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還要繼續,它不會因為你的悲喜與得失而停下它匆忙的腳步。年複一年,日複一日,也許也隻能這樣重複著沒有奇跡也沒有大喜大悲的平淡生活。吃飯、睡覺、上班、下班,象鍾擺一樣有條不紊。文娟知道,作為大時代中的一個小女人,就象大海中的一個小泡沫,沒有人會注意它的升起,也沒有人會在意它的消失,不過是滄海一粟而已。

    地球無聲無息地運轉著,時光也如同流水一般滾滾東去。走在寬闊的馬路上,已不時會看到三、兩個戴著聖誕帽、提著長筒襪的俏皮男孩,告訴你聖誕節近了。聖誕之後是元旦,元旦之後春節很快也就要接踵而至了。

    而春天,就恰恰在這個時候蒞臨人間。今年的春天,似乎來得特別躊躇、遲疑,乍暖還寒,翻來複去,仿佛總下不定決心。

    但是路邊的楊柳,不知不覺間已綠了起來,綠得這樣輕,這樣淺,遠望去迷迷蒙蒙,像是一片輕盈、明亮的霧。早晨推開窗,迎麵就可以看到芙蓉樹上綴滿了豔麗的花蕾。小路兩旁的杜鵑紅白一片。幾朵初放的玫瑰,迎著和煦的嬌陽,懶洋洋地綻開著花瓣,仿佛也在向路人點頭致意,在輕輕問候:春來矣,知否,知否?

    蘇文娟隻想把腦袋鎖起來,不管它裏麵存儲了多少記憶以及別人無法破譯的密碼。她隻想工作工作,隻有這樣,才能忘卻那些無法忘卻的東西。但是一旦忙完了,停下來,憑窗小憩的時候,她就覺得內心空落落的一片。

    此刻,她正凝神望著窗外。

    窗外有風,遠處有山。凸出的山峰和雲連在了一起。窗台上,兩盆草花,幾年了,沒有人管過它們,為了省事才把喝剩的涼白水倒過去,居然長得蠻好的,到季就會開出花來;再下麵,院子裏種著樹,主要是大葉榕,印象中的亞熱帶城市為數不多的會落葉的樹。春天的時候,落去所有的葉子,露出整齊向上的枝幹的線條在天空中的剪影;再遠一點,一所中學,“菁菁校園”,課間及午間會有好聽的男孩女孩的聲音和好聽的音樂聲。黃昏的時候,常常也能看見年輕的小男生從矮冬青的邊門出來,吹著嘹亮的口哨,看見側門女生宿舍門口進進出出的人,要看而不敢看,看了又不敢盯著看的那種憨態,多傻然而又是多好的年代——那是不屬於成人世界的青澀歲月的歡樂。

    “蘇姐,去公告欄看了嗎?今年的績效評估等級已經公布了。今年也怪,還沒到春節就評出來了。也不知怎麽搞的,我才評了一個三等。”小王一進來就大聲對著蘇文娟嚷,好像已經窩了一肚子的氣,之後又自言自語地在那兒嘟嚕了好一陣子。蘇文娟的嘴角掛著笑,隻淡淡地“哦”了一聲,沒有說什麽。說實在的,憑著她現在與蘇天啟的關係,與鄧詩惠的關係,與那些她不想刻意去套近乎的同事的關係,她根本也不指望能評上什麽好等級。當然,工作不是為了評獎,工作本身就是一種快樂,它可以讓她暫時忘卻生活中的憂傷與失落。她這樣想。

    桌上的電話響了。文娟接了。

    “是蘇編輯嗎?您好!我是今晚有約‘的主持芳子。怎麽樣,我前幾天跟您說的那件事,您考慮得怎麽樣了?”

    “哦,是芳子呀,您好。我考慮再三,還是不去了。對不起,讓您失望了。”現在這種處境,她真的不想太張揚了。

    芳子沉默了一會兒,又說:“蘇編輯,我仔細想想,還是希望您參加這一個節目。您總不想辜負那麽多真心期待您的聽眾朋友和讀者吧?”

