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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屑第一爐香/第二爐香 作者:張愛玲 投票推薦 加入書簽 留言反饋
正在這當兒,蜜秋兒太太繫著一條白底滾紅邊的桃花圍裙,端著一隻食盤,顫巍巍地進來了;一眼看見靡麗笙,便是一怔。羅傑幹咳了一聲,解釋道:“靡麗笙送了風扇下來,忽然發起暈來,不會是中了暑吧?”蜜秋兒太太嘆了一聲道:“越是忙,越是給人添出麻煩來!你快給我上去躺一會兒吧。”她把靡麗笙扶了起來,送到門口,靡麗笙道:“行了,我自己能走。”便嬌怯怯的上樓去了。這裏蜜秋兒太太逼著羅傑吃她給他預備的冷牛肝和罐頭蘆筍湯。羅傑吃著,不做聲。蜜秋兒太太在一旁坐下,慢慢地問道:“靡麗笙和你說了些什麽?”羅傑拿起飯巾來揩了揩嘴,答道:“關於她的丈夫的事。”這一句話才出口,屋子裏仿佛一陣陰風颯颯吹過,蜜秋兒太太半晌沒說話。羅傑把那飯巾狠狠地團成一團,放在食盤裏,看它漸漸地鬆開了,又伸手去把它團皺了,捏得緊緊地不放,蜜秋兒太太輕輕地把手擱在他手背上,低聲下氣道:“她不該單揀今天告訴你這個,可是,我想你一定能夠懂得,今天,她心裏特別的不好受……愫細同你太美滿了,她看著有些刺激。你知道的,她是一個傷心人……”羅傑又把飯巾拿起來,扯了一角,擦了擦嘴,淡淡的一笑。當然,靡麗笙是可憐的,蜜秋兒太太也是可憐的;愫細也是可憐的;這樣的姿容,這樣的年紀,一輩子埋沒在這陰濕,鬱熱,異邦人的小城裏,嫁給他這樣一個活了半世無功無過庸庸碌碌的人。他自己也是可憐,愛她愛得那麽厲害,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他老是怕自己做出一些非英國式的傻事來,也許他會淌下眼淚來,吻她的手,吻她的腳。無論誰,愛無論誰,愛到那個地步,總該是可憐的……人,誰不是可憐的,可憐不了那麽許多!他應當對蜜秋兒太太說兩句同情的,憤慨的話,靡麗笙等於是他的姊姊,自己的姊姊為人欺負了,不能不表示痛心疾首,但是他不能夠。今天,他是一個自私的人,他是新郎,[一切人的注意的集中點。誰都應當體諒他,安慰他,取笑他,賀他,吊他失去的自由。為什麽今天他盡遇著自私的人,人人都被包圍在他們自身的悲劇空氣裏?
哪!蜜秋兒太太又哭了,她說:“為什麽我這孩子也跟我一樣的命苦!誰想得到……索性像了我倒也罷了。蜜秋兒先生死了,丟下三個孩子,跟著我千辛萬苦地過日子,那是人間常有的事,不比她這樣……稀奇的變卦!說出去也難聽,叫靡麗笙以後怎樣做人呢?”她扭過身去找手絹子,羅傑看著她,她肋下汗濕了一大片,背上也汗溻了,棗紅色的衣衫變成了黑的。眼淚與汗!眼淚與汗!陰陰的,炎熱的天——結婚的一天!他突然一陣噁心。無疑地,蜜秋兒太太與靡麗笙兩人都有充分的悲哀的理由。羅傑安白登就是理由之一。為了他,蜜秋兒太太失去了愫細。為了愫細和他今天結婚,靡麗笙觸動了自己的心事。羅傑應當覺得抱歉,心虛,然而他對她們隻有極強烈的憎厭。誰不憎厭他們自己待虧了的人?羅傑很知道他在這一剎那是一個野蠻的、無可理喻的動物。他站起身來,戴上了帽子就走。出了房門,方才想起來,重新探頭進去說了一句:“我想我該去了。”