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大人請我赴宴?”王索明心中嘀咕,老洪有事交代就行,搞吃飯這套把戲作甚。


    “頭前帶路。”王索明在印坊幹了半天,肚裏也有些饑餓,索性先去造上一頓。


    江海樓雅間,臨江觀海,各色菜肴,精致可口。


    “洪大人呢?”王索明向親隨問道。


    “小的也不知。”洪府親隨扣扣後腦勺,出門找人去了。


    “還請王先生速去頂層。”親隨尋了一圈,趕忙來通知王索明。


    江海樓頂層觀景閣,一眾身著圓領斕衫的文士將兩位大官圍住,有的努力套近乎,有的不斷賣弄文采。


    “求冉大人做個裁判,我和他的這首詩,到底哪個好?”


    “冉大人遠道而來,不妨留下墨寶!”


    “冉大人,小生有一篇雄文獻上,可解北遼之患……”


    二人被人群圍在中間,一時竟走不脫。


    都是些功名在身的讀書人,也不好叫侍衛用強。


    “老大人,我著實沒想到在頂樓有一場文會,哎!”洪同知一臉歉意。


    二人本是上樓觀景,被認出圍住實在出乎意料。


    “說這話何用之有,趕緊應付過去罷。”冉巡撫無奈道。


    話音剛落,一名身穿陳舊布袍的少年上了樓,眉若遠山,目如朗星,氣度瀟灑,意蘊從容。


    冉巡撫遠遠望見這少年,心頭一凜,此子年紀輕輕,便有如此氣質,胸懷與才情應是不凡。


    “索明,這邊!”洪大人招唿道。


    原來他就是王索明,才貌雙全!李家姑娘倒是有福,冉大人暗自想道。


    見洪大人主動打招唿,文士們紛紛轉頭望來,見來人身著舊布袍,便以為隻是洪府下人。


    “咦,這不是王案首麽。”有人嘀咕道。


    “什麽?案首?新科案首王索明?”


    “怎地如此寒酸!汙了讀書人身份。”


    “不過一個秀才而已,不知洪大人喚他何事。”


    文人們窸窸窣窣議論紛紛,洪縣尊低聲對王索明訴苦道:“我們被糾纏了半個時辰了,點評一首還有一首,趕緊想法,把我和冉大人摘出去。”


    冉巡撫在旁點頭,期待地望著王索明。


    尼瑪老洪,你請我吃飯,結果肚子尚且餓著,就要接你甩的大鍋?


    王索明無奈,揪過旁邊一個書生問道:


    “今天文會主旨為何?”


    “選在江海樓,當然以江海為題咯。”


    以江海為題?豈不是嘎嘎亂殺,先給你們來點溫和的。


    隻見王索明略作沉思,取筆在紙上隨意寫就:


    “月黑見漁燈,孤光一點螢。”


    “微微風簇浪,散作滿河星。”


    他一邊寫,就有書生照著念誦出來。


    五言絕句,短小精粹,冉大人被佶屈聱牙之詞折磨一下午,讀此詩頓覺耳目一新。


    此短短四句越咂摸越有味道,隻略略幾筆,就將泛舟時火光映在波光上的一瞬之感,勾勒得惟妙惟肖。


    “不愧是案首,肚子裏頗有些墨水。”有領略到妙處的,當即開口讚賞。


    “拿早就準備好的短句充數,頗有取巧之嫌。”文人擅嫉,這言語間酸氣簡直要溢出來。


    “小巧工筆之詞,毫無底蘊可言,簡直可笑!”亦有佯狂書生不屑一顧。


    王索明聞言,沒有停筆,扯過第二張紙來繼續寫:


    “東溟貼漢淼無涯,蚌腹鼇肩萬丈霞。”


    “怪石沈波生鐵樹,鹹潮著岸盡鹽花。”


    “三山浮水人如鶴,五夜衝星劍是蛇。”


    “歸去黃山尋舊隱,為言蓬島得金砂。”


    旁人念著,場麵愈發安靜,待到念完,一時無人敢說話。


    “寫景瑰麗,用典雄奇,好!”洪同知一麵說著,一麵趁旁人沒反應過來,將兩首詩折起揣入懷中。


    他話音剛落,“噗轟”地一聲,人群好似被點著,嗡嗡嗡議論四起。


    “這王案首當真詩才絕倫,此首一出,我大雍文壇就有了一顆新星。”這是心胸開闊之輩。


    “不可能,他才多大,怎能做出此篇!”這是倚老賣老之輩。


    “怕不是有備而來,請高人代筆,借我詩會揚名!”這是心胸狹窄之輩。


    “兩首都是寫景為主,詩家怎能在詩中藏頭露尾,分毫不展現個人情思?”還是那個狂生繼續點評。


    王索明扯過第三張紙,頓筆,忽地抬頭對冉巡撫說道:


    “這第三首,獻給冉大人!”


