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普賢迴來之後,蘇文娟的心情再也沒有恢複過平靜。內心深處,象有一道潛伏的激流,正在體內緩緩地渲泄開來。子翔,就象一道旋風,裹挾著她青春歲月的許多夢想和揮之不去的迴憶,在她的心海裏卷起了萬頃碧波,使她一刻也不能停息懷念。好幾次她從夢中驚醒,惶然迴顧,才發現四周寂寂無聲,隻有形單影隻的自己一個人,還有那淒清的月光陪伴著她。

    每當蘇文娟在夜半醒來,撚亮房間的電燈,母親總是極不放心地披衣起床,帶著蒼老的咳嗽走過來,關切地問:

    “娟兒,是不是棉被太薄了,要不要加一床?”

    “是不是含之的事又讓你煩心了?不要多想了。”然後又是長長的一聲歎息。這聲歎息讓文娟很不安心,使她的心頭懸著一種深深的負罪感。於是,她連忙說:“媽,我沒事。您去睡吧。我隻是好久沒迴來住了,有點認床。其他的事,我真的不想。”然後,就像孩子一樣地躺下來,笑著說:“好了,我現在躺下來了,您關燈吧,把門帶上。”

    黑暗中,蘇文娟瞪大了一雙亮晶晶的眼睛。世界睡著了的時候,她的思維卻張開了翅膀,在無限的時空裏痛苦地翱遊著。

    三天後,亮亮結束了小提琴比賽迴來了。文娟告辭了父母,迴到了自己的家。來去匆匆,依然是那包簡簡單單的旅行袋,隻是多了那一張份量不輕的《普賢的夏天》。

    見到了媽媽,亮亮顯得興高采烈的,又是蹦又是跳,還喋喋不休地說了一通比賽的場景及小朋友之間的趣事。英姐張羅了一桌豐盛的菜肴,有魚、有肉、有蝦,小家夥胃口不錯,覺得哪一碗都好吃。他一邊吃著,一邊笑嘻嘻地說:“嗯,還是阿姨做的菜最好吃。”直樂得英姐高興得合不攏嘴。

    文娟微微抬起頭問英姐:“含之今天來過電話嗎?”

    “來過兩次電話了!問你迴來了沒有,我讓他掛你的手機。”英姐忙說。

    “哦。”文娟隻淡淡地應了一句。其實,含之一直沒有給她掛過電話,或許他還缺少足夠的勇氣吧。

    子翔也一直沒再給她掛過電話,這讓文娟感覺特別的失落。其實,文娟心裏一直在等他的電話,哪怕是一條短短的短信,告訴她他很好,這就足夠了。文娟也非常非常地想告訴他,她的本意並不想傷害他,即使無意地傷害他了,也請他原諒她。但是,他一直沒掛。

    這時大廳的電話鈴聲響了。不會是子翔的吧?蘇文娟這樣想著,但很快又推翻了自己的猜測,子翔不知道她家的電話號碼,怎麽可能直接掛電話過來?但不管怎樣,她還是飛快地跑過去,接起了電話。

    電話那頭是含之渾厚的男中音,語調顯得特別的客氣、柔和,帶著幾分驚喜:“娟,你迴來了?你,還好吧?”

    “還好。”文娟咬著嘴唇,輕輕應了一聲。

    “亮亮迴來了吧?”

    “嗯。”文娟沒有多餘的一句話。

    “我……我們……我過兩天辦完事就迴去了。”含之的聲音顯得有些窘迫。

    文娟一時竟不知說什麽好。夫妻之間一旦多了一層隔閡與距離,有時甚至比不上一對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來得隨便。她也顧不得含之想再說什麽了,連忙調開聽筒,大聲喊道:“亮亮,來,你爸的電話,來接!”