蜜秋兒太太被淚水糊住了眼睛,像盲人似地摸索著手絹子,鼻子裏吸了兩吸,沙聲道:“去吧,親愛的,願你幸福!”羅傑道:“謝謝你。”他到外邊,上了車,街上有一些淡淡的太陽影子。凱絲玲站在一個賣木瓜的攤子前麵,背著手閑看著,見他出來了,向他喊:“走了麽,羅傑?”羅傑並不向她看,隻揮了一揮手,就把車子開走了。一個多鍾頭後,在教堂裏,他的心境略趨平和。一排一排的白蠟燭的火光,在織金帳幔前跳躍著。風琴上的音樂,如同洪大的風,吹得燭光直向一邊飄。聖壇兩旁的長窗,是紫色的玻璃。主教站在上麵,粉紅色的頭皮,一頭雪白的短頭髮楂子,很像蘸了糖的楊梅。窗子裏反映進來的紫色,卻給他加上了一匝青蓮色的頂上圓光。一切都是歡愉的,合理化的。羅傑願意他的母親在這兒;她年紀太大了,不然他也許會把她從英國接來,參加這婚禮。……音樂的調子一變,愫細來了。他把身子略微側一側,就可以看見她。用不著看,她的臉龐和身段上每一個細微的雕鏤線條,他都是熟悉的——熟悉的;同時又有些渺茫,仿佛她是他前生畫的一張圖——不,他想畫而沒畫成的一張圖。現在,他前生所做的這個夢,向他緩緩地走過來了;裹著銀白的紗,雲裏霧裏,向他走過來了。走過玫瑰色的窗子,她變了玫瑰色;走過藍色的窗子,她變了藍色;走過金黃色的窗子,她和她的頭髮燃燒起來了。……隨後就是婚禮中的對答,主教的宣講,新郎新娘和全體證人到裏麵的小房間裏簽了字,走出來,賓客向他們拋灑米粒和紅綠紙屑。去拍照時,他同愫細單獨坐一輛車;這時耳邊沒有教堂的音樂與喧嚷的人聲,一切都靜了下來,他又覺得不安起來。愫細隔著喜紗向他微笑著,像玻璃紙包紮著的一個貴重的大洋娃娃,窩在一堆捲曲的小白紙條裏。他問道:“累了麽?”愫細搖搖頭,他湊近了些,低聲道:“如果你不累,我希望你迴答我一句話。”愫細笑道:“又來了!你問過我多少遍了?”羅傑道:“是的,這是最後一次我問你。現在已經太晚了一些,可是……還來得及。”愫細把兩隻手托住了他的臉,柔聲道:“滑稽的人!”羅傑道:“愫細,你為什麽喜歡我?”愫細把兩隻拇指順著他的眉毛慢慢地抹過去,道:“因為你的眉毛……這樣。”又順著他的眼眶慢慢抹過去,道:“因為你的眼睛……這樣。”羅傑抓住她的手吻了一下,然後去吻她的嘴。過了一會,他又問道:“你喜歡我到和我結婚的程度麽?我的意思是……你確實知道你喜歡我到這個程度麽?”她重複了一句道:“滑稽的人!”他們又吻了。再過了一會,愫細發覺羅傑仍舊在那裏眼睜睜地望著她,若有所思,便笑著,撮尖的嘴唇,向他的眼睛裏吹了一口氣,羅傑隻得閉上眼睛。兩人重新吻了起來。他們拍了照片,然後到蜜秋兒宅裏去招待賀客,一直鬧到晚上,人方才漸漸散去,他們迴到羅傑的寓所的時候,已近午夜了。羅傑因為是華南大學男生宿舍的舍監,因此他的住宅與宿舍距離極近,便於照應一切。房屋的後部與學生的網球場相通,前門臨著傾斜的,窄窄的汽車道;那條水泥路,兩旁沿著鐵欄杆,紆迴曲折地下山去了。那時候,夜深了,月光照得地上碧清;鐵欄杆外,挨挨擠擠長著墨綠的木槿樹;地底下噴出來的熱氣,凝結成了一朵朵多大的緋紅的花。木槿花是南洋種,充滿了熱帶森林中的迴憶——迴憶裏有眼睛亮晶晶的黑色的怪獸,也有半開化的人們的愛。木槿樹下麵,枝枝葉葉,不多的空隙裏,生著各種的草花,都是毒辣的黃色,紫色,深粉紅——火山的涎沫。