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了。」皇帝隨意地應了一聲,三妃先行起身後,離得遠些的嬪妃與命婦才陸續起來。


    宮娥奉上淨手用的清水,麗妃美眸一亮,眼疾手快地迎了上去,語笑嫣然:「臣妾服侍陛下淨手。」


    皇帝沒說話,隻眉心不著痕跡地皺得又深了那麽一分。麗妃還在旁邊沒話找話似的說「許久未見陛下,還道陛下把臣妾忘了」,陳冀江在旁邊真想給麗妃跪下——這是真不會看臉色啊!


    惠、淑二妃在旁靜默站著,淺銜著笑意,看都懶得多看麗妃一眼。


    直到皇帝落了座,這份莫名的尷尬才好轉了些。麗妃依舊嬌笑不減,夾了一筷鴿鬆荷葉卷遞過去。


    但她介紹這菜的話還沒出口,皇帝就已渾然不覺地轉向惠妃:「七弟的事,你聽說了?」


    惠妃羽睫一覆,裝看不見麗妃就此懸在半截的執箸的手,欠身道:「昨日聽說了,未得空問陛下的意思。」


    「朕剛召了禮部的人。」皇帝麵色微冷,很快又緩了過來,「就照母後的意思辦吧,元宵後進來,你看著安排。」


    二人一言一語說得淡泊,麗妃在旁邊愈顯尷尬。遲疑須臾,卻沒敢順勢把那鴿鬆荷葉卷送到皇帝碟子裏,訕訕地縮了迴來。


    淑妃禁不住掩唇一笑,斜覷麗妃一眼,接口適當:「算來也沒多久了,七殿下那邊也得知會一聲,讓宮人們提前準備著?」


    皇帝點了頭,惠妃淑妃都是一臉溫和笑意,周遭的宮人瞧瞧麗妃,而後都把眼皮耷拉下去,全裝什麽都不懂。


    這根本就是故意的。皇帝剛入座,方才見禮後的安靜還沒緩過來,這一言一語得有不少人聽見,惠妃淑妃是明擺著讓旁人看麗妃在大事上不頂用——譬如在這事上,端然是她們二人都知道始末了,麗妃卻連在說什麽都不太懂。


    皇帝自也掃見了她們各有含義的神色,卻無暇在這上麵多費心,徑自從離得最近的盤子中夾了片肉來,默了半天都沒吃。


    七王這事他想想都煩。


    算來也不是大事。過了年關,七王就十四歲了,按規矩,皇子們這個年紀的時候都要挑尚寢局大宮女到身邊教「人事」,大多時候還會同時挑兩個小官的女兒進來賜個位份服侍著,說白了就是民間的通房丫頭和妾侍。


    這不值得生氣,問題是在皇帝抽出心思來安排之前,太後先一步遞了話來,說人挑好了,過了元宵給送進來。


    彼時皇帝正喝杏仁茶,聽得稟話,一口茶嗆住,那股杏仁香到現在還在鼻腔裏氤氳呢……


    皇帝是太後的長子,太清楚太後的脾性了。她給七王挑了什麽樣的姑娘,他……他都不用問,看看旁邊的惠妃淑妃就清楚了!


    不是說不好,就是……


    他是真不想讓七弟也曆一迴這麽糟心的事。


    感覺好像從心一直堵到嗓子,皇帝黑著張臉半天盯著筷子裏那塊肉沒說話,直看得惠妃和淑妃都啞了。


    好一會兒,惠妃猶豫著喚了一聲:「陛下?」


    皇帝迴過神來,清清嗓子,隨口找話:「這什麽肉?」


    「……」惠妃愣了一瞬才迴說,「芋兒兔。」


    皇帝眉心忽地狠狠一搐,繼而便把那塊兔肉丟在了盤子裏,沒吃。


    尚食局的宮女們迴到後頭的膳房,方才外麵的動靜女官們自然聽說了,劈頭蓋臉地一頓罵。


    「不要命了是不是!」崔婉一記擀麵杖敲在雪梨肩上,雖然落下時已經收了大半力氣,還是疼得雪梨一顫。


    雪梨立刻欠身:「姐姐我錯了!」


    認錯認得特別快,之後也是崔婉斥她一句、她認一遍錯,三五句過後崔婉就沒脾氣了,冷著臉丟下一句「清湯鹿肉丸的做法抄三百遍」然後就走了。


    雪梨喉中一哽,乖乖地應下來,崔婉扭頭一走她就想哭了。


    ——三百遍啊!這是要抄一天一夜啊!而且那道菜的步驟還特別複雜,「鹿」字的筆畫還特別的多!


