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安娜揉了揉發澀的眼睛,把漂浮的照明光球拉近了點,更仔細地看著紙上的字跡。她估計自己已經連續工作了十個,或者十二個小時,但她現在沒空去看時鍾。經過好幾天的猜測,失敗,換個方向再重來之後,吉安娜終於找到了正確的思路,就好像一個指揮官終於發現了那道需要攻陷的城牆的弱點,這種接近謎底的興奮感讓她絲毫感覺不到疲憊。


    “好的,”她大聲地對自己說——反正也沒有人會聽到。出於尊重,其他人和她的帳篷隔開了一定距離,“如果我把這個放在這一行,它們大體上就是完整的了。至於這邊……”


    她用筆在那一塊區域點了點,然後拉過一張空白的紙,開始在上麵列公式。當她快要寫滿整張紙時,吉安娜突然停下來往上看,迅速地瀏覽了一遍那些密密麻麻的符號和數字,然後倒吸了一口涼氣。


    “哦,天哪,我忘了一個變量!”


    好在她還沒有完全搞砸。法師一邊嘀咕著“我就知道有哪裏不對”一邊將遺漏的內容用小字補充在空白處。如果安東尼達斯看到了這張被劃得亂七八糟的紙,肯定會罰她重新抄寫一遍。不過現在營地裏除她以外沒有人能看懂這些東西,所以它隻是無關緊要的小插曲。


    然後她開始計算,並將結果小心地記錄下來。當她在地圖上畫上最後一條線,看著它們在某一點完美無瑕地交匯,不由得發出了一聲小小的歡唿。


    “我得把這件事告訴阿爾薩斯。”她自言自語地說,想要從桌邊站起來,但馬上就感覺到了一陣暈眩。精神鬆懈下來之後,原本被忽略的疲憊頓時奪迴了陣地,脖頸僵硬,肩膀像針紮一樣疼,喉嚨裏還有一種作嘔感。她止不住地打了個哈欠,眼角頓時泛起了淚花。


    吉安娜伸手去摸裝了提神茶的杯子。指尖濕潤的涼意讓她扭頭看去,和茶杯裏頂著一小片花瓣的微型水元素對上了眼。這個淺褐色的小家夥趴在茶杯邊緣,衝她打了個嗝,吐出一截幹枯的草莖。


    法師這才想起她在某個小時裏把茶杯打翻,為了拯救那些被浸濕的草稿紙而召喚出一個水元素的事。她歎了口氣,指揮另一隻茶杯去把自己洗幹淨,然後從茶壺裏接了一杯茶,晃晃悠悠地送了過來。


    冷掉不知多久的提神茶喝起來可真不怎麽樣。吉安娜又往裏麵加了幾滴精力藥劑,這才感覺舒服了些。她揉了揉眼睛,打起精神從椅子上站起來,抓起那疊紙向外走。在掀開門簾前,她又匆忙地轉過身來,從紙堆下麵找出了一麵鏡子,對著它看了看,然後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


    吉安娜快速地打理了一番自己,這才走出了帳篷。時間比她預料的要早些,天邊已經泛白,雙月幾乎要看不見了,但夜色還沒有完全褪去,一層薄霧輕柔地彌漫在山林間,帶來溫和的涼意。營地裏一片安靜,除了站崗的哨兵,其他人都還沒有醒。就連獅鷲們也安靜地擠在一起,隻在聽到她走動的聲音時睜開一隻眼睛,斜瞟一眼。


    但阿爾薩斯已經坐在了營地中央的長凳上,穿戴整齊,戰錘靠在腿邊,對著火堆的餘燼沉思著。狄寧也在,他正用獵刀削一塊木頭,看起來有些心不在焉。盡管如此,戰士一如既往地早早發現了她的到來,他衝她點了下頭,然後用刀柄敲了一下聖騎士的臂鎧以示提醒。


    “吉安娜!”阿爾薩斯立刻起身歡迎她,沉思的神情被高興的微笑所取代,“你起得可真早。昨晚睡得好嗎?”


    “事實上我沒睡——不過那不重要,我有發現要告訴你們兩個,是關於我們找到的那些泰坦遺跡的。”


    她把地圖展示給他們看。狄寧凝神注視了上麵的數字和公式幾秒鍾,猛地把頭向後一仰,就像是要從某種惑人心智的陷阱裏掙脫出來似的。他以一種冷靜而絕望的口吻說:“直接告訴我結論就行了。”


    吉安娜並不怎麽意外地歎了口氣。


    “我從那些石塊的形狀和位置中找到了規律,證明它們是屬於某個大型建築物的碎片。很有可能是一次爆炸導致它們脫落並被投擲到了岸上。”


    “所以,主體就在這裏了?”認真研究過地圖後,阿爾薩斯指著交匯點問道。


    狄寧探頭看了一眼他所指的位置,評價道:“和索拉丁說的一樣。”


    吉安娜頓時瞪大了眼睛,吃驚地看著他們兩個。


    “等等,什麽叫做‘和索拉丁說的一樣’?”