還有一種背對背開的並蒂蓮花,白的,上麵有老虎黃的斑紋。在這些花木之間,又有無數的昆蟲,蠕蠕地爬動,唧唧地叫喚著,再加上銀色的小四腳蛇,閣閣作響的青蛙,造成一片怔忡不寧的龐大而不徹底的寂靜。忽然水泥路上一陣腳步響,一個人踏著拖鞋,拍搭拍搭地往下狂奔,後麵又追來了一個人,叫道:“愫細!愫細!”愫細的拖鞋比人去得快,她赤著一隻腳,一溜溜下一大截子路,在鐵欄杆轉彎的地方,人趕上了鞋,給鞋子一絆,她急忙抱住了欄杆,身子往下一挫,就不見了。羅傑嚇呆了,站住了腳,站了一會,方才繼續跑下去。到了轉彎的地方,找不到她;一直到路的盡頭,連一個人影子也沒有,他一陣陣地冒汗,把一套條紋布的睡衣,全濕透了。他站在一棵樹底下,身邊就是一個自來水井,水潺潺地往地道裏流。他明知道井裏再也淹不死人,還是忍不住要彎下腰向井裏張望,月光照得裏麵雪亮,分明藏不了人。這一定是一個夢——一個噩夢!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那裏站了多少時候。他聽見馬路上有人說著話,走上山來了,是兩個中國學生。他們知道舍監今天才結婚,沒有人管束他們,所以玩得這麽晚才迴宿舍來。羅傑連忙一閃,閃在陰影裏,讓他們走過;如果他讓他們看見了,他們一定詫異得很,加上許多推測,沸沸揚揚地傳說開去。他向來是小心謹慎愛惜名譽的一個人。他們走過了,他怕後麵還有比他們迴來得更晚的。因此他也就悄悄跟著上來,迴到他自己的屋子裏去了。華南大學的學生,並不是個個都利用舍監疏防的機會出去跳舞的。有一個醫科六年生,是印度人,名喚摩興德拉,正在那裏孜孜對不起——你必得幫我的忙!“一麵說,一麵朝他奔了過來。摩興德拉慌得連爬帶跌離了床。他床上吊著圓頂珠羅紗蚊帳,愫細一把揪住了那帳子,順勢把它扭了幾扭,絞得和石柱一般結實;她就昏沉沉地抱住了這柱子。究竟帳子是懸空的,禁不起全身的重量這一壓,她就跟著帳子一同左右地搖擺著。摩興德拉紮煞著兩隻手望著她。他雖然沒有去參加今天舍監的婚禮,卻也認得愫細,她和他們的舍監的羅曼史是學生們普遍的談話資料,他們的訂婚照片也在《南中國日報》上登載過。摩興德拉戰戰兢兢地問道:”你——你是安白登太太麽?“這一句話,愫細聽了,異常刺耳。她哪裏禁得住思前想後一下,早已嚎啕大哭起來。一麵哭,一麵蹬腳,腳上隻有一隻金緞拖鞋。那一隻光著的腳劃破了許多處,全是血跡子。她這一鬧,便驚動了左鄰右舍,大批的學生,趿上鞋子,睡眼惺忪地擁到摩興德拉的房門口來。一開門,隻見屋裏暗暗的,隻有書桌底下一隻手電筒的光,橫射出來,照亮了一個女人的輕紗睡衣裏麵兩隻粉嘟嘟的玉腿,在擂鼓一般跳動。離她三尺來遠,站著摩興德拉的兩條黑腿,又瘦又長,踏在薑黃色的皮拖鞋裏。門口越發人聲嘈雜起來,有一個人問道:”摩興德拉,我們可以進來麽?“摩興德拉越急越張口結舌的,答不出話來。有一個學生伸手撚開了電燈,摩興德拉如同見了親人一般,向他們這邊飛跑過來,叫道:”你們看,這是怎麽一迴事?安白登太太……“有人笑道:”怎麽一迴事?我們正要問你呢!“摩興德拉急得要動武道:”怎麽要問我?你——你不要血口噴人!“旁邊有一個人勸住了他道:”又沒有說你什麽。“摩興德拉把手插在頭髮裏一陣搔,恨恨道:”這不是鬧著玩的!你們說話沒有分寸不要緊,我的畢業文憑也許要生問題!