    這一聲“辜負”輕輕撥動了文娟的心弦,她這一生最怕辜負別人了。於是,她又沉默了一會兒,顯然思想上正進行著激烈的鬥爭,最終她下了決心說:“好吧,芳子,我去。”

    芳子喜不自禁地叫起來:“那好,說定了,就定在本周六。到時候,我們電台的車會去接你。”

    轉眼就到了周六。文娟懷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走進了錄音棚。因為是第一次作為嘉賓參與節目,她真的感覺好緊張。耳朵裏塞著耳機,抬頭望見的是紅、黃、綠閃爍不定的指示燈。麵前是一排排切入導播的鍵盤和按鈕。

    “親愛的聽眾朋友,我是芳子。今晚,我們有幸請來了本市最有才華的年輕女作家蘇文娟小姐來到我們的今晚有約‘節目,與我們一起來探討文學,暢談人生。希望大家踴躍地參與。”芳子的語氣中難抑心中的喜悅。

    由導播室導入的電話一個接著一個。聽眾中有老的,也有少的;有男的,也有女的,不同的年齡,不同的職業,表達的都是同一個心聲:他們喜歡她的作品,他們愛她。文娟感到了一種無可言狀的感動。

    有好幾個人都問她同樣一個問題:一個作家最大的快樂是什麽?文娟笑著迴答道:一個作家最大的快樂來自寫作本身,次大的快樂來自於讀者的反應、共鳴,最後的快樂才來自所謂的名和利。因為一個作家的責任不僅僅在於講一個動聽的故事,而更是在指出社會上的某一種現象,別人看不到的,或是看到,沒有指出來的,或是指出來而說得不動聽的。一個好的作品首先要感動自己,才能感動別人,因為它是作者生命之泉的流淌。文娟迴答得很誠懇,她恨不得把心都掏出來交給讀者,交給聽眾。

    聽眾參與的熱情很高,文娟的情緒也顯得異常亢奮,她甚至暫時忘卻了這些天來一直縈繞於她身邊的痛苦與憂傷。大家對她的作品都很熟悉,許多人都能如數家珍地曆數出她每個作品的名字。當然談得最多的還是《像我一樣快樂》和《星星草》兩個作品。

    《像我一樣快樂》是蘇文娟剛剛走上工作崗位之後不久寫的。那正是生命的花開時節,眼裏有陽光,心中有夢想,表達的是純真女孩不知天高地厚的逍遙心情。而《星星草》則是在她工作十一年之後寫的。小說的主題是積極的,但增添了幾分因年齡漸長而生活可能性逐漸縮小那種不可名狀的悲哀。兩部作品分別代表了不同時期的蘇文娟,也恰恰能勾勒出她成長的心路曆程。

    節目進展得很順利,芳子的臉上露出了非常滿意的笑容,她還不時地俏皮地用手指向文娟做出一個“v”形的動作,表示節目錄製得很成功。

    就在節目即將結束的那一刻,導播將一個電話切了進來,是一個中年婦女沙啞而又幹澀的聲音。她不像其他人一樣,客氣地稱文娟“蘇老師”、“蘇編輯”、“蘇作家”什麽的,而是直唿她的名字。她說,她讀過文娟很多作品,最喜歡的是她的《給我一個活下去的理由》,尤其是在現在這個時候重讀它,更是千般滋味在心頭。說著說著,她竟哽咽起來。

    芳子連忙溫柔地安慰她,勸她別激動。文娟關切地問:“能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嗎?”

    中年婦女止不住她內心的痛苦與悲傷,但在她斷斷續續的哭訴裏,文娟終於明白了這又是一個淒涼而感傷的愛情悲劇。她一生寫都寫不完的愛情悲劇。

    “文娟,你曾說過:一個男人走了,隨他去吧。世界很大也很美,至少我們心中還有夢。但是如果我說,他把我的夢都帶走了,我能依靠什麽生活?雖然我們從未見過麵,但我知道,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值得信任也是最快樂最幸福的女人,隻有你能告訴我,我該怎麽做,請給我一個活下去的理由!”

