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溪今年十五歲,長相水靈靈,花骨朵一般,但說起話來卻像二十五歲。隻因為她十一二歲就跟在孫氏身邊伺候,當家主母一心向佛,府中雜事過問得多了,小小年紀就練成了一把年紀。


    性格文靜的吳歲晚嫁入沈家後,蘭溪又喜歡上了當知心大姐姐,說起道理來,好像她有親身經曆一樣。


    “大少爺待身邊人都好,待媳婦兒隻會更好。大少奶奶進門後,府中人都誇您穩重知禮、溫柔和氣。都說您和大少爺就是天生一對,你們夫妻呀,以後都是好日子!”


    甭管她和沈長戈以後能不能夫妻和美,至少這一刻的期盼是美好的,蘭溪的祝福是真心實意的。


    吳歲晚緊繃的神經,慢慢鬆弛下來。她從陪嫁的妝奩裏,拿出了一支並蒂花樣的發釵,端詳片刻,緩緩簪入了高聳的雲髻。


    發釵通體銀白,釵頭鑲嵌著絳紅色的玉石花瓣,簡潔素雅,於烏黑的發髻間盛放著一個女人最初的希望。


    吳歲晚的出嫁,一波三折,嫁妝一減再減。雖然她被一頂小轎抬到沈府那日,身後跟著八抬嫁妝,但箱子裏沒有什麽值錢的物件。


    吳六子會算賬,吳歲晚是過來沈府守寡的,往後就是個活死人,啥用都沒有。他一個死了姑爺的丈人,一點好處占不上,他腦子抽了,才往嫁妝箱子裏裝大筆財物。


    用吳六子的話來說,沈家再怎麽不好,也不至於讓一個寡婦凍死餓死,錢財太多了,你也沒地方花去。


    作為父親,那些話說的在情在理,就像雞打鳴狗放屁,從他嘴裏發出啥動靜,都很相貼,都沒什麽奇怪的。


    總之,吳家不讓吳歲晚空箱出嫁,都是吳六子父愛泛濫了。


    所以,吳歲晚挺窮的,隻有這個妝奩裏的東西還過得去。


    畢竟是要天天戴在頭上出門見人的,吳六子再不要臉,也害怕外人笑話他苛待女兒,為了麵子好看才沒有偷工減料。


    但是,最值錢的並蒂蓮發釵,也還不足十兩銀子。


    吳歲晚戴上她最貴重的首飾,帶上一顆最純潔的心靈,去迎接她的夫君沈長戈。剛要轉身,卻又被蘭溪扯住了手臂。


    “大少奶奶別著急……”


    蘭溪快手拿過妝台上的胭脂,遞給吳歲晚,語氣裏都是疼惜:“大少奶奶,你現在不是守寡的身份,你夫君迴來了,而且是立了大功勞迴來的,你怎麽能素麵朝天去見他呢?”


    吳歲晚羞答答垂了眼簾,擰開胭脂盒,用指腹沾了一點點,在唇瓣上緩緩塗抹。


    銅鏡裏的女孩兒,人世掙紮十七載,第一次光亮耀眼。


    吳歲晚走出了自己的院子,越接近前廳腳步越慢,臉上的緋色也愈加鮮豔。


    蘭溪窺見一個女子的羞澀與膽怯,料想一會兒的情景,應該比戲文裏演繹的男女相會更精彩,不由得跟在吳歲晚身後捂著嘴偷笑。


    十四歲起就早晚惦念,寫了一箱子書信,隔著千裏,隔著生死,她終於盼來了與沈長戈的第一麵。


    還有五丈遠,三丈遠……


    隱隱傳來一陣爭吵聲。


    吳歲晚提起裙角,踏上台階,站在門檻外,看清了廳堂裏對峙的兩父子,也聽清了那些關乎她的爭執。


    “自古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已經為你娶了妻,你怎麽能隨便在外麵找女人?”


    沈契坐在太師椅上,對立在屋子中間,一臉傲然的沈長戈,怒斥道:“你不要以為你在外麵做了官,我就管不得你了。到什麽時候,你有多大出息,我都是你的父親,我做主替你娶進來的女人才是你的妻子。”


    沈長戈冷嗤道:“我想娶哪個女人為妻,我自己說了算!天王老子做主娶進來的女人,隻要我不承認,她永遠不是我的妻子。”


    “反了你了!”


    沈契一掌拍在桌子上,猛然起身,跨前兩步,指著沈長戈的鼻子,怒罵道:“真是這些年我把你慣壞了,沒能教會你怎麽做人。娶妻娶賢,歲晚在得知你陣亡的消息後,依然履行婚約,為你撐著門戶。年紀輕輕,甘願守寡那麽多時日,總算把你盼迴來,你卻不認她。你這叫狼心狗肺……”


    沈長戈從小習武,臂膀寬闊,又比父親高了一個頭。任沈契跳得再高,罵得再狠,在大將軍兒子麵前,也顯不出氣勢,倒是有幾分滑稽。


    “她不是我喜歡的女人,我也沒有逼著她嫁進來……”


    沈長戈的語氣平靜又冷淡:“事已至此,沒有好聚,也可以好散。念著她品行高潔,我會在錢財上多多補償她……”


    “你能補償什麽?”


    沈契喊的嗓子都岔了音:“一個女子剛剛嫁人一年,連夫君的麵都沒見過,就遭了嫌棄。平白無故被打發迴娘家,你讓她以後的日子怎麽過?”