我念書念得正出神,安白登太太撞進來了,進來了就哭!“眾人聽了,麵麵相覷。內中有一個提議道:”安白登先生不知道哪兒去了?我們去把他找來。“愫細聽了,臉也青了,把牙一咬,頓腳道:”誰敢去找他?“沒有人迴答。她又提高了喉嚨尖叫道:”誰敢去找他?“大家沉默了一會,有一個學生說道:”安白登太太,您要原諒我們不知道裏麵的細情,不曉得應該怎麽樣處置……“愫細把臉埋在帳子裏,嗚嗚咽咽哭了起來道:”我求你們不要問我……我求你們!但是,你們得答應我別去找他。我不願意見他;我受不了。他是個畜生!“眾人都怔住了,半晌不敢出聲。他們都是年青的人,眼看著這麽一個美麗而悲哀的女孩子,一個個心酸起來,又不知如何是好,隻得去端了一隻椅子來,勸道:”您先坐下來歇歇!“愫細一歪身坐下了,上半身兀自伏在摩興德拉的帳子上,哭得天昏地黑,腰一軟,椅子坐不穩,竟溜到地上去,雙膝跪在地上。眾學生商議道:”這時候幾點鍾了?……橫豎天也快要亮了,我們可以去把校長請來,或是請教務主任。“摩興德拉隻求卸責,忙道:”我們快快就去;去晚了,反而要被他們見怪。“愫細伸出一隻萎頓的手來,擺了一擺,止住了他們;良久,她才掙出了一句話道:”我要迴家!“摩興德拉追問道:”您家裏電話號碼是幾號?要打電話叫人來接麽?“愫細搖頭拭淚道:”方才我就打算迴去的,我預備下山去打電話,或是叫一輛車子。後來,我又想:不,我不能夠……我母親……為了我……累了這些天……這時好容易忙定了,我還不讓她休息一晚?……我可憐的母親,我將怎樣告訴她呢?“有一個學生嘴快,接上去問道:”安白登先生他……“愫細銳叫道:”不要提起他的名字!“一個架著玳瑁框眼鏡的文科學生冷冷地嘆了一口氣道:”越是道貌岸然的人,私生活越是不檢點。我早覺得安白登這個人太規矩了,恐怕要發生變態心理。“有幾個年紀小些的男孩子們,七嘴八舌地查問,被幾個大的攆出去了,說他們不夠資格與聞這種事。一個足球健將叉著腰,義憤填胸地道:”安白登太太,我們陪您見校長去,管教他香港立不住腳!“大家哄然道:”這種人,也配做我們的教授,也配做我們的舍監!“一齊慫恿著愫細,立時就要去找校長。還是那文科學生心細,說道:”半夜三更的,把老頭子喊醒了,他縱然礙在女太太麵上,不好意思發脾氣,決不會怎樣的熱心幫忙。我看還是再待幾個鍾頭,安白登太太可以在這屋裏休息一下,摩興德拉到我那屋子裏去睡好了。“那體育健將皺著眉毛,向他耳語道:”讓她一個人在這裏,不大妥當;看她那樣子,刺激受得很深了。我們不能給她一個機會尋短見。“那文科學生便向愫細道:”如果您不反對的話,我們留四五個人在這屋裏照顧您,也給您壯壯膽。“愫細低聲道:”謝謝你們,請不要為了我費事。“學生們又商議了一會,把愫細安置在一張藤椅子上,他們公推了四個人,連摩興德拉在內,胡亂靠在床上,睡了幾個鍾頭。
哪!蜜秋兒太太又哭了,她說:“為什麽我這孩子也跟我一樣的命苦!誰想得到……索性像了我倒也罷了。蜜秋兒先生死了,丟下三個孩子,跟著我千辛萬苦地過日子,那是人間常有的事,不比她這樣……稀奇的變卦!說出去也難聽,叫靡麗笙以後怎樣做人呢?”她扭過身去找手絹子,羅傑看著她,她肋下汗濕了一大片,背上也汗溻了,棗紅色的衣衫變成了黑的。眼淚與汗!眼淚與汗!陰陰的,炎熱的天——結婚的一天!他突然一陣噁心。無疑地,蜜秋兒太太與靡麗笙兩人都有充分的悲哀的理由。