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父伸出手說:「帳簿交給我。」


    沈母繼續虛弱而固執地叫著:「小美,小美。」


    沈父無奈地站在那裏,沈母叫累了,開始喘息起來,片刻後又對沈父說:


    「叫小美過來。」


    沈父迴答:「小美不在這裏。」


    沈母好像沒有聽到他的話,仍然說:「去叫小美過來。」


    「她不在這裏,」沈父說,「她跟那個不孝之子走了。」


    「走了……」


    沈母安靜下來,慢慢閉上眼睛。她的唿吸逐漸消散,她似乎是在迴想小美的時刻裏死去的。這個嚴厲的女人,這個一生都將情感深藏不露的女人,離世之時流露了對小美的想念。


    沈母入棺時貼身穿著大紅細布做成的內衣,外套綠色絲綢的衣褲,頭戴縫上一顆珍珠的帽子,睡在繡著太陽和公雞的枕頭上。


    出殯的時候,沈店來了七個親戚,全體穿白,沈父走在前麵低頭而泣,護送沈母的棺材前往西山安葬。沈母生前清醒時再三叮囑喪事從簡,沈父沒有去請城隍閣的道士,也就沒有道士分列兩行的肅穆,更沒有笛、簫、嗩吶和木魚的悠揚之聲。沈父請來一支便宜的鄉下嗩吶隊,他們吹出來的嗩吶聲毫無悠揚可言,可是比道士們的樂聲響亮了許多,他們鼓起腮幫子,一路熱熱鬧鬧吹到西山。


    二十七


    掛在織補鋪子門側那塊長方形木板的文字幌開始汙漬斑斑,中間鐫刻的那個「織」字逐漸模糊不清,織補鋪子的門板仍然日出時開啟日落時合上,可是沒有什麽顧客上門了。沈父仍舊每日坐在鋪子裏,沈母離世之後,他的魂仿佛追隨而去,其呆呆的神態如同櫃檯旁的一件擺設。那個女傭還在沈家忙碌,碗盆的破裂聲還在響著,這樣的響聲倒是讓沈家有了一些生機。


    又過去了一年,沈父也病了,似乎是和沈母一樣的病,不斷咳嗽,而且咳出了血絲。那個頭髮花白的中醫和精瘦的徒弟再次成為沈家的常客,沈父沒有臥床,而是坐在鋪子裏就診,於是中醫來到時,織補鋪子門外會出現一些身影,他們是來欣賞中醫吟唱藥方的,抑揚頓挫的聲腔像是戲裏的老生。那個精瘦的徒弟站在一旁,俯向櫃檯奮筆疾書,仍然是那不變的九味藥。


    入冬後的一天下午,有兩個兩抬轎子停在沈家織補鋪子前,前麵的轎子裏出來了阿強,他遲疑地走向鋪子,看著呆坐在裏麵的父親,也就是兩年時間,父親已是風燭殘年的模樣,他忐忑不安地叫了一聲:


    「父親。」


    父親一動不動看著他,他又叫了一聲,這時父親長長出了一口氣,聲音顫動地說:


    「你迴來了。」


    阿強點點頭說:「不孝之子迴來了。」


    父親問他:「小美也迴來了?」


    他說:「也迴來了。」


    父親顫動地站起來,向鋪子外麵張望,問兒子:「她在哪裏?」


    阿強猶豫一下說:「在轎子裏。」


    父親看著眼前的兩個轎子,叫了兩聲:「小美,小美。」


    小美從後麵的轎子裏出來,低頭站在那裏,她聽到公公說:「進來呀。」


    小美低頭跟在阿強身後走進鋪子,然後她才抬起頭來,看見蒼老的公公像是另外一個人了,公公說:


    「你們總算迴來了。」


    公公的話讓小美感到沈家接納了她。阿強看見家裏出現一個女傭,卻沒有看見母親,他問父親:


    「母親呢?」


    父親咳嗽起來,咳了一會兒說:「走了,去西山了。」


    「去西山了?」阿強一下子沒有明白。


    父親說:「死了,有一年了。」


    阿強先是一怔,隨即淚流而出,他抹著眼淚說:「我不孝,我對不起母親。」


    小美也哭了,她對公公說:「都是我的緣故。」


    公公步履蹣跚帶著他們上樓去了臥房,從衣櫥裏拿出來帳簿,遞給小美,淒涼地說:


    「她臨終之時一直叫你的名字,要把帳簿交給你,我說你不在,她不聽,一直叫。」


    小美接過帳簿時,夾在裏麵的銀簪子掉落在地,小美一怔,她彎腰將銀簪子撿起來後哭著說:


    「都是我的錯。」


    公公嘆息起來,他說:「這都是命。」


    阿強與小美迴來的消息很快傳遍溪鎮,沈家的織補鋪子前又熱鬧起來。阿強和小美把門側的文字幌擦洗幹淨,重新做起織補活。來到織補鋪子的大多是來打聽他們這兩年的經歷,偶爾才有送來損壞衣服的。這兩人一邊做著織補活,一邊輕描淡寫地說他們去了京城,從事的仍然是織補生意,京城人多,生意也興隆,隻是那裏的冬天寒冷幹裂,一直適應不了。他們說這些話時,手上的織補動作依然迅速,畢竟是童子功手藝。熱鬧的景象也就是幾天,此後門可羅雀。阿強和小美已經無意繼續織補生意,隻是因為沈父的期望,他們兩個繼續坐在那裏。


    阿強和小美迴來之後,沈父放心了,然後臥床不起。他的病情一天天加重,咳嗽越來越劇烈,咳出的血絲從嘴角掛到下巴,他的床前也放了一隻木盆,早晨裏麵是清水,晚上水質暗紅了。他知道自己差不多了,把兒子兒媳叫到床前,交代起自己的喪事。他死後不用去城隍閣的水井買來沐浴水,用屋後水井裏的水給他淨身就行。壽衣不要用緞子,「緞」與「斷」諧音,不吉利,有斷子絕孫之嫌,陰間黑乎乎的,不宜用黑色,貼身是一套紅色衣褲,用大紅的細布來做,他說死後到陰間,最先要過的是剝衣亭,小鬼要剝掉陽間穿去的衣裳,小鬼剝到紅色,會以為剝出血來,就縮迴手不再剝了。棺材還是要講究一些,取樹身筆直,年份長的杉木做棺材,可使棺材不易腐爛。出殯時不要請城隍閣的道士,那支便宜的鄉下嗩吶隊吹奏起來十分賣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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