    亮亮又是蹦著跳著跑了過來。父子倆似乎談得挺開心,好幾次亮亮都哈哈大笑一場。蘇文娟隻是低著頭,默默地扒著飯。如果含之知道她一直等著的是另外一個男人的電話,不知道他會作何感想。想到這兒,她的內心掠過了一絲不安。她不知道含之在與別的女人打情罵俏的時候,是否也曾有過和她一樣的不安。

    子翔已經好幾天沒有消息了。好幾次蘇文娟都想主動掛電話過去,但是剛按了兩個鍵,又輕輕地放了下去。這座城市並不大,但他們真的好像已經隔著一生一世的距離。

    直到一周以後,文娟的手機才收到了子翔的一個短信。是這樣寫的:

    “文娟,從普賢迴來,我想了很久很久。曾經以為,愛就意味著重新塑造,相互擁有。如果不能得到完整的愛,我寧可不要。這些天,我一直努力地壓迫自己,想讓自己徹底地忘掉你,但是我失敗了,因為我根本就做不到。所以,我決定向命運妥協了,不敢再有任何過分的奢求。哪怕今生永遠都隻能做那個站在你遠方的大哥哥,隻要能時時見到你,看到你笑,看到你快樂,我就心滿意足了。相信我,讓我們握握手,重新開始好嗎?”

    文娟的眼睛又一次濕潤了,她感覺自己已被一種重新複蘇的愛與關懷包圍著,這種蠶絲般細韌的感情把她包得緊緊的,使她的心裏有一種溫暖如春的感覺。

    兩天後,他們見麵了。一坐上車,子翔就向她伸去右手。文娟訝然地望著他:“幹嗎?”

    子翔壞壞地笑了笑說:“握手呢!要知道第二次握手有多難得。我以為你從此就不再理我了。”

    文娟俏皮地撇撇嘴說:“我才不會那麽傻呢!不要錢就撿個大哥哥。可以時時對著撒撒氣,發發火,偶爾還可以蹭上一頓,那是多大的便宜呢!”

    子翔也笑了,慢條斯理地說:“看來此話不假。今天晚上就可以讓你蹭一頓了。說吧,去哪兒?”

    文娟眨巴著眼睛,大聲說:“那就去那家新開業的香格裏拉大酒店吧!”說著,偷眼在觀察子翔的表情。

    子翔故意睜圓了一雙大眼睛,誇張地說:“要求不菲呀!有點後悔了。”

    車子在香格裏拉大酒店的停車場停住了。文娟狡黠地說:“真到這兒呀?不過,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子翔把身子微微往後一仰,假裝無奈地說:“既來之,則安之。走吧,小姑娘!”

    畢竟是新落成的五星級酒店。處處金碧輝煌,熠熠生輝。

    文娟說:“我們到三樓大廳去。隻到三樓就不坐電梯了。沿著旋轉的樓梯走,感覺也很不錯。”說著,她拉著子翔向上走,還一邊走一邊探頭朝下看。扶梯右下方的紅地毯上,一架嶄新的白色鋼琴,年輕的樂者正全神貫注地彈奏著舒曼的那首《夢幻曲》,如夢如幻,有一種餘音繞梁的玄妙感覺。蘇文娟那種半是天真半是神往的神情也使子翔恍如迴到從前,依稀看到了十五年前那個可愛的小姑娘漸漸複活了。

    大廳裏也擠滿了人。他們找到一處靠窗的位子坐下。子翔深有感觸地說:“世界上的人真有意思。寂寞的人總是在尋找快樂,而快樂的人則在尋找更多的快樂,但有時什麽是真正的快樂其實自己並不一定知道。直到有一天真正失去了,才發現那是最珍貴的。”

    文娟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文娟,對於我們的未來,我不再有什麽太多的苛求。能夠時時看到你,就是一種幸福,現在還能夠和你坐在一起,再續一杯咖啡,在我看來,已是無上的幸福了!”

    文娟動情地說:“不要再討論這些沉重的話題了,說一點快樂的事吧。”子翔微微地點了點頭。

    那天晚上,他們就這樣相對坐著,一邊吃飯,一邊聊天,聊了很久很久。子翔告訴文娟許多以前她並不知曉的事情。包括他平凡而並不富裕的家庭,含辛茹苦的父母,這些年在國外的打拚經曆,還有童年掏鳥窩、射彈弓、捉螢火蟲等那些趣事。那是他們重逢以來最開心的也是談得最深入的一個夜晚。他們甚至還談到了婚姻和愛情方麵的話題。

    文娟悄然問他:“子翔,想過什麽時候再找一個知心愛人嗎?”她不經意地把“知心”二字說得很輕。

    子翔看了看她,淺淺地笑著說:“怎麽,也開始關注我的終身大事了?說實在的,關心我的人確實不在少數。甚至還有人給我介紹了本地知名的女主播。”說著,他望了望文娟,又有些自嘲似地說:“但是,我深知,我想找的人根本就找不到。”