    她聲音不大,字字句句卻如重錘般敲打著蘇文娟的心,使她的心破裂了,流血了。多少天了,在別人麵前,她力爭使自己表現得堅強些再堅強些,但是此刻,她抑製不住自己,不禁潸然淚下。她畢竟是一個柔弱的女人,有一顆柔弱的心。和這位不知其名的女人一樣,沒有人能告訴她,她活下去的理由是什麽。

    她含著淚,一字一頓地說:“我不知道該稱您大姐還是小妹,我隻想說,生活對我們每個人都不容易,包括我。活下去,也許這就是唯一的理由。”

    “沒有了,真的沒有了……”對方的情緒相當的激動,她竟嚎啕大哭起來。也許是受了她情緒的感染,也許是她的話使蘇文娟想起了更多感傷的事,她的淚水又一次滑落下來,一邊說著“您別哭,千萬別哭……”自己卻“嚶嚶”地哭出了聲。

    盡管芳子不斷地摁住她的手,示意她保持克製,但是局麵並沒有多少的好轉。芳子隻得對著話筒,匆忙地開始了那千篇一律的結束語。

    什麽時候走出電台,坐上車子,文娟已經記得不太清楚。直到車窗外涼涼的夜風吹拂著她的臉和眉梢,她才似乎清醒了一些。她有些愧咎地對芳子說:“對不起啊,芳子。”

    “沒有什麽,挺好的。沒有想到節目竟然有這樣的效果,真的很感人。”芳子挺真誠地說。

    文娟沒有再說什麽,而是將目光投向了窗外。夜深了,整個城市好像也沉沉欲睡。窗外依稀可見一些大建築物的背麵,大倉庫的晦灰的後牆、一排排陳舊公寓的後窗、後窗裏朦朦朧朧的幾盞燈光。這個城市白天見不到的陰影與缺陷,在夜晚算是展露無遺了。

    “芳子,我的心好亂,我想下去走走。”文娟有些迷惘地說。

    “太晚了,還是送你迴家吧。”芳子有些擔憂地說。

    “沒事。這裏走過去不會太遠了。芳子,謝謝你送我,再見!”文娟說著,下了車,嘴角掛著一縷淒然的微笑。

    芳子望著她的背影遠去遠去,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這是一個謎一樣的女人。她是令人矚目的女作家,而她自己本身就是一個動人的故事。

    夜風涼涼地吹來,吹得蘇文娟的臉冰涼,手冰涼,心冰涼冰涼的。

    “阿姨,買束鮮花吧!”蘇文娟緩緩地迴過頭,是一個怯生生的十一、二歲的小女孩,明亮的雙眸黑漆漆的,在月光中像黑葡萄般的閃閃發光。在這寒冷的早春的夜裏,她顯得那麽的瘦弱和單薄。

    蘇文娟憂鬱的目光漫不經心地從她的花束上匆匆掠過。

    “這花真的很漂亮,而且還有淡淡的香味呢,不信你聞!”小女孩生怕她掉頭就走,又急切地說。

    “什麽花?”文娟隨意地問了一句。

    “天堂鳥。”小姑娘戰戰兢兢地答道。

    天堂鳥?天堂鳥!多麽動聽的名字。蘇文娟猛然覺得心頭一顫,她不由地低下頭,細細關注起它來:白色的花瓣,嫩黃色的花蕊,花蕊上還有些細密的水珠。在小女孩小小的懷抱中,它若有所訴,顯得分外的孤獨與淒美,一如風中的蘇文娟。一種多麽美的花啊,它一定來自於天堂!這樣想著,蘇文娟不由地心中一陣憐惜,她深深地把它們擁入懷中,然後輕輕說:“這些花,我全要了!”

    她之所以說要,而不是買,是因為她認為它們也是有生命的,她要帶它們迴家。她不願意它們在天亮的時候那樣落寞地凋零,被人遺棄在城市的某個角落。

    小女孩顯然找不開錢,她慌亂地在上衣及褲子的口袋裏掏著,湊著零錢。

    “不用找了。”文娟溫柔地望著她,輕聲說:“夜深了,快迴家吧!”