    迴房時已經戌時末刻,忙了一下午沒歇,迴屋也顧不上吃東西了,趕緊裁紙研墨。


    蘇子嫻沒比她好到哪去,雖然沒有帶那麽多小宮女的責任,但她好奇之下也跑出去看來著,罰抄二百遍酒香燉鵪鶉的做法,也是一夜睡不成的架勢。


    餓得太厲害,雪梨抄著抄著就扛不住了,筆墨遊走間,腦內的場景轉得特別快:


    新鮮的鹿肉剁碎……


    加適當蔥薑去腥提鮮……


    磕個雞蛋讓肉質變嫩……


    各樣調味料慢慢調……


    撮肉丸……


    咕……


    肚子叫了一聲,雪梨悲傷地趴在案上,手腕和胃一起疼,眼皮累得直打架。


    這個時候就特別想無憂無慮地一覺睡過去,長眠不起睡個昏天黑地!


    「快寫啦。」蘇子嫻打著哈欠給她鼓勁,雪梨依舊趴著,連撐起身的力氣都沒有,迷迷糊糊地迴了一句:「我小歇一刻,你一會兒叫我。」


    也不知過了有沒有一刻,傳來「篤篤」地兩聲敲門聲。


    雪梨睜開眼,案邊燭光的黃暈映得一晃,舉目看去,蘇子嫻打了個哈欠,已起身去開了門。


    「姐姐安。」張福貴一揖,而後目光繞過蘇子嫻看向雪梨,「阮姑娘,衛大人找您。」


    「……」雪梨依舊伏在案上賴了一會兒,使勁迴迴神才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撐起身估摸了一下時辰,「很晚了啊……」


    至少亥時過半了。這個時辰除了禦令衛,其他外臣都不能在宮裏走動了呢。


    張福貴看她這沒精打采的樣子也知道她肯定不想出去,但又不好直接出去迴了,為難道:「可衛大人已經來了。」


    雪梨無奈,又不願給他惹麻煩。


    上迴去宮正司那一遭事,她後來才知道是福貴幫了她。


    她總共挨了兩板子,當場就不疼了,張福貴卻是好幾天走路都不利索,偏又沒傷重到能告假歇息,那幾日特別不好過。


    雖然她也又送點心又塞錢的誠懇道謝了吧,也並不意味著她可以心安理得地再麻煩張福貴一迴。


    於是雪梨長長地打了個哈欠,強撐起身,去外麵的水缸裏打來飄著浮冰的冷水洗了吧臉,又簡單地補了妝,而後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衛忱就等在尚食局正門外。打從那日之後,他也不避人了,一不做二不休地把幹兄妹的關係在尚食局坐實了,明擺著給雪梨撐腰。


    聽得腳步聲響,衛忱迴過頭一瞧,就見雪梨腳下發飄地往這邊來,十幾步間已打了兩個哈欠,整個人氣色都不大好。


    他啞笑一聲,索性上前扶了一把,哭笑不得地問她:「怎麽了?」


    「好累啊……」雪梨隻覺腳底下好像踩的不是實地,軟綿綿的站不穩。反握住衛忱的胳膊借力站穩了些,抬頭問他,「大人有事?」


    衛忱沉吟了片刻,輕一喟:「跟我來吧。」


    若不是差事已經應下來,他看她這副樣子,真想讓她迴去睡覺。


    雪梨就在混沌中跟著衛忱走了一路,覺得自己在邊走邊做夢。拐彎什麽的根本反應不過來,衛忱扶了她好幾次,她才沒一頭撞在紅牆上。


    腳尖觸及門檻時險些被絆個跟頭,雪梨才稍迴了魂,再度將眼睛睜大了些,看了看,原來已經到那小院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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