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公公沒來由地感到心悸,小心翼翼地說:「仙人……接旨?」


    未殊將袍襟一攬,再度跪了下去。


    他的聲音很冷,像是從井底轉上來的水,因為從未見過天日,所以冰寒刺骨。


    「臣領旨。」


    ☆、第38章 飄瓦


    送走古公公後,未殊遲遲沒有迴後院去。


    無妄端一碗濃茶湊上前來,「公子,用茶麽?」


    未殊掃他一眼。


    無妄笑得很可親:「此去一場惡戰,小的特抓了兩大把瓜片。」


    未殊不言語,接過茶碗便喝,濃釅的苦茶滋味嗆得他猛一咳嗽,險些摔了茶碗。無妄連忙拿下來,急急道:「燙著了沒?」


    未殊還是沉默。


    無妄一跺腳,「我看上迴阿苦在皇宮也沒受多少苦,聖上不見得會對她怎麽樣。」


    「他當然不會讓她受苦。」未殊終於說話了,話裏還泛著濃茶的苦味。


    無妄道:「公子您也太良善了,人有時候就該渾一點兒,您看阿苦那丫頭多渾,壓根不把您放在心上……」


    未殊又掃了他一眼,他乖覺地住口了。


    未殊這才慢慢地道:「你說……方才古公公,為什麽要恭喜我?」


    無妄將手放在嘴唇上,表示「我的嘴被縫住了」。


    未殊道:「問你話,你說不說?」


    慣常的清淡聲音,語調卻已失了平緩,略有些急促了,空氣裏好像充滿了被方才的茶燙出的水泡,一個接一個地冒騰著。無妄於是將嘴邊線頭一扯,道:「因為聖上也喜歡阿苦啊。公子您想想,您的徒兒若進宮封了妃,您的輩分可就比聖上都高,嗬,您可得是小王爺的爺爺輩兒了!」


    他後麵的信口雌黃未殊統統沒聽見,「你怎麽知道聖上喜歡阿苦?」


    無妄翻了個白眼,「行行行,我不知道。」


    未殊自己想了想,卻又道:「聖上是喜歡阿苦。」


    無妄一拍手:「可不是麽,所以古公公上趕著來巴結您,眼看著阿苦要成他主子了……」


    聽見「主子」一詞,未殊的瞳仁倏地一縮。「那也不見得。」未殊說,「阿苦不喜歡宮裏。」


    無妄又翻了個白眼,「是是是,阿苦不喜歡宮裏。」


    未殊起身往自己房間去,「你讓阿苦收拾收拾,我們馬上入宮。」


    後院天井裏,阿苦聽了無妄的轉述後,眨了眨眼睛,「給聖上求雨的是我師父,關我什麽事兒呀?」


    無妄卻湊上來,鼻子嗅了嗅,「我說阿苦丫頭啊,你跟我家公子,到底怎麽迴事兒啊?」


    阿苦往後一縮,發愣,「什麽怎麽迴事兒?」


    「你倒是想清楚啊,」無妄搖頭晃腦地道,「你想清楚了,也就省得我給你倆瞎操心,是吧?今兒個進宮,聖上要說了什麽,你可得拿捏著迴答,別忘了你和我家公子可在一條船上。」


    阿苦看他半晌,直將他看得發毛了,她才轉過臉去,道:「我怎麽就和你家公子在一條船上了?」


    「唉,」未殊老成地嘆了口氣,「你說你別不別扭……我跟著公子也有*年了,他那人是有點毛病,你要跟他計較這些,這日子就沒法兒過了……」


    「怎麽還不更衣?」


    無妄臉色刷地一變,轉身,便見未殊已換好了衣衫出來,正站在月門邊,並沒看向他們。


    阿苦望過去,師父將長發束了起來,玉冠桐簪,露出光潔的額頭和白皙的頸項,素常的清俊之外,更多了一分凜凜然不可嚮邇的清冽,真如山巔上飄然走下的神君一般。有一顆水珠自他下頜滑到了喉骨上,又一顛,掉進了衣領之中。


    阿苦便盯著那一滴未擦幹淨的茶水珠子出了神。


    她自然並不想進宮,隻是聖旨如此,終究不可違逆。然而師父在這件事情上表現出的淡定也令她有些不舒服,她的行事一向是誰讓她不舒服她就讓誰更加不舒服,所以她穿出了一件綠羅生色綽子,罩著薄得透出肌膚的碧紗衫,下係一條暈裙,柔媚得直能漾出水來。


    他看見她這身打扮,眉頭髮皺,轉過身去。她大大方方地走到宮裏來接人的馬車邊,然後發現——


    兩乘馬車。


    兩乘不一樣的馬車。


    她的心沉了一沉,便鑽進了那乘稍小一些的。車內一片珠光寶氣,還鋪了長絨地毯,隔著繡羅鞋撓得她腳心發癢。隱約聽得馬鞭淩空的響,馬兒緩緩起行了。


    她不是傻子,她是在妓院長大的,男女之間那檔子事她不是不懂,她是太懂了。她知道皇帝看她的眼神,那就跟妓院裏的嫖客看花娘的眼神一模一樣。她討厭皇宮,不僅因為皇宮像一座巨大的妓院,更因為皇帝是一個所有人都不能違抗的嫖客。


    便扶香閣的花娘,若不想接客也可以裝病發癲的;可哪個女子若不想搭理皇帝,恐怕便隻有亡族滅家。


    是因為這樣,所以師父才並不顧及她自己的感受麽?


    兩乘華輦穩穩行至北鳳闕,驗過名籍,宮門慢慢朝裏打開。門上的千萬顆冷紅釘子映著春陽,無情地發著光。再行過福聖門,繞西闕樓,兩乘車便各自駛往了不同的方向。


    琳琅殿。


    阿苦是第二次來到這座陰沉沉的宮殿了。四麵都是竹簾,一條條削得整齊的紫竹籤子挽著金絲絡,柔順地垂落下來,篩了光,篩了風,篩了涼氣和人影。阿苦抱著自己的雙臂在這空蕩蕩的小閣子裏走了幾遭,上迴她被人伺候著沐浴更衣,都沒有好好打量過這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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