    說罷,提筆以狂草疾書:


    “忽忽青春客裏休,半生贏得一生愁。”


    “與人會飲從沉醉,是處無家且浪遊。”


    “海氣夜迷燈火市,江風涼入管弦秋。”


    “不知一枕羈人夢,更上誰家舊酒樓?”


    冉巡撫一字一字念去,大半生光景在眼前迅速略過。


    年少時的意氣風發,縱酒狂歌。


    中年時的宦海浮沉,四處為官。


    如今年老,在這陌生城市陌生酒樓與一群陌生人,糾纏不清,恍惚若夢。


    眼角似有淚劃過。


    四周雅雀無聲,整個觀景閣隻聽得波濤拍岸。


    “兩位大人,走吧。”王索明趁眾人呆滯,當即領著二人下樓。


    (這第一首叫《舟夜書所見》,是清代詩人查慎行所作,第二首叫《送汪爾含還新安兼訊白下舊遊用命美韻》,是明代詩人李之世所作,第三首叫《南台酒家題壁》,清代詩人江湜所作。)


    席間寒暄客套無需多言,最終冉大人喝的大醉,在樓上一遍一遍對著江海高歌:


    “忽忽青春客裏休,半生贏得一生愁!”


    ……


    青牆黛瓦,鬆柏成碧,在幾株挺拔的楓樹下,一道婀娜的身姿手持長劍,在紅葉紛飛中翩翩起舞。


    青絲隨風拂動,纖腰騰轉若柳。


    身姿如花影,劍光逐月行。


    二位女子在旁觀看,其中之一是名華服貴婦,已然陶醉於蹁躚劍舞。


    另一位是名青衣道姑,凝目注視少女的身姿細節,不時頷首讚歎,不時低聲歎息。


    “唿~”佳人一套劍招演完,反手執劍,喘息不停。


    “靜月師太,我這幾日練得如何?”少女向著道姑問道。


    “三小姐蘭心蕙質,聰穎不凡,短短幾日內便得了這套追花逐月劍的神要。”道姑誇獎道。


    “既然如此,為何師太又歎息呢?”少女疑惑地問道。


    道姑看了一眼貴婦,那雍容婦人卻笑道:


    “靜月,你我自閨中即是密友,有何事大可明言。茵茵也不小了,成與不成,她心裏要有數。”


    道姑當即歎息一聲道:“那我便敞開說罷,茵茵所練的這套劍招,是我蓬萊坤道的養生法門,長期習練可滋陰養元,延年益壽。”


    “至於茵茵所求之武道,恐怕為時已晚。”


    李三小姐聞言,秀美的小臉麵色一黯,貴婦卻是急道:


    “怎會晚?我侄女短短幾日便將這劍法練的駕輕就熟,分明是個大才,何來不成的道理?”


    “葳蕤(姑母閨名),茵茵,且聽我細細道來。”道姑徐徐說道。


    “這武道一途,有內外之別。”


    “欲練外功,女子身軀較男子纖弱,自小就要用藥浴強身,否則絕難闖過凡胎膂力之限。”


    “欲練內功,便要在天葵初至前,修行秘法收攝元陰,否則根基減薄,內功進境緩慢。”


    所以說這王生僥幸,倘若他在練《內壯篇》前夢中春動散了真陽,何來今日練精化氣大成的功力。


    “隻是慢些,說到底還是能練的?”姑母試探著問道。


    “茵茵若真癡迷武道,非學不可,那便修行內功吧,天資綽綽有餘,隻是根基淺薄事倍功半,要有所準備。”


    “可還有旁的法子?比如丹藥?比如……雙修?”姑母對道家修行也有涉獵,為了滿足侄女心願,當即大膽問來。


    李葳蕤問話如此直白,氣氛頓時尷尬起來。


    “尋常丹藥多有丹毒,茵茵根基未穩前不宜服用。至於雙修……”師太迴憶了片刻。


    “二人修為相若才可進行,否則就是單方麵采補,除非男子願意進獻元陽,但這亦是有損根基的……”


    三人耳根俱是紅了,茵茵小臉幾乎垂到胸上。


    片刻後,李茵茵率先打破了沉默。


    “請師太傳我內功。”少女咬著銀牙,堅定地說道。


    隻有學了,才有可能跟上那道身影,倘若不學,隻能迴迴目送他遠去。


    更何況縱然不成,能與王郎多些話講,也是好的。


    “靜月是蓬萊女冠,若要修行,還請茵茵拜入我門,而我的內功乃門內秘傳,還需奏請掌門同意,方可傳法。”


    “這……”李茵茵有些遲疑。


    入了蓬萊劍派,是否會身不由己,不能再和王郎廝守?