羅傑安白登就是理由之一。為了他,蜜秋兒太太失去了愫細。為了愫細和他今天結婚,靡麗笙觸動了自己的心事。羅傑應當覺得抱歉,心虛,然而他對她們隻有極強烈的憎厭。誰不憎厭他們自己待虧了的人?羅傑很知道他在這一剎那是一個野蠻的、無可理喻的動物。他站起身來,戴上了帽子就走。出了房門,方才想起來,重新探頭進去說了一句:“我想我該去了。”蜜秋兒太太被淚水糊住了眼睛,像盲人似地摸索著手絹子,鼻子裏吸了兩吸,沙聲道:“去吧,親愛的,願你幸福!”羅傑道:“謝謝你。”他到外邊,上了車,街上有一些淡淡的太陽影子。凱絲玲站在一個賣木瓜的攤子前麵,背著手閑看著,見他出來了,向他喊:“走了麽,羅傑?”羅傑並不向她看,隻揮了一揮手,就把車子開走了。一個多鍾頭後,在教堂裏,他的心境略趨平和。一排一排的白蠟燭的火光,在織金帳幔前跳躍著。風琴上的音樂,如同洪大的風,吹得燭光直向一邊飄。聖壇兩旁的長窗,是紫色的玻璃。主教站在上麵,粉紅色的頭皮,一頭雪白的短頭髮楂子,很像蘸了糖的楊梅。窗子裏反映進來的紫色,卻給他加上了一匝青蓮色的頂上圓光。一切都是歡愉的,合理化的。羅傑願意他的母親在這兒;她年紀太大了,不然他也許會把她從英國接來,參加這婚禮。……音樂的調子一變,愫細來了。他把身子略微側一側,就可以看見她。用不著看,她的臉龐和身段上每一個細微的雕鏤線條,他都是熟悉的——熟悉的;同時又有些渺茫,仿佛她是他前生畫的一張圖——不,他想畫而沒畫成的一張圖。現在,他前生所做的這個夢,向他緩緩地走過來了;裹著銀白的紗,雲裏霧裏,向他走過來了。走過玫瑰色的窗子,她變了玫瑰色;走過藍色的窗子,她變了藍色;走過金黃色的窗子,她和她的頭髮燃燒起來了。……隨後就是婚禮中的對答,主教的宣講,新郎新娘和全體證人到裏麵的小房間裏簽了字,走出來,賓客向他們拋灑米粒和紅綠紙屑。去拍照時,他同愫細單獨坐一輛車;這時耳邊沒有教堂的音樂與喧嚷的人聲,一切都靜了下來,他又覺得不安起來。愫細隔著喜紗向他微笑著,像玻璃紙包紮著的一個貴重的大洋娃娃,窩在一堆捲曲的小白紙條裏。他問道:“累了麽?”愫細搖搖頭,他湊近了些,低聲道:“如果你不累,我希望你迴答我一句話。”愫細笑道:“又來了!你問過我多少遍了?”羅傑道:“是的,這是最後一次我問你。現在已經太晚了一些,可是……還來得及。”愫細把兩隻手托住了他的臉,柔聲道:“滑稽的人!”羅傑道:“愫細,你為什麽喜歡我?”愫細把兩隻拇指順著他的眉毛慢慢地抹過去,道:“因為你的眉毛……這樣。”又順著他的眼眶慢慢抹過去,道:“因為你的眼睛……這樣。”羅傑抓住她的手吻了一下,然後去吻她的嘴。過了一會,他又問道:“你喜歡我到和我結婚的程度麽?我的意思是……你確實知道你喜歡我到這個程度麽?”她重複了一句道:“滑稽的人!”他們又吻了。再過了一會,愫細發覺羅傑仍舊在那裏眼睜睜地望著她,若有所思,便笑著,撮尖的嘴唇,向他的眼睛裏吹了一口氣,羅傑隻得閉上眼睛。兩人重新吻了起來。他們拍了照片,然後到蜜秋兒宅裏去招待賀客,一直鬧到晚上,人方才漸漸散去,他們迴到羅傑的寓所的時候,已近午夜了。羅傑因為是華南大學男生宿舍的舍監,因此他的住宅與宿舍距離極近,便於照應一切。房屋的後部與學生的網球場相通,前門臨著傾斜的,窄窄的汽車道;那條水泥路,兩旁沿著鐵欄杆,紆迴曲折地下山去了。