    小姑娘滿含感激地鞠了一個躬,然後轉個身,象一隻輕快的飛鳥向夜的深處飛去了。

    蘇文娟長久地佇立在那兒,感覺到有一股熱流從心頭慢慢升起,又從眼中慢慢溢出,那是她的眼淚,她溫熱的眼淚。

    拖著沉重的腳步,蘇文娟迴到家裏。走進臥室,就聞到一股嗆人的酒氣、煙味和怪異的味道。含之正橫躺在床上,床上零落地扔著領帶、襪子和小提包。她連忙退了出來,走到了兒子的房間。

    撚亮燈,不由地吃了一驚,亮亮還沒有睡,一雙黑眼珠滴溜溜地轉動著。

    “這麽晚了還不睡,明天怎麽上課呀?”文娟嗔怪道。

    亮亮像盼到救星似的,急切地坐起來說:“媽媽,快去看看爸爸吧。他剛才怪嚇人的,又是吐,又是鬧,還哭了。阿姨說,他一定是喝醉了。”見文娟還在遲疑,他又近乎哀求地說:“媽媽,你快去呀,看看爸爸好一點了沒有?”文娟心軟了。兒子是聰明而早慧的,她不願意讓他過早知道父母之間的芥蒂與隔閡。於是,她俯下身輕聲安慰道:“沒事的,孩子。那你乖乖睡著了,媽媽過去照顧爸爸。”

    說著,她關了燈,輕輕走到了隔壁的房間。含之和衣躺在床上,他的頭歪在枕頭上,好像睡得很熟。他的頭發零亂,胡子也沒怎麽刮,從前的那份整潔和清爽不知道都到哪裏去了。發生了那件事以後,說真的,她很少這麽近地去注視過他關心過他。記得以前含之總是特別愛幹淨愛風度,而她也總是把他的襯衣、褲子熨得平平整整,領角挺括的。而現在夫妻間竟成了這麽一種局麵,她不由地一陣心痛,心痙攣了起來。

    她輕輕地把床上的襪子、包和一條領帶撿起來放在椅子上,又俯下身把含之拖到地上的半床棉被推起來,蓋在他的身上。做完這一切,她正欲轉身走出去,含之醒了,一把抓住了她。他睜著一雙猩紅的布滿血絲的眼睛,緊盯著她,急切地說:“娟,別走,求你別走!”目光中盛滿了祈諒、求恕、痛苦與渴望。

    見她默然不語,他又吃力地把自己托起來,把頭埋在她的胸口,含混不清地懇求道:“對不起啊,我知道我錯了。求你不要不理我,不要拒絕我!”文娟的心軟了,隱隱約約間竟對他產生了一種類似於母愛的憐惜。

    也許是文娟眼中的一絲柔情讓含之看到了希望,他好像受到了某種鼓舞,一把將她拉向了被窩,拉到了自己的懷裏。發生了那件事後,他們夫妻已經沒有真正地親熱過了。記得一個午夜,含之把文娟撥弄醒了,大汗淋漓地表達著自己內心的衝動與想望。文娟驚恐萬狀地望著她,溫熱的身體在他的懷中瑟瑟抖顫著,那情形仿佛他麵對的不是一個他深愛著的妻子,而是一個備受欺淩、備受蹂躪的陌生人。

    他猛地感到一種負罪感,許久蓄積起來的信心頃刻瓦解,終於全線崩潰了。他知道自己不行了,真的是不行了。而此刻,文娟眼睛裏的那一點退讓那一點不堅持又似乎讓他重新看到了轉機,他急切地解開了她上衣領口的蝴蝶結,把一個又一個灼熱的吻印在上麵,印在了她的唇上、眉上、脖頸裏。她想推開他,卻覺得全身無力,淚水再一次簌簌流下。她知道,自己終於屈服了,屈服在他的“愛”裏,屈服在內心深處一遍遍想說服自己的理由裏。因為他是含之,因為他是她的丈夫,孩子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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