    姑母看著侄女小臉上滿是憂慮,當即輕笑:“嗬嗬,茵茵不用多慮,我等人家入蓬萊,隻需考察心性過關後,記名為在家居士即可,當年我也曾拜入門中,這才結識了靜月。”


    靜月師太也接過話茬道:“入門倒無須擔心,掛名弟子亦是弟子。難的是讓掌門同意,近期師兄會下山來萊州辦事,屆時我向他言明收徒之意,或能允我傳茵茵真法。”


    靜月師太心裏也沒底,門內秘傳隻有真傳弟子才能修習,從未有過掛名弟子能修內功的先例。


    “易掌教要來?哈,靜月你無需為難,此事交給老汪!”


    有錢能使鬼推磨,不過給侄女教一套功法,汪家豪富,就不信砸不下來。


    ……


    三人繼續在別院練劍,而李府之中,卻另有些別的景象。


    後院水軒之中,兩位姨娘碰麵,免不了竊竊私語。


    “那丫頭又在作甚?”


    “老五剛迴來說,姐姐在院裏練劍。”


    “練劍?她一個女孩子家,不安生地繡花讀書,練什麽劍,真是不守婦道。”


    “誰說不是呢?身為府內小姐,卻和匠人相好,老太太也不管,真是有辱我李家門楣!”


    “這件事就不要操閑心了,依我看來,如此倒好哩。”一名姨娘得意說道。


    “這是什麽道理?”另一位不解問道。


    “你沒瞅見?正室跟著老爺一道迴來,原本氣焰洶洶地要整治後宅,聽聞此事後,卻再也無心折騰我們,每日都去到老爺那裏鬧。”


    “原來如此,若二人真個成了,那正室便一輩子抬不起頭來,書匠女婿,哈哈哈……”


    “傑傑傑。”兩個婆娘陰森且歡快地笑起來。


    ……


    “盡快給茵茵許一門好人家吧。”李夫人眼睛紅腫,對著李老爺哀求道。


    這幾日她鬧也鬧了,吵也吵了,甚至下令將茵茵禁足,但自家男人這裏,始終不給準話。


    “你倒是說句話啊。”李夫人看著李老爺依舊埋頭臨摹,又急了起來。


    “終身大事,怎能操切!”李老爺頭也不抬地說道。


    自己不是已經讓趙西席去提點那王索明幾句,怎地還沒動靜!


    李德曜心裏也有些急,不在兩月內把事情定了,自己下迴省親還不知是何時。


    “女兒若讓刻字匠拐跑,你後悔也來不及!還不早點嫁個好人家,我們李府臉上也好看。”李夫人又開始重複起這幾日的說辭。


    李老爺聽得頭大,縱然他給老婆解釋過很多次,可這在京城貴婦圈混久了的娘們,怎麽聽得進去什麽才情膽魄,在她心裏,院試案首都不過是小小的秀才功名罷了。


    她的雙眼,一隻盯著官位,另一隻望著門第。


    “我那河東巡查禦史的表舅,有個小公子,正和茵茵年歲相若,如何?”


    “嶧縣王氏呢?高門大族,總有適齡男子。”


    “實在不行,洪同知如今也是夠格的,家裏二子都未定親,你趕忙去問一問呐!”


    李老爺充耳不聞,奮筆疾書。


    “你倒是說句話啊!”見丈夫始終沒反應,這婦人一把奪過毛筆,甩得桌案上盡是墨點。


    李老爺望著自己半天心血被毀,一股怒火湧上天靈,“啪”地甩手,給了自家婆娘一耳光。


    “啊啊啊,李德曜,你竟敢打我,哇哇哇!”婦人一手捂側臉,不住哭叫,另一手在房內中捉起什麽砸什麽。


    李府大老爺書房,一時“砰砰哐哐”,響聲不斷。


    “老爺!老爺!”一名下人匆匆跑進來,顧不上混亂,給李老爺遞上兩張拜帖。


    李老爺定睛一看,洪同知的拜帖。


    另外一張,竟是……


    冉巡撫的私貼!


    “停手!”李老爺暴喝。


    “叮鈴哐啷。”婦人摔得更氣勁。


    “啪”地一聲,又是一巴掌,李夫人暈暈乎乎楞在原地,麵前出現一張帖子。


    “榮祿大夫兵部侍郎加齊魯巡撫姑蘇華亭冉文傑拜上”


    “啪啦!”細頸瓶脫手而出,摔得粉碎。


    “老,老爺,這個我不是故意地。”李夫人期期艾艾地解釋道。


    “還不速去準備!”李老爺咆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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