    “那個姚芊芊呢?”文娟怯怯地問。

    子翔笑了:“你還記得她呀。那確實是一個聰明而討巧的女孩,隻是過於世故了。而世故是犧牲了可愛的天真才換來的。我之所以說找不到,就是因為現在的時代裏這樣的女孩實在是太多了。”

    “為什麽這樣說呢?有夢想才有期待嘛。”文娟想了想,挺真誠地說。

    子翔略微點了點頭說:“這話有一定道理。”但很快他有些困惑地說:“但是,我向來對婚姻不抱太樂觀的態度。我覺得,感情和婚姻,有時候可以說是毫無關聯的。有時候,在戀愛的時候雙方感情很好,那不是說結婚之後一定能夠維持下去;有時候,雙方感情並不怎麽樣就糊裏糊塗地結了婚,婚後反而很合得來。不是我說令人喪氣的話,不要對婚姻抱了過分天真的希望,而婚姻的美滿也不是光靠感情的濃馥。”

    文娟幾乎是無聲地微喟了一聲:“但是大多數人還是選擇了婚姻。也許很多人是因為寂寞,也有人是為了找尋一份家‘的感覺。”

    子翔微微歎了一口氣說:“中國人對一個家‘的需要比任何其他抓不到的感情’都重要,這一點我相信。但是這種感情裏的愛情成分究竟占了多少比例,自己並不一定知道。結婚了,不寂寞了,但真的就幸福了嗎?”文娟聽著,毫無把握地搖了搖頭。

    子翔又說,現在有很多人勸他結婚,無非是為了幫他兌現一個實際的婚姻,一個家,一個會照顧他的妻子,一個可以分享他的所有、他的時光的女人,一份安定的感情而已。他定了定神,堅定地說:“如果僅僅是這樣,我寧願不結婚。也許將來,我會再找女人,但不一定結婚。”

    蘇文娟不再說話。她無意於去說服子翔,也不知道怎樣才能說服他。每個人的人生經曆都不同,所以對於人生的態度自然也就不同,這就如同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萊特一樣,永遠就沒有一個準確的答案。但是無論如何,她還是很感激子翔的,因為他把她當作了可以坦然麵對的推心置腹的朋友。

    以後的一段時間,他們不時都會通通電話,發發短信,尋常的問候,適中的關懷,融注著彼此兄妹般濃濃的親情。偶爾他們也會出來,到咖啡廳談談心,敘敘舊。有一次,文娟也問子翔:“我們這樣在一起,如果被別人看到了,不知道會怎麽想?”

    “管他們怎麽想,我們又不是為別人活著。其實,我們兩個人心裏都很清楚,我敢說,世界上沒有一對男女的關係有像我們這麽簡單!”子翔深深地籲了一口氣。

    是啊,簡單多好!冰心老人曾說過:“因為你簡單,這世界就會變得簡單。”而唯其簡單,才凸現了這份感情的純潔、美好與綿長。跟子翔在一起,她覺得自己能夠率性而為,可以像孩子一樣無拘無束地說出自己的心裏話,可以開心地笑,俏皮地逗趣,不用像別人一樣再套著一張虛偽的假麵具與人周旋,這種輕鬆與快樂是她很久以來所沒有體會到的,也使她感受到了生命本色的光彩。她的眼睛裏又恢複了自信,臉上又呈現出動人的光彩。當然,她也很自然地將這種情緒帶到工作中、生活中,家庭內部的晦暗氣氛也似乎在漸漸緩和了。

    這天,文娟在報社上班。兒童福利院的牟院長來找她。牟院長說,前次報社報道了福利院幾個孤兒的故事之後,不斷有好心人給這些孩子捐衣捐物,有好幾個企業家還強烈地表達了要捐款的意願。她想向上申報舉辦一場公開的捐款活動,將所捐款物輻射到盲人學校、聾啞學校等所有需要幫助的地方。因此她特別希望報社能與他們聯辦,以爭取和喚醒社會上更多人的愛與關懷。這個創意固然不錯,但文娟卻十分猶豫。說心裏話,她內心非常想促成這件好事,但是以她目前的處境,她怕同事們說她愛出風頭。

    可是肖主任卻是一個積極的不折不扣的支持者。他果斷地說:“小蘇,這是一項非常有意義的活動。我們報社的專刊最近不是無米之炊嗎?這個題材好好挖掘,一定能弄出一、兩篇有深度的報道來。蘇總那邊我去報告,你趕快負責籌備吧。對了,再爭取幾家本市有知名度的、富有社會責任感的企業家參與進來,擴大擴大社會的影響力嘛。”

    文娟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很快,她便想到了子翔。他集團投資的新亞廣場項目正處於如火如荼的動工投產階段,也是本市市民特別關注的一個大項目。於是,她輕輕地撥動了子翔的手機。電話那頭,他的聲音顯得很疲憊。他說,剛剛結束了一場枯燥冗長的馬拉鬆式的項目論證會,很累。蘇文娟於是單刀直入地將意圖表明,然後問:“子翔,你願意出一點力嗎?”