那時候,夜深了,月光照得地上碧清;鐵欄杆外,挨挨擠擠長著墨綠的木槿樹;地底下噴出來的熱氣,凝結成了一朵朵多大的緋紅的花。木槿花是南洋種,充滿了熱帶森林中的迴憶——迴憶裏有眼睛亮晶晶的黑色的怪獸,也有半開化的人們的愛。木槿樹下麵,枝枝葉葉,不多的空隙裏,生著各種的草花,都是毒辣的黃色,紫色,深粉紅——火山的涎沫。還有一種背對背開的並蒂蓮花,白的,上麵有老虎黃的斑紋。在這些花木之間,又有無數的昆蟲,蠕蠕地爬動,唧唧地叫喚著,再加上銀色的小四腳蛇,閣閣作響的青蛙,造成一片怔忡不寧的龐大而不徹底的寂靜。忽然水泥路上一陣腳步響,一個人踏著拖鞋,拍搭拍搭地往下狂奔,後麵又追來了一個人,叫道:“愫細!愫細!”愫細的拖鞋比人去得快,她赤著一隻腳,一溜溜下一大截子路,在鐵欄杆轉彎的地方,人趕上了鞋,給鞋子一絆,她急忙抱住了欄杆,身子往下一挫,就不見了。羅傑嚇呆了,站住了腳,站了一會,方才繼續跑下去。到了轉彎的地方,找不到她;一直到路的盡頭,連一個人影子也沒有,他一陣陣地冒汗,把一套條紋布的睡衣,全濕透了。他站在一棵樹底下,身邊就是一個自來水井,水潺潺地往地道裏流。他明知道井裏再也淹不死人,還是忍不住要彎下腰向井裏張望,月光照得裏麵雪亮,分明藏不了人。這一定是一個夢——一個噩夢!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那裏站了多少時候。他聽見馬路上有人說著話,走上山來了,是兩個中國學生。他們知道舍監今天才結婚,沒有人管束他們,所以玩得這麽晚才迴宿舍來。羅傑連忙一閃,閃在陰影裏,讓他們走過;如果他讓他們看見了,他們一定詫異得很,加上許多推測,沸沸揚揚地傳說開去。他向來是小心謹慎愛惜名譽的一個人。他們走過了,他怕後麵還有比他們迴來得更晚的。因此他也就悄悄跟著上來,迴到他自己的屋子裏去了。華南大學的學生,並不是個個都利用舍監疏防的機會出去跳舞的。有一個醫科六年生,是印度人,名喚摩興德拉,正在那裏孜孜對不起——你必得幫我的忙!“一麵說,一麵朝他奔了過來。摩興德拉慌得連爬帶跌離了床。他床上吊著圓頂珠羅紗蚊帳,愫細一把揪住了那帳子,順勢把它扭了幾扭,絞得和石柱一般結實;她就昏沉沉地抱住了這柱子。究竟帳子是懸空的,禁不起全身的重量這一壓,她就跟著帳子一同左右地搖擺著。摩興德拉紮煞著兩隻手望著她。他雖然沒有去參加今天舍監的婚禮,卻也認得愫細,她和他們的舍監的羅曼史是學生們普遍的談話資料,他們的訂婚照片也在《南中國日報》上登載過。摩興德拉戰戰兢兢地問道:”你——你是安白登太太麽?“這一句話,愫細聽了,異常刺耳。她哪裏禁得住思前想後一下,早已嚎啕大哭起來。一麵哭,一麵蹬腳,腳上隻有一隻金緞拖鞋。那一隻光著的腳劃破了許多處,全是血跡子。她這一鬧,便驚動了左鄰右舍,大批的學生,趿上鞋子,睡眼惺忪地擁到摩興德拉的房門口來。一開門,隻見屋裏暗暗的,隻有書桌底下一隻手電筒的光,橫射出來,照亮了一個女人的輕紗睡衣裏麵兩隻粉嘟嘟的玉腿,在擂鼓一般跳動。離她三尺來遠,站著摩興德拉的兩條黑腿,又瘦又長,踏在薑黃色的皮拖鞋裏。門口越發人聲嘈雜起來,有一個人問道:”摩興德拉,我們可以進來麽?“摩興德拉越急越張口結舌的,答不出話來。有一個學生伸手撚開了電燈,摩興德拉如同見了親人一般,向他們這邊飛跑過來,叫道:”你們看,這是怎麽一迴事?