    沈長戈麵容冷酷:“各自嫁娶,各安天命,互不相幹!”


    “你這逆子!”


    沈契跳起來,一巴掌扇在了沈長戈臉上,怒吼道:“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就絕不會允許你休妻和離。沈家的長媳,你沈長戈的妻子,必須是吳歲晚!”


    “哎……有話好好說!”


    孫氏原本坐在沈契身旁的太師椅上,低眉順目,任兩父子爭吵。沒承想越吵越激烈,還動上手了,連忙起身阻攔,眼尾餘光瞥見了站在門邊的吳歲晚。


    “歲晚……”


    孫氏低唿一聲,迎了過去,沈契父子應聲轉頭。


    吳歲晚與沈長戈目光相觸,一個冰冷無情,一個彷徨無助。


    “唉……歲晚,沒事的,有父親母親在,我們會給你做主的!”


    孫氏握住吳歲晚的手,溫聲安慰,沈契也上前一步,緩和了臉色,急聲保證道:“歲晚放心,一切都由父親做主,你在這個家裏的地位無人可撼動。無論長戈招來多少女人,都隻能做妾!”


    沈長戈在沈契身後冷笑道:“父親休要說大話!”


    “你這逆子,想要氣死我,是不是?”


    沈契暴跳如雷,抬起手來,又要往沈長戈臉上招唿,卻被孫氏攏住了手臂。


    “既然你都聽到了,我們倆直接談條件更好……”


    沈長戈不顧沈契臉色烏青,也忽略屋子裏其他人譴責的目光,緊盯著吳歲晚,逼問道:“要怎麽樣,你才肯離開沈家?”


    吳歲晚的臉頰褪盡了血色,兩手交握,十指勾纏,鼓足了勇氣,直視沈長戈,顫抖了幾下唇瓣,小聲囁嚅:“你可以……納妾……”


    “哈哈……笑話!”


    沈長戈冷冷勾唇,望向吳歲晚的目光裏,充滿了鄙薄。


    “我沈長戈心愛的女人,怎能委屈做妾?”


    男人的一字一句擲地有聲,殘忍無情,不留餘地。


    吳歲晚的一心一念轟然崩塌,毫無預兆,無可挽迴。


    她努力瞪大雙眼,恐怕最後一點點尊嚴也潰不成軍。奈何淚水聚集得太快,有一顆晶瑩猝然滾落,落於地麵,豎成了刀劍,讓她往後行的每一步都比從前更加艱難。


    吳歲晚太過狼狽,轉身逃離,卻在衝出沈府大門後,停頓了須臾。


    不是舍不得,不是在等待,隻是突然想起來,自己無處可去,無人可靠。


    “大少奶奶,你快迴來,有話好好說……”


    “老爺都被氣暈過去了……”


    “大少奶奶,你等等我……”


    蘭溪追的緊,吳歲晚不再猶疑,朝著吳府的方向奔跑。


    吳六子是吳歲晚的父親,是唯一能幫她離開沈府,保留住體麵,給她容身之地的親人。


    “開門……快開門……”


    已經快到申時末,正是吳府各房擺晚飯的時辰。東側門三兩日都不開一迴,下人過來的慢一點。吳歲晚額頭冒汗,分外急切,一邊拍門,一邊唿喊:“快開門,讓我進去!”


    “哎?是……六爺家的……”


    出嫁的女兒雙目赤紅,發際鬆散,突然跑迴娘家,一瞧就是在婆家受了委屈。


    開門的婆子難掩驚訝,本想再細瞧一瞧,吳歲晚卻是猛力推開她,再次提裙狂奔。


    追趕過來的蘭溪瞧見吳歲晚進了吳府大門,擔憂無奈,跺了跺腳後,轉身返迴了沈家。


    “父親……”


    吳六子一家圍著滿桌佳肴,剛剛舉起酒盅,就見吳歲晚叫喊著衝進屋來,一家五口人都愣住了。


    安氏最先反應過來,起身相迎,關切道:“歲晚,這是在做什麽?怎麽突然自己跑迴家來啦?”


    “我……”


    吳歲晚像小孩子一樣,兩手交握在小腹處攥緊了衣角,眼淚決堤,哽咽道:“沈長戈迴來了……他說……”


    吳六子一聽當大官的女婿迴來了,不等女兒再說下去,立即站起身,興奮道:“哎呦,長戈迴來,怎麽也不提前說一聲?我要請他到家裏來喝酒,也不知他有沒有空閑,不行我就登門拜訪……”


    “說的什麽混話,哪有嶽父去拜見女婿的?”


    安氏打心眼兒裏瞧不起吳六子,但也不能當著兒女的麵罵得太過分,把不要臉、缺腦子的話在心裏過了一遍,而後拉過吳歲晚的手,感覺到她全身都在顫栗,連忙安撫。


    “歲晚,你慢慢說,發生了什麽事?”


    女婿歸家,小兩口應該甜甜蜜蜜,女兒卻一個人哭著跑迴娘家,這叫什麽事兒?若不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以吳歲晚沉靜內斂的性格,怎會這般失色又失態?


    吳六子好像才注意到事情的不對勁兒,對著形容淒楚的女兒,黑臉訓斥道:“長戈迴來了,你不在沈家好好伺候著,跑迴娘家做什麽?你看看你現在是什麽樣子,怎麽配得上做大官的夫人?也不怕別人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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