    子翔笑了:“出力?是出錢吧?”

    文娟也俏皮地笑了:“也對!”

    子翔思忖了片刻說:“那好吧。我會跟我們行政事務部經理交待一下,讓他去運作。我把電話給你,一會兒,你跟他直接聯係吧。”

    籌備工作進展得非常順利。由報社和市殘聯聯合舉辦的慈善募捐活動就要舉行了。活動前一天,文娟滿懷欣悅地給子翔打電話:“子翔,明天的活動你一定要來啊!”

    “文娟啊,不好意思,明天我還有其他安排,我會讓我們集團一位副總去的。”

    文娟沒有再說什麽,她知道他忙,但心裏還是有一絲絲的失望的。

    募捐活動組織得很成功,文娟的稿子也相當感人,再配上那些生動的圖片介紹,這組報道得到了社會的普遍關注,好評如潮。連續三天,報紙加印十萬份,讀者來信雪片般地湧向了報社。文娟難抑心中的喜悅,她給子翔掛了電話:“子翔,事情辦完了嗎?晚上有空嗎?我請你吃飯。”

    電話那頭子翔笑出了聲:“迴來這麽久了,主動請我,這還是第一次。去,一定去!”

    這天晚上,在海天酒樓。蘇文娟點了一些子翔愛吃的家鄉菜,還破例主動開了一瓶紅葡萄酒。

    子翔笑著調侃道:“心情不錯嘛,挺有成就感對吧?”

    “當然!”文娟孩子氣地揚了揚頭。然後,她一邊打開了瓶蓋,在每個人的酒杯裏都斟上一點,一邊問:“你那天為什麽不來參加呢?”子翔淡淡地說:“場麵上的事沒多大意思。你不用太認真了。”然後吃驚地問:“真要喝酒呀?”

    文娟點了點頭說:“看來酒也不是什麽壞東西,能夠解憂,也能夠助興,難怪那麽多人喜歡它。來,幹杯!”

    酒一喝,這話閘子也就打得越來越開了。席間,文娟對子翔說:

    “子翔,你的度假村項目投資8.6億元,雖然是分五期,但成本也太高了!”

    子翔驚奇地抬起頭來,詫異地看她:“你是怎麽知道的?”

    “別人告訴我的。”文娟故作神秘地說。

    子翔微微地將身子往後一仰,笑著探尋著問:“你不會在調查我吧?”

    “差不多。”文娟俏皮地撇撇嘴說。其實這些情況網上都可以查得到,她隻不過是想吊吊子翔的胃口而已。

    子翔摸了摸漸漸渾圓的下巴,眉頭微蹙了一下,咬了咬牙問:“文娟,你最近怎麽對生意上的事開始感興趣了?”

    “這叫與時俱進嘛!這是市場經濟的時代。說不定哪天我也改行不當編輯了,到你那兒謀生混飯吃呢!”文娟越說越開心,她覺得這種抬杠挺有意思的。

    子翔眩惑地看著她,進一步說:“你是個才女,不寫作,怎麽對得起你與生俱來的創作天賦呢?”

    “才女?”文娟“咯咯”地笑著說:“你不覺得這個才‘字單看起來有點單薄有點瘦弱,加了一個貝’字旁才顯得豐滿嗎?”文娟的語氣裏更多的是帶著一點自嘲。

    “有意思,有意思。”子翔笑著牽強地附和著,臉上的笑暈似乎一層層地在減少,但文娟並沒有太多地在意到。

    他們又聊了一會兒。子翔說,他第二天還要去上海出差,不能呆久了。文娟沒有再挽留,他們在她家的那個巷口分手了。文娟說,祝你一路平安。子翔說,珍重再見,然後他們握手告別。寂寂的冬夜告訴你,冬天已漸漸接近尾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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