安白登太太……“有人笑道:”怎麽一迴事?我們正要問你呢!“摩興德拉急得要動武道:”怎麽要問我?你——你不要血口噴人!“旁邊有一個人勸住了他道:”又沒有說你什麽。“摩興德拉把手插在頭髮裏一陣搔,恨恨道:”這不是鬧著玩的!你們說話沒有分寸不要緊,我的畢業文憑也許要生問題!我念書念得正出神,安白登太太撞進來了,進來了就哭!“眾人聽了,麵麵相覷。內中有一個提議道:”安白登先生不知道哪兒去了?我們去把他找來。“愫細聽了,臉也青了,把牙一咬,頓腳道:”誰敢去找他?“沒有人迴答。她又提高了喉嚨尖叫道:”誰敢去找他?“大家沉默了一會,有一個學生說道:”安白登太太,您要原諒我們不知道裏麵的細情,不曉得應該怎麽樣處置……“愫細把臉埋在帳子裏,嗚嗚咽咽哭了起來道:”我求你們不要問我……我求你們!但是,你們得答應我別去找他。我不願意見他;我受不了。他是個畜生!“眾人都怔住了,半晌不敢出聲。他們都是年青的人,眼看著這麽一個美麗而悲哀的女孩子,一個個心酸起來,又不知如何是好,隻得去端了一隻椅子來,勸道:”您先坐下來歇歇!“愫細一歪身坐下了,上半身兀自伏在摩興德拉的帳子上,哭得天昏地黑,腰一軟,椅子坐不穩,竟溜到地上去,雙膝跪在地上。眾學生商議道:”這時候幾點鍾了?……橫豎天也快要亮了,我們可以去把校長請來,或是請教務主任。“摩興德拉隻求卸責,忙道:”我們快快就去;去晚了,反而要被他們見怪。“愫細伸出一隻萎頓的手來,擺了一擺,止住了他們;良久,她才掙出了一句話道:”我要迴家!“摩興德拉追問道:”您家裏電話號碼是幾號?要打電話叫人來接麽?“愫細搖頭拭淚道:”方才我就打算迴去的,我預備下山去打電話,或是叫一輛車子。後來,我又想:不,我不能夠……我母親……為了我……累了這些天……這時好容易忙定了,我還不讓她休息一晚?……我可憐的母親,我將怎樣告訴她呢?“有一個學生嘴快,接上去問道:”安白登先生他……“愫細銳叫道:”不要提起他的名字!“一個架著玳瑁框眼鏡的文科學生冷冷地嘆了一口氣道:”越是道貌岸然的人,私生活越是不檢點。我早覺得安白登這個人太規矩了,恐怕要發生變態心理。“有幾個年紀小些的男孩子們,七嘴八舌地查問,被幾個大的攆出去了,說他們不夠資格與聞這種事。一個足球健將叉著腰,義憤填胸地道:”安白登太太,我們陪您見校長去,管教他香港立不住腳!“大家哄然道:”這種人,也配做我們的教授,也配做我們的舍監!“一齊慫恿著愫細,立時就要去找校長。還是那文科學生心細,說道:”半夜三更的,把老頭子喊醒了,他縱然礙在女太太麵上,不好意思發脾氣,決不會怎樣的熱心幫忙。我看還是再待幾個鍾頭,安白登太太可以在這屋裏休息一下,摩興德拉到我那屋子裏去睡好了。“那體育健將皺著眉毛,向他耳語道:”讓她一個人在這裏,不大妥當;看她那樣子,刺激受得很深了。我們不能給她一個機會尋短見。“那文科學生便向愫細道:”如果您不反對的話,我們留四五個人在這屋裏照顧您,也給您壯壯膽。“愫細低聲道:”謝謝你們,請不要為了我費事。“學生們又商議了一會,把愫細安置在一張藤椅子上,他們公推了四個人,連摩興德拉在內,胡亂靠在床上,睡了幾個鍾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