    阿爾薩斯在長凳上局促地動了動。


    “我正想要告訴你這件事。”他歉意地說,“昨天晚上我和狄寧在湖邊找到了索拉丁王,準確地說,是他的幽靈。他親自告訴了我們這裏發生了什麽——吉安娜?”


    吉安娜把臉埋進雙手裏,挫敗地沉默了好一會兒。她難以自抑地想起被砸碎的鎖,被切斷的繩結,被炸開的迷宮牆壁,以及其他一些完全忽視了謎題本身的暴力行徑。即使這個謎題不是她設計的,但她此時所感受到的沮喪要遠勝於此。


    “我真的很抱歉,吉安娜。”


    “這不是你的錯。”她悶悶地說,“你不可能提前預料到這一點。並不是所有的死者都會變成幽靈。”


    而且也不是所有的幽靈也能保持理智。所以一個三千年前的、依然神誌清醒的幽靈幾乎可以說是絕無僅有。想到這一點讓她感覺好受了一些,起碼下一次,當他們沒有這麽幸運的時候,她的工作就不會是無用功,而是通往真相的穩妥保障。


    吉安娜響亮地吸了一大口氣,這有點粗魯,但對平複心情很有效。最後她放下手,抬起頭來,灑脫地說:“好吧,起碼我在得到答案的時候還是很愉快的,算不上浪費太多時間。”


    “我應該在昨天晚上就告訴你的。”阿爾薩斯內疚地說。


    “哦,不,千萬別,那更糟糕。”吉安娜連連擺手。在終於抓住解題思路時被直接告知答案,她想不出什麽能夠比這更令人惱火的了,“但下次你一定要叫上我一起——老天,我居然錯過了見到這樣一位傳奇人物的機會!對了,他到底說了什麽?”


    不管是什麽樣的執念讓這位古代國王堅持在此徘徊了這麽久,那都一定是非常重要的理由。她對此十分好奇。


    “你所計算出來的這個位置,”阿爾薩斯指著地圖上的標記解釋道,“是一座古代維庫人建造的陵墓,裏麵埋葬著泰坦守護者提爾,還有一名他重創但未能殺死的敵人。”


    吉安娜好不容易忍住了驚唿的衝動,聽他說完。


    “三千年前,索拉丁王和他的隨從遵循傳說找到了這裏。出於好奇,他們闖了進去,這一行為喚醒了那個怪物。盡管在意識到自己的過錯之後竭力想要彌補它,但就像提爾一樣,索拉丁王也沒能徹底殺死他的對手。因此他留下來,即使是以幽靈的形態,想要找到,”阿爾薩斯向她示意了一下狄寧,“一位能夠做到這一點的勇士。”


    “他把他的劍卡在了那東西的頭上。”狄寧鎮靜地補充道,“看起來我沒得選。”


    “所以我們已經答應他了。”阿爾薩斯說,望了一眼天空,“等到日頭升起來,我們就開始做準備。”


    然後他轉向狄寧,同樣鎮靜地說:“你要是敢提議讓我留在營地裏,我就揍斷你的鼻子。”


    狄寧什麽都沒有說,但突然之間他看起來像是馬上就要爆炸了。如果他是一頭獅子,此時肯定已經爪牙外露,鬃毛倒豎,下一刻就要狂吼一聲。而阿爾薩斯居然還能那麽鎮定自若地坐在原地,麵對著他,著實令吉安娜感到驚訝。至少她自己就在狄寧猛地站起身時不由自主地向後退縮了一下。


    但他隻是一言不發地大步走開了,手裏還握著那把獵刀,像是走在要去殺死某個人的路上。吉安娜擔憂地望了望狄寧的背影,輕聲說:“他隻是擔心你。”


    “我知道,吉安娜。”阿爾薩斯迴答道。盡管他的聲音依然溫和,但神情表明他不想繼續談論這個話題了。


    於是她不再說話,隻是陪他一起靜靜地坐著,看朝陽逐漸把天空染成金色。


    ***


    他當然知道狄寧是在擔心。他的身上流著一個國王的血,未來也會成為一個國王。這一點就注定了總會有人為他擔心,希望他能夠遠離危險。


    但他不隻是一個未來的國王。他還是,並且希望自己始終會是一個鬥士,和一個朋友。由他受到的教育所培育出的品行讓他不願意看著別人涉險卻不做行動,由他接受的訓練和付出的努力而培養出的驕傲則不能容忍這一點。


