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從北門出城,逕自竄入了龍首山。


    春夜的山林莽莽蒼蒼,黑暗中不知藏了多少毒物。未殊帶著她在山間小徑上狂奔,好像對這裏的山路十分熟悉。他迴頭,不遠處仍見黑衣人騰挪輾轉地追來,眼神微微一凜。


    他略略收步,鮮血淋漓的手掌斷然劈在旁邊粗大的樹幹上!


    嘩啦——


    樹幹竟從中斷裂,巍巍然倒下,橫亙路中!


    他如法炮製數次,幾棵老樹接二連三地倒下來,枝葉翻飛,塵埃亂攪,半夜裏全是不明所以的鳥蟲蛇獸受驚之聲。未殊幾個縱躍跳了過去,驀然急急收步,眼前延展開來的竟是一片陡坡,坡下漆黑一團,可能是萬丈深淵,也可能隻是深山峽穀。


    他長袖一振,將手伸向身後。


    阿苦的手搭了上來。


    他一把抓緊了,道:「阿苦。」


    「師父。」她側頭看著他。她還在喘著氣,臉色蒼白,雙眸卻亮如妖鬼。


    她看起來竟是很興奮,很快樂。


    女孩子的心思真的是很難猜。


    後方傳來劈砍樹枝的匆忙聲音,竟好似有十數人之多。未殊再不多想,將長袍抖開,兜頭罩住了她,道了聲:「跳!」


    ***


    天光一分分地明亮起來,鑽進她的眼皮底下撓著癢癢。


    她迷濛地睜開眼,陽光是從密密匝匝的枝葉間篩下來的,光影在空氣中斑駁,耳邊有淙淙流水的聲音。


    她想起身,全身卻都如散架了一般,慢慢地收攏了力氣一手撐地坐起來,腳邊果然有一條溪流,綿延撥開萋萋青草流向遠方去。四周山林攏翠,鳥雀啁啾,並不安靜,卻顯得空曠。


    沒有旁人。


    她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想理清思緒,卻隻記得昨夜那慘白的月亮,和那人冷硬的話語。他一向很溫和的,昨夜的他,並不像他。


    昨夜,他們的手一直握在一起。山風筆直地刮下來,像刀子。然後便是翻滾,跋涉,尋找。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時暈睡過去的。


    她沿著小溪走了幾步,視野裏便出現了昨夜他們跳下來的那一麵陡坡。


    不,那不是陡坡,那根本就是懸崖。


    但它並不很高,生滿了青草綠苔,如果掌握方法,跳下來可以穩妥地掛在樹枝上,再小心地落地。她在心中正盤算著,鼻間卻嗅到了血腥味。


    她皺了皺眉,心裏想罵娘,卻害怕自己一罵出口就會把什麽給坐實了。她不留神間一腳踩進了溪水裏,打濕了圓頭履,連忙抽出腳來,卻看見河中漂過一方雪白的碎布。


    雪白的碎布,卻已被鮮血染透了。


    她的心猝然一沉,咬住牙,拔腿便往上遊跑。


    跑了不多遠,便停住了腳步。


    風在林葉間跳躍飛舞,溪水上斑斑點點都是泛著血光的金色日芒。男人坐在溪邊的樹下,白衣幾乎被染作了紅衣。他正低頭給自己左掌包紮,長發散落肩頭,從阿苦的角度隻能看見他微微扇動的眼睫和冷峻的鼻樑。


    「——誰?」他驀然轉頭。


    他的眼神很冷,是她全然陌生的冷。


    一直以來,師父雖然是個清清淡淡的人,卻也畢竟溫和有禮,沉靜安然。雖然固執得有幾分傲慢,但從來不會疾言厲色。


    但這一刻的師父,卻是剛硬傲岸,容色間甚至有了深重的戾氣,沾了血的戾氣。深淵一樣的目光裏突然探出了鋒芒,竟是如此地尖銳,令她猝不及防地被刺了一下。


    看清是她後,他的鋒芒卻又忽然斂去了。他似是輕微地嘆息了一聲,轉過了頭,「別過來。」


    她咬著唇,強忍著暈眩感一步步靠近。他沒有理她,自將布料在手腕上纏了幾圈,用牙齒咬斷,動作熟練得不輸於軍旅中人。她怔怔地站在一旁看著他忙碌,想,她了解師父嗎?不,她分毫不了解他。


    她甚至不知道他是能殺人的,手法熟練,神情堅冷,就好像他已經殺過很多人了一樣。


    想到昨夜那人死不瞑目的慘白的臉,她竟不自禁地一顫。


    處理完了傷口,他才抬頭,微微一怔,「你不是怕血?」


    她茫然點了點頭。


    他失笑,扶著樹幹站起身來,道:「我們去找點吃的,再搭個宿處。」抬頭看了看,「天黑之前務必歇下來,夜裏會落雨的。」


    平素那個清和的師父似乎是迴來了,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那麽地有道理。他走在了前麵,她便傻愣愣地跟著他,想去牽他的衣袖,卻又縮了迴去。


    師父的步伐很平靜,甚或還是輕鬆的。就好像他白衣上的血都不是血,而隻是胭脂糊子一樣。他對這一帶似乎很熟悉,腳下並不遲疑,走了半晌,忽然反應過來什麽一般,轉過身,朝她伸出手。


    她猶疑地看著他。


    他卻頗理所當然的樣子,仍是伸著手。


    她終於將自己的手搭了上去。他一把握緊了,就像昨夜帶她跳下懸崖時一樣。


    他說跳,她便跳了。


    不論前方是什麽,她終歸不能抗拒他這份邀約的誘惑。他如要帶她去死,她恐怕也會去的。


    ***


    阿苦想看看師父的傷口,師父卻不讓。


    她頗不高興地撅起了嘴:「你明明還說我的醫術比你好!」


    「是啊。」未殊揉了揉她的頭髮,話音溫和,「但是你怕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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