”嗎?這麽一想,馮旭暉覺得父親的生活其實也有著很多苦楚的。年富力強的他,一個人在城裏是怎麽度過的?


    他覺得很有意思的是,同樣一件事,換位思考之後卻是完全不同的兩個境地。過去在鄉下,馮旭暉因為父親在城裏“吃國家糧”,每月有固定的工資發放,家庭經濟條件比人家要好,城裏人父親看上去比鄉下人體麵,還能從城裏帶迴來一些稀罕的東西,讓兒時的馮旭暉有著巨大的優越感。不過,站在母親的角度,沒有男子漢的父親在家,由於沒有男勞動力,母親是吃很多的苦頭的。


    看著班組一大半都是“半邊戶”的老師傅,馮旭暉猛然間覺得他們親切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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