    阿爾薩斯看著湖麵。水很清澈,讓他能夠看到水下那道筆直的黑影。盡管已經劃定了大致的範圍,陵墓的準確位置還是需要探尋一番。偵察兵在潛入水中時隨身帶著繩索,每隔一段距離就將它們固定在湖底,以便自己和後來者不會迷失方向。


    “他們發迴了訊號,殿下。”法裏克匯報道,“我們可以下去了。”


    阿爾薩斯點點頭。他步入湖中,讓水逐漸漫過自己。穿著盔甲下水無疑是件蠢事,但如果有法師從旁協助就不是了。吉安娜對每個人都施展了法術,好讓他們能在水下活動自如。當水位升到嘴邊時,他謹慎地吸了口氣,沒有被嗆到,於是放心地向更深處遊去。


    他不擔心有什麽危險,狄寧帶領的偵察隊絕不會將隱患留在身後。隨著水逐漸變深,光線也開始黯淡,阿爾薩斯順著繩索向前,其他人跟著他。


    在到達繩索的盡頭前,他就看到了目的地。一個位於湖底,廣場一樣巨大的圓盤,質地和他們在林間找到的那些一致,已經變得四分五裂,將封在下方的洞穴展露出來。繩索釘進鄰近的湖底,一名偵察兵守在那裏,向他們示意。


    圓盤下方的甬道長滿了水草,沒有被遮掩的部分牆壁被刻意打磨過。甬道起先向下,阿爾薩斯以為他們得一直泡在水裏,但過了一會兒後又轉為向上,最後冒出了水麵。他聽見法裏克在身後大聲的舒氣,顯然不隻是他一個人希望腳踏實地。


    但他馬上就聞到了血腥味,看見狄寧站在一具屍體旁邊,其他偵察兵們聚在他身後,或坐或站,各個帶傷。阿爾薩斯立刻將戰錘握在手裏,快步走上坡道和台階,甚至來不及細看四周:“怎麽迴事?”


    狄寧臉色陰沉,因厭惡而扭曲,他用手裏的盾牌示意性地敲了一下屍體,迴答道:“無麵者。”


    這具屍體約有兩人高,一些地方覆有尖刺甲殼,餘下則是光滑堅韌的粉色肌肉,如同章魚的觸須。雙臂處是數根分叉的觸手,內側有著發著藍光的紋路,雙腳則隻有兩根指頭。這怪異生物正麵朝下的死去,因此阿爾薩斯無從得知它是不是字麵意思上的無麵。他忍住厭惡,審慎地打量了它幾眼:“你曾經遇到過這樣的東西嗎?”


    狄寧哼了一聲:“不止一次。”


    阿爾薩斯放鬆了一些,至少他們中有人對這種敵人有所了解:“我先去看看傷員。”


    跟在他身後的人已經先他一步,用繃帶和藥水處理那些能處理的傷口。阿爾薩斯治愈了一個人的手臂,他的骨頭幾乎全都被打碎了。忙完之後,他才想起要觀察一下周圍。


    他們所處的前廳極為寬廣,兩層階梯寬闊得可供馬車穿行,台階仿佛是為巨人設計的,每一階都需要多走兩步。階梯兩側豎立著壯觀的雕像,頂端沒入到穹頂的黑暗中,看不清楚輪廓,阿爾薩斯可以保證他們下潛的深度絕對抵不上它們的高度。雕像再向外仍有廣闊的區域,火把的光也觸及不到邊界。他們所能看清的一切都有著鉑金般的色澤,線條優雅有序,氣魄恢弘。他不由得想起索拉丁說的話。


    ‘看見前廳時,我就知道有了大發現。那扇門異常眼熟,仿佛來自失落已久的記憶。’


    現在阿爾薩斯理解了他。有生以來他從沒見過,甚至沒有聽聞過類似的事物。但此時卻又覺得頗為熟悉。他出神地看著這個地方,恍惚間竟有些弄不清楚到底是由他自己親眼目睹,還是在透過別人的眼睛在看。


    唯有一處地方讓他覺得不適。前門兩側有著碗裝的底座,各托著一顆散發著紫黑色光芒的圓球,那光線讓人惡心。不需要詢問任何人,阿爾薩斯就知道這是腐化的象征,和那已死怪物同源的產物。一種怒火自然而然地升起,憤慨於這個神聖肅穆的地方所遭受的玷汙。他望向其他人,從他們的眼中看到了同樣的情感。


    “來吧,搭檔。”狄寧了然地說,“讓